俞悦禧咬牙,在他的脖子上虚虚得比划了一下,做了个掐的动作。如果他死,如果他死……“汪!汪!”窗外传来几声犬吠。俞悦禧猛然转头,看向窗外,空空如也。猫叫声停了,她如梦方醒,浑身虚软地坐在床畔。再等等,再等等……她对自己说。
闷极,湿极。
蝉趴在青檀树上哀鸣,如同进了蒸笼。
俞悦禧侧窝在黄梨木的凉榻,鬓边压着一朵牡丹绢花。她手里拿着蒲扇,焦躁地摇了会儿扇子,又嫌吃力,便随手盖在了肚皮上。
这时,挂在帘上的铜铃微微一响,玉箫弯着腰进到里屋,手上端着食案。食案上盛满藏冰,藏冰里则埋着瓜果。她脚踝勾住最近的一张小桌,将它踢到俞悦禧的凉塌边,手一低,放下食案。
俞悦禧眼睛一亮,急忙摸了两块藏冰,贴在脸颊。
“小姐都当了夫人,却还同未出阁时一样,满是孩子心性。”玉箫无奈地轻笑,拿起小刀剖西瓜。“这些冰刚从地窖里凿出来,寒得很,小心黏在脸上,脱你一层皮。”
“热成这样,我巴不得浑身沾满冰,走到哪儿带到哪儿,”俞悦禧轻哼一声,胳膊撑着凉塌坐起。她将手中渐融的碎冰搁到榻子上,接着又拾起一粒碎冰放到嘴里,凉意透骨,肩膀也随之松弛。
她懒懒地趴在榻子,又说:“启元也是坏蛋。他去游湖避暑,留我住蒸笼。”虽是埋怨的话,里头却有撒娇的意味。
“老爷是与旧友雅集。”玉箫说着,将西瓜递到俞悦禧跟前。
“我知道啊,”俞悦禧笑道,“启元走之前,我还说呢,要让他从旧友中挑一个品行端正的,给你当官人。”
玉箫蹙眉,嘀咕道:“夫人休胡闹。”
正打闹着,帘外传入一阵脚步声。
席京策径直挑了帘子,走进来,及肩的短发被网巾束在脑后,有了几分大人模样。
因是在里屋,俞悦禧上身只穿一件葱绿的无袖长衫子,露出两条滚圆的白胳膊,怕热,不穿比甲,胸脯随着呼吸微微摇晃,两点嫣红,躲在绿意后,若隐若现,天然烂漫。褶裙反倒极长,拖曳在地,完全盖住了两脚,好似一条胭脂色的蛇尾巴。
“啊!”她瞧见席京策,吓一大跳。
席京策急忙挪开脸。
玉箫也吓得不轻,愣神片刻,方才慌忙地挡在俞悦禧跟前。
“少爷下回来,还是要叫婢女先进来通报一声。”玉箫说着,步步朝席京策走去,不动声色地将他往外屋赶。“老爷也不是时ʝ刻都在的。”
席京策没吭声,面颊微红地退了出去。
玉箫折回来,取出贴身衣物叫俞悦禧穿上。收拾的当后,两人出了里屋,见席京策坐在椅子上,手撑着下巴,若有所思。俞悦禧走过去,二人对视,正对上对方赤裸的目光,俞悦禧不由举起蒲扇,别扭地挡了挡脸。
“少爷来找夫人,可是有什么要紧事?”玉箫率先开口,咬字异常明晰。
席京策轻声道:“父亲今日独自去游湖,我怕母亲孤单,便想请她与我同去莲池泛舟。”
“你一个?”
“有乳母同行。”
玉箫狐疑地瞧了他一眼,眼神转到俞悦禧身上,见她已然跃跃欲试,不由叹了声气,默认了。
等到了莲池,俞悦禧被席京策搀扶着,下了车,却不见乳母。
她环顾一圈,问:“赵婆婆呢?”
席京策轻声答:“乳母嫌路上太热,不来了。”
俞悦禧并未多想,咯咯笑道:“家里不是一样热?真是老糊涂,路上热一阵,家里热一天,还不如来这里玩水呢。”
说罢,她下到莲塘用来泊船的石台阶,脱了绣鞋与罗袜,将脚埋进去荡了荡。
席京策则跳上小舟,解开绳索。他站在船头,慢悠悠划着船桨,停到俞悦禧身旁。只听“咚”得一声,船舱撞上石阶。
“你竟然会划船?我还以为是找了个船家来呢。”俞悦禧起身,手里提着鞋袜,跟一头小鹿似的,轻盈地跃上扁舟。
席京策低着头,轻声说:“嗯,我会的其实不比父亲少。”
可惜俞悦禧并没有在意他的一句嘀咕。
争渡,争渡。
泛舟从连绵的莲叶间荡过,荷花开得太满,以致于显得拥挤。
俞悦禧起先是坐着,可莲叶与莲花生得过于壮硕,穿梭其中,总感觉它们争着要压自己一头。见此情此景,方知何为“莲花过人头”。于是,她叫席京策先停一停船橹,自己扶着木舟的边沿,小心地躺下来。
席京策回眸,瞧见她仰躺在扁舟内,薄汗浸湿衫裙。为了遮蔽阳光,她抬起胳膊,挡在额头上,轻薄的袖管因这举动,一直掉到了咯吱窝,露出脆生生的臂膀。
他见了,不由回忆起之前在里屋见到的画面……朦胧绿意下,雪白的酥胸,两点微红,是鸡头米,或是粉桃。
席京策咽了咽嗓子,蹙起眉,头转到一边。
他两脚踏住甲板,伸手勾到一个莲蓬,摘下来,抛到俞悦禧怀中。“你吃。”
俞悦禧举起莲蓬,放到鼻下使劲嗅一嗅,笑道:“你不吃?”
席京策不吭声,猛地撑起船桨。
因他这一动,小舟猛然摇晃,险些要翻。
俞悦禧娇声惊叫:“小心,小心,你个坏东西。”
席京策听闻,竟自顾自地吃吃发笑。
“你笑什么,我叫你小心点,别得意忘形,把船给掀了。”俞悦禧不服气,举起莲蓬砸他。
拨开了的莲蓬轻飘飘地扑到他的衣袖,顺着袍子滚落。
席京策眼疾手快,一下握住莲蓬。莲蓬内,还留有几粒莲子,他望了一眼,不去剥莲子,反倒沿着她撕开的痕迹,叼住莲蓬。
他眯起眼,歪头一笑。
俞悦禧见了,心中生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怪异,说不清楚,总之不大舒服。
她侧身,趴在小舟的边沿,拨弄起池水,也不作声。
席京策见她不搭理自己,笑意逐渐褪去。
他握住莲蓬,使劲揉成一团,扔进池水。
小舟再度移动,不复刚启程时的平稳,船舱左摇右摆,俞悦禧戏水的手,也一下深一下浅。
“范复明,你小心点!”俞悦禧再度惊叫,完全是抱怨的口吻。
席京策冷淡道:“我心里有数。”说着,他举起船桨,朝后使劲一划。小舟晃得更厉害了,在池塘中颤抖着,时刻有翻船的风险。
俞悦禧紧紧扒住船舱,生怕落水,说话的口气更不好。“你再这样,等启元回来了,我就跟他告状,说你故意捉弄我。我说话算话。”
席京策嗤笑一声,突然变了脸。
他丢掉船桨,冷冷道:“那你去。”
话音方落,少年挪到右侧,猛得一踩甲板。
扁长的轻舟经不住这突如其来的摇晃,几下剧烈的震颤后,翻了过去。
扑通一声,双双坠入池塘。
俞悦禧识水性,四肢并用,挣扎着逃出了小舟的阴影。接着,她背往上弓,胸往上抬,令自己浮出水面。
疯子疯子,她在心里骂,这下说什么我都要跟启元告状,叫他好好管一管这个孽子!
不等她骂完,一团黑影潜到身侧。
席京策浮上水面,望了她一眼,想要拉她游到岸边。俞悦禧避开他,生气地在水下踹他一脚,独自往岸边游去。幸而落水的地方离对岸不远,池塘也不算深,很快摸到了对岸的石阶。
两人就这样狼狈地爬上岸。
席京策束发的网巾掉进了湖里,散乱的黑发贴在面颊,直往下滴水。俞悦禧也好不到哪里去,浑身湿透,碎发偷溜出来,鞋袜不知所踪,鬓边的绢花也送给了莲花池。
俞悦禧恶狠狠地瞪他一眼,满肚子气。“满意了吗?”
席京策抹了把脸,甩掉满脸的水。
他抬眸,怯怯地瞧她一眼,眉眼间显出一抹孱弱。
“娘亲,贞固知错了,”他哑着嗓子,“你莫要同爹爹说。”
“少求饶,晚了!”俞悦禧说着,便要起身。
席京策抿唇,眼神一黯,突然扑到她的身上,紧紧搂住了她。
闷且热的夏季,汗水与池水混在一起,在身上织了一张水网,将两人困在其中。
俞悦禧试探性地挣了挣。
他却搂得更紧。
“别说,求你了。”他低语,掺杂着似真似假的哭腔。
少年的胸膛贴着她的,不留一丝缝隙,隔着湿透的纱衫,手臂环住腰肢,紧绷的大腿压着胭脂红的罗裙,横插进腿间,膝盖顶到了耻骨。
当时,俞悦禧脑袋一空,只想:兴许他只是吓坏了吧……
拔步床上的人儿翻了个身。
俞悦禧一惊,慌忙折身去看。
红木的床围雕满了海棠花,白纱帐罩着床架,衬得那木头花更是娇艳欲滴。床中人侧卧着,两腿弯曲,胳膊垫在颈下,依稀可看出个形貌。
她觉得他醒了,又怕他是在装睡。
猫叫声再度响起,此番叫声响亮异常,简直像从床底传出来的。俞悦禧听着惨叫,心口突突直跳,分明是欢好的乐事,为何会发出如此凄厉的嚎叫?
她扶额,合上眼,突然,一个异常可怖的想法钻进了她的脑海——如果,就是如果……如果把席京策杀了,那启元留下来的田产与铺子,包括他作为长兄的遗产,不就是都归乾儿了吗?
俞悦禧想着,缓步走到席京策身旁。
屋内幽暗,他的面庞掩藏在纱帐后,看不清眉目。俞悦禧咬牙,在他的脖子上虚虚得比划了一下,做了个掐的动作。
如果他死,如果他死……
“汪!汪!”
窗外传来几声犬吠。
俞悦禧猛然转头,看向窗外,空空如也。
猫叫声停了,她如梦方醒,浑身虚软地坐在床畔。
再等等,再等等……她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