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明月升到了天幕的最高处。正是月色轻薄如银霜的时刻。俞悦禧披衣坐到窗前,目光穿过格子窗,可以看到靠近回廊的隔帘下面,一朵一朵凋谢腐烂的白玉兰。硕大的花朵,整个掉在地上,好比人头落地,瞧着着实令人心惊。俞悦禧手臂撑着额头,痴痴望着满地的白玉兰,冷不然回忆起很多年前的那个夏天。那是一个极其炎热的夏日。
席京策撇过脸,结结实实挨了这一下,却依旧不吭声,不笑,也不见有怒意。
俞悦禧本是装腔,可见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似是一下被抽取了肋骨,胸下空捞捞的,顿时挤满了空气。
她脸皮发紧,有意尖起嗓子,呵斥他道:“你出去,快滚出去!出了这个门后就别再回来了。从今往后,你与我ʝ就是母与子,你与乾儿就是兄与弟。除此之外,再无别的瓜葛。”
席京策眼皮轻轻一跳,脸微低,眼珠自下而上地紧盯着对方。短暂的沉默后,他噗嗤一笑,抬起头,去搂她的腰。
“好姐姐别气,当心气坏了身子。”他拥住她,消瘦的面庞紧贴在女人的腮边,湿热的吐气呼在耳垂,轻佻地爱抚。“这样,我给你一间绸缎铺子,你多裁几身漂亮衣裳,好不好?原谅我吧。”
她温声细语,他反倒要摆谱;她冷了脸,他反倒成了条哈巴狗。
男人就这点贱。
俞悦禧冷笑,反客为主,胳膊搭上他的后颈。
两人肌肤相贴,在灯影下,一如彼此缠绕的藤蔓。
俞悦禧莞尔一笑,以同样的声调低语道:“青楼的妓女都还是现结的银子,你拿一间卖布的铺子就想将我打发走?席京策,我说你算计,你还不高兴。你自己瞧瞧,这不是算计是什么?”
“好姐姐,我若将铺子悉数转给你,该怎么同大伯交代?还是母亲打算亲自带着乾儿,去大伯家串门?”席京策垂眸,鼻尖碰了下对方的。“话说回来,我的娘亲,你再怄气,也不能拿勾栏女子自比,父亲若是泉下有知,不知该多伤心。”
俞悦禧心里发冷。
她想,范启元作为父亲,对他这个独子,也算是处处爱护。而他呢,睡了继母,还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拿自己的亲生父亲当挑衅的手段。
见她不答话,席京策又低声道:“贞固知错了……娘亲倘若实在气不过,要不再打我两巴掌?”
话音方落,男人捏住她的小臂,作势要往脸上甩。
俞悦禧冷哼,藕节似的手臂滑落,抽回手。接着,她将腰一扭,背过身去。她迈着碎步走到帘子前,作势要掀帘子,叫玉箫带婢女进来送客。
可手指已经摸到丝滑的帘布,却依旧没等到席京策开口。
俞悦禧停在帘幕前,顿了顿,不由生出几分懊恼。
行,算他拿捏住她了。
她侧身,上挑的眼睛斜斜地看他,软着嗓子又说:“做了错事,没点赔罪的礼物?”
席京策后腰靠在桌角,两手也搭在桌面,笑着道:“娉娉想要什么?”
“你手上那幅赵善长的山水画,我想要,你给不给?”俞悦禧挑眉。
席京策没料到她会提这个,暗暗吃惊,心想:看来她在自己这儿也有安插眼线。
他缓步上前,脚尖快贴到她的脚后跟时,突然停下。俞悦禧不由回过脸,两眼盯着帘子上倒映出的他的影子。只见阴影扭动,生出了一条漆黑的枝干,朝她袭来。再定睛一看,原是他的两条手臂绕了过来。
一只手从身后环住了腰,另一只爬上了她的手臂,指腹划过阴凉的绸缎,直到露出的那一截腕骨,宽大掌心盖住手背,五指收紧,缓缓地、缓缓地扣住她的手,五指陷入指腹。
俞悦禧心肝一颤。
她轻咬下唇,按捺住凌乱的心,再度回眸笑道:“问话不说,便宜倒是占得挺快。”
席京策也笑。
他俯身,呼吸逼近,落在腰间的手臂随之收紧。俞悦禧不由屏息,看见他眼中的自己愈发明晰。就在唇瓣将要相贴的瞬间,俞悦禧没撑住,猛然转过头。她听见耳畔传来男人一声轻轻的笑音,紧跟着,湿热的吻落在脖颈。
只听屋檐上,隐约传来一声猫叫。
继而窗台也传来一阵沙沙的响动,原是春风打窗户纸下的缝隙溜进来,调皮地扑向油灯。豆大烛火被推得左摇右摆,俞悦禧也随之急喘。男人的手掌穿过丝罗,瘦而纤长的五指拂过心口,继而揪住了它。女人浑身一震,耸肩,因他这一握,胸口的气全提到了的嗓子眼。
俞悦禧扬起下巴,眼神迷离地瞧他。发髻未拆,油亮的乌云一层层叠在鬓边,含着莹白的脸。她舌尖微吐,颤动着去吻他,倒似黑蛇露出了粉色的信子。席京策喉结咽了咽,手上力气更大,将其全然锢入怀中,继而俯身,马上要吻过去。
然而,她偏不如他的意,下巴一低,叫他的攻势打错了位。薄唇落在眼下,亲到了睫毛。
席京策贴在那块肌肤,唇齿间,倏忽呼出一口热气,笑了。
“好姐姐,不过是一幅字画,给你便是。”他笑,眼睛眯起来,显露出些顽劣的少年气。“我席京策一时头脑发了昏,害姐姐气着了,您可千万饶恕我则个。”
俞悦禧想要的东西得了手,也不与他再周旋。
她被圈在男人怀中,狐狸眼从左到下,从下到左,流转一番,定定停在他的双眸,与之四目相对。
“范大少爷说笑了,我哪敢生你的气。”她说着,腰肢扭动一下,兰胸在宽大的掌心跳动。“您前途无量,万一将来高中状元,我这个当继母的,还得看您与您夫人的脸色行事。”
席京策拨开女人被汗水沾湿的乌发,半真半假地说:“怎么会,我这辈子只有姐姐……”
未等对方说完,俞悦禧面颊微抬,含住他的唇,他则伸出舌,先一步钻到对面。此番唇齿相交,各自费了好大一番力气。窗外春风渐急,挤在那狭小的缝隙,跟吹口哨似的,叫若有若无的沙沙声变作了呜呜声。
俞悦禧两手揪紧帘幕,大抵是腰压得太低的缘故,眼前浮出一重重虚影。
恍惚间,她瞧见两人拓印在帘幕的阴影正缓慢融化,融成了一朵并蒂的莲花,水面之下,根部相连,上身则各分两支,前后摆动,叫莲塘起了潮湿的热雾。
轻薄的衣衫滑落,精心堆上去的发髻也经不住这来回的震颤,坍塌下来,又因男人突如其来的直捣,固定发髻的小金钗滑落,叮得一声,掉落在地。
长发倾泻而下,如面纱,遮盖了半张脸。
席京策瞧着,依稀想起宋朝时,女子以黑纱蒙面,朱唇藏在细腻的纱罗之下,别有一番趣味。想着,在发上徐徐落下轻吻。
相贴合的肉体是流淌的烛泪。
从腿心萌发,从燃烧的焰火中渗出,沿着丰润的大腿,跟着前后摆动的躯体,一缕缕扭曲地滑落。
直至灯油燃尽。
噗——灯灭。
一阵漫长的沉寂。
不知不觉,明月升到了天幕的最高处。正是月色轻薄如银霜的时刻。俞悦禧披衣坐到窗前,目光穿过格子窗,可以看到靠近回廊的隔帘下面,一朵一朵凋谢腐烂的白玉兰。
硕大的花朵,整个掉在地上,好比人头落地,瞧着着实令人心惊。
俞悦禧手臂撑着额头,痴痴望着满地的白玉兰,冷不然回忆起很多年前的那个夏天。
那是一个极其炎热的夏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