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侧身,面向格子窗,曲起手臂架在窗子上。下巴枕着胳膊肘,标致的鹅蛋脸也深埋进了臂弯。“哗——哗——”,桨声荡漾。她透过狭窄的格子窗,望向泛开的涟漪。船桨划开水面,浑绿的河水翻出鱼肚白的浪花,看上去就像在青绿色的布匹上绣满了银闪闪的鱼鳞纹,此刻正一丝一丝往外吐着水藻腐烂的腥气。俞悦禧屏息,不由回忆起五年前的那个夜晚……空落落的禅房,极远的敲钟声,分不清是汗水、是雨水,还是呼吸…
游船的方格小窗里,探出一条莲藕似的白胳膊。
俞悦禧晃了两下手臂,没觉出湿意,方才回头对小船内的商小姐说:“没下雨呢。”
商淑清点点头,轻声道一句:“那就好。”
她是一位相当瘦小的女子,有着世家小姐惯有的白皙肌肤与纤弱体态,一张惨白的小脸紧绷,腰杆也笔直地端坐,纹丝不动,任由船舱在碧波中摇摆,如同一根绷紧的弓弦。
因是东家,商淑清正对舱口坐在主位,身边陪着一个眼眸晶亮的婆子。这艘小船内一共坐了七个人,俞悦禧离商淑清最近,在她右手边,再往右便是守着舱口的玉箫。
对面靠左的是邓夫人,出嫁比俞悦禧早,瞧着也更憔悴。靠右的是赵家的少夫人,她又带了一个婆子,年纪颇大了,五指紧紧扒着舱壁。
未出阁前,她们四人与其它五位女子,结了一个九人诗社,以观雨为名,每逢春秋假日,外出踏青,或雇一艘小船四处漂流,学文人那般极尽风雅之事。其中,俞悦禧与商淑清关系最好,时常互赠诗文唱和。
可惜随着姑娘们的岁数一年年地往上涨,有的远嫁,有的忙于家事,有的弃笔不写,渐渐的,几人的交情也就淡薄了。
如今,唯一一个尚未婚嫁的便是商淑清。
“要不是看在淑清面子上,我可不乐意出门,这天气,动不动就下雨。”赵家的少夫人摇着扇子,娇声说。“更别提,护城河出的那档子事……吓死人,搞得我都不敢走水路了。”
她刚讲完,身旁的邓夫人便兴致勃勃地开口:“哎,你们知道吗?我家官人说,那个死的人是庆福寺的和尚。他一定是惹了不该惹的人,才会被灭口。新来的巡按老爷已经派人去查了,带走了不少人。”
俞悦禧听到巡按二字,急忙收回手臂,转头问:“这位老爷的夫人今天不是也要来游春?我怎么没见到?”
“穿翠绿色长衫的,长着一张巴掌大的圆脸。”赵少夫人说。“她在另一艘游船上,我登船的时候还去打过招呼了呢。”
“是个什么性格?”
赵少夫人道:“蛮好的,脾气很随和,而且相当开朗。”
邓夫人又说:“那你有向她打听案子吗?办得怎么样了,巡捕有没有捉到凶手?”
“这我怎么好问……”赵少夫人埋怨地轻轻拍打两下身边人的手背,突然想到了什么,又看向正襟危坐的商淑清。“淑清,我记得你先前不是每月都要去庆福寺为你娘祈福嘛,你知不知道是哪个和尚死了?”
商淑清牙关微微一紧,停顿片刻后,方道:“不清楚。”
“你问她?她哪里晓得。你也是,成婚还没半年,嫩得很,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多着呢。”邓夫人掩面,吃吃地笑了几下,继而有意压低嗓音,神秘地说。“我家之前有个做长工的厨娘,一直没能生孩子。去年问我家官人提前支了一笔工钱,隔三差五跑到庆福寺供奉,说什么潜心修行,没两个月,这肚子就和西瓜一样大了,逢人还说是什么佛胎……真是败坏门楣!我家官人也是心善,给了她一笔银子,立刻将她打发回乡下了。要不然,闹到官府,一百大板都是轻的。”
俞悦禧一句一句听着,不知想起什么,略有些难堪。
她下意识朝左边侧脸,想避开对面的邓夫人,却瞧见商淑清的两只手正焦躁地互相揉搓,指尖不停发抖。
伺候她的婆子大概也看到了,宽大粗糙的掌心一下盖在小姐细嫩的小手上。
唯独赵少夫人听得双颊微红。她嘟囔道:“我哪里会知道,你又不是不清楚,我婆婆最恨和尚了。自打我公公被和尚骗了银子,闹到官府去后,一家人就再也不去寺庙。”
“所以我猜,定是那和尚勾搭了哪家耐不住寂寞的夫人,这才惹祸上身,被丢进河里喂鱼。”
“够了!”端坐的商淑清突然开口,吓了众人一跳。“都说女子出阁后,要处处谨言慎行,才称得上是当家主母。你俩倒好,满口腌臜的俗事,有意思吗?真是玷污了我这艘游船!”
话音未落,两位夫人便一脸悻悻然地闭了嘴,继而神情微妙地朝对方望了一眼。短短的眼神里藏了许多刻薄话。
船舱内再度陷入一种尴尬的沉默。好似骤雨过后,叶片上缓慢地滑落了一滴透亮的雨珠,引发了一个极其短暂的颤动后,接踵而来的是叫人窒息的静止。
俞悦禧神色也有些微妙。
她侧身,面向格子窗,曲起手臂架在窗子上。下巴枕着胳膊肘,标致的鹅蛋脸也深埋进了臂弯。
“哗——哗——”,桨声荡漾。
她透过狭窄的格子窗,望向泛开的涟漪。船桨划开水面,浑绿的河水翻出鱼肚白的浪花,看上去就像在青绿色的布匹上绣满了银闪闪的鱼鳞纹,此刻正一丝一丝往外吐着水藻腐烂的腥气。
俞悦禧屏息,不由回忆起五年前的那个夜晚……空落落的禅房,极远的敲钟声,分不清是汗水、是雨水,还是呼吸……暴雨过后的花园,也会散发出类似的腥臭。
不知过去多久,船靠岸。
停泊的码头坐着不少脚夫。夫人小姐们不便露面,仍端坐在船舱,由随行的婆子丫鬟们出来招呼挑夫。商小姐做东,她身边跟着的婆子自然也就成了总管事。
这位婆子是福州人,三十来岁时,丈夫进山砍柴,被大虫吃了。此后守寡三年。她没有儿子,膝下只有一个小女儿,因家境窘迫,守寡后不肯居家,便离开福州,孤身北上到杭州府做工,干了两年,又被推荐到商小姐身边。来富人家做工的银钱比种地多,她每半年给家里送一次钱,公婆倒也无怨言。
一帮奴仆先上岸,轮流同脚夫们杀价,砍到每次十二个铜板,方才折回来扶各家的夫人小姐出了游船。
这次一共雇了三艘船,算上随行的佣仆们,约有二十几个人。
众人热热闹闹地行至郊野。
挑夫将担子放下,又与婆子商量好时间,等她们快要回去时,再来一趟,好把东西挑回去。天还有些冷,各家的女婢连忙点燃提炉,打开提盒,热上带来的茶水和米酒。
是时,天朗气清,云极薄,野鸟啼鸣的声调也高高的。春草间仍有积水,不慎一脚踩下去,雨水便舔湿了又尖又小的绣花鞋。
俞悦禧握紧洒金扇,四处张望着,目光扫过各色的长衫,想从里头找出孔怀英的夫人。
正当她好不容易在人堆里捕捉到一件绿色长衫,疑心是孔夫人时,袖管却突得被人从后头扯了一下。
“你过来。”商淑清道。“我有件事要和你说。”
俞悦禧一愣,问她:“怎么了?”
商淑清欲言又止。
正巧,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
两人循着声音望去,原是七八个男人出城踏春,刚巧策马路ʝ过。他们年龄不大,都是读书人打扮,瞧见这群面容姣好的女眷,便牵马过来,想找几个说两句闲话。
几名未出阁的小姐罕有外出的机会,难得见到同龄的公子,一时乱了芳心。她们一面羞恼地举起扇子,遮住下半张脸,一面将暧昧的眼神递出去,勾勾缠缠,似要与他们攀谈。
商淑清见了,脸有一瞬间的扭曲。
她冷笑道:“登徒子。”
说罢,商淑清绕开俞悦禧,大步走到那群男子前。
见她走来,几名男子作了个揖,笑着询问她的姓名。
商淑清挑眉,冷不然扯下腰间的玉佩,狠狠冲为首的男人脸上砸去。
“男女有别,国之大节!究竟是谁给你们的胆子,叫你们敢来调戏良家的女子!难不成你们将自己当作桀、纣,而把我们当作歌妓了吗?”
女人的喊叫声盖过了其余的一切声响,众人纷纷停下话头,朝商淑清望去。
俞悦禧看着这一幕,不由蹙眉。
她与商淑清认识也有七八年了,印象中,她虽然有些死脑筋,但绝不是这种脾气。现在这番模样,简直……像中了邪。
俞悦禧思忖着,却听不远处的邓夫人悄悄嘀咕了句:“这商淑清发什么神经?难不成她爹娘请道姑来驱魔的事,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