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有请财经头条记者叶轻舟上台,为我们讲述张弛这些年的故事。这一次张弛沉冤得雪,多亏了叶记者,是他不辞千辛万苦远赴海内外深入调查。”台上的司仪看我没听见,又用宏厚的播音腔重新说了一遍刚才的台词。我抬头刚好与他眼神对视,他抓住时机赶紧催促,“让我们掌声有请叶记者!”我又被人戳了一下,回头一看居然是小陆警官,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坐在了我旁边。他问我愣什么,让我赶紧上台。我只能硬着头皮上去,心想也没人跟我说有这个环节啊,早知道今天洗个头了。
刘德英愣了一下,眼泪还在纵横的沟壑中闪着光,嘴巴却咧开,用没有牙龈的嘴在笑。她抹了一把眼泪,在裤腿上擦擦,道,“好啊好啊,我还有亲人。不枉我白熬这么多年。”
她好像想起了什么,站起身来,喃喃自语:“家里太乱了,我得拾掇拾掇。”
哎,我有什么办法呢,只好起身,跟她一起收拾院子。谁让陈君如说要给我报销,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张弛的房间没什么好收拾的。我建议刘德英保持原样,他老婆孩子应该更想看一看父亲原来的房间。堂屋和东屋(也就是刘德英的卧室),我们收拾出来了好多垃圾。床下面还掏出了一只老鼠的干尸,不知道死了多少年。
我一边打扫,一边跟刘德英讲述我走访中发生的事情,老tຊ太太手里干着活,尖着耳朵听,边哭边笑的。
我掂着那两盒过期的营养品,问她还要不?她说不要了,都好几年了。我说这营养品可能是张弛买的,是他公司做的扶贫项目。
“他为了照顾你,承包了整个省份孤寡老人的慈善。”我说。
老太太闻言情不自已,抚摸包装盒默默抹眼泪,然后仔细擦干上面的灰尘,仔细收了起来。
整整打扫了两个多小时,屋里才收拾好。
院子里落了一地的合欢花,我把它们归拢到一处,突然想起日本那条小河边的合欢树。这两棵树,跨越千万里,隔着大陆和海洋,站在各自的领地,却宿命般重叠在一起。它开花时,它也绽放;它落花时,它也凋零。
霎那间,我洞悉了张弛当时埋下铁盒的心情:他原本是想埋到我眼前这棵树下的。
于是,我从院子里拿来铁锹,以合欢花为棺椁,把装满纸条的玻璃瓶放进铁盒,葬于树下。你的惊惧、惶恐、害怕以及往事,我都埋到了你记忆中的树下,伴着芬芳与清凉。
你的铁盒,已归还。以后,请再也不要害怕了。
午饭后,我们又清理了院中的杂草,把院子门前的空地也清理了一下。刘德英洗了一个头,梳了一个整洁的发髻,换上了干净的衣服。
她又活回来了,从撑着一口气等死的洞穴中活过来了。
我搞得脏兮兮的,满身臭汗,跑到村口张富贵家里洗澡(他家有淋浴房)。冲完澡出来,发现刘德英拄着拐棍在村口站着,有人给她拿凳子她也不坐,逢人就说,“要回来了,要回来了。”
张富贵把我拉到一边,问刘德英怎么了,是不是脑子坏掉了?还说刘德英给了他一堆纸票,让他帮忙到集上割点肉,她晚上要做汤。
我说那你还不赶紧去,人家钱都给你了;张弛的确要回来了,她家晚上有客。张富贵将信将疑,开着他的三奔子噔噔噔就走了。张富贵走之前跟村里说了张弛回来的事,好多人围在村口议论纷纷。
眼看快要五点,路上还是没有一点人影。陈君如不会放鸽子吧?我心想。这给人家老太太都说了,他们要是不来可怎么交代?
我可不愿意再看见刘德英失望的眼神,凄苦的能让我半夜醒来抽自己耳光。
我悄悄给陈君如发了一条消息,问她啥时候到。半晌她回一个,路上遇到点问题,晚点到。我急的翻了个白眼,想立马化身杨春枝,掐死陈君如。
我正想着该怎么跟刘德英说,只见张富贵骑着三奔子“突突突”回来了。他把买的菜往地上一搁,说路上碰见一辆掉沟里的车,得找人去帮忙。他叫上村里仅有的几个壮劳力,拉上他们就跑了。
村口,就剩刘德英自己站在那里,跟远处田野里的石像混在一起,留下孤寂的背影。
而我则爬到张富贵家的二层小楼房顶上吹风。今天天气不错,晴朗有风;高大的杨树遮住阳光,很是惬意。
屋顶视野很好:以石像为参照物,玉米比我上次来的时候高了许多。一望无际的平原大海般辽阔,清风拂过翻起一阵绿色的海浪。
田野中,一尊尊石像并排站着,被夕阳镀上金身,影子拉得很长,好似黄金武士,越过千年孤寂的时光,静静守护着地下的陵寝。
蓦然,远处乡道上走来一个身影。
他身形颀长,宽大的白衬衫灌满风,像鼓鼓的船帆。微风拂动着他的头发,卷卷的刘海在夕阳下闪着金光,好似从旧日时光中走来。
突然,刘德英的身体动了,她像被召唤的木偶,缓慢往前走着。我知道,此刻她一定是看到了张弛,那个心心念念盼了24年的儿子。无边的暮色中,两个身影慢慢接近,如同一幅世界名画。
我躲在阴影里,生怕惊动他们。我无比后悔没有把相机拿上来,但也随之释然:此刻,任何记录都是徒然,只需静静感受就好。
生、死。离别、重逢。
我突然明白了俄罗斯诗人帕斯捷尔纳克说的那句话:“人不是活一辈子,不是活几年几月几天,而是活那么几个瞬间。”
出自《顿悟时刻》
第二日,葬礼如期举办,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盛大。
筵席从刘德英家门口一路摆到村口,村里的几个打谷场都被征用。一片荒地被临时开辟成停车场,甚至还有几个蒙古包一样的临时休息区。
会务公司在刘德英家门口搭建了一个大大的舞台,挂满白色帷幔。张弛和陈家华的巨型黑白照片高高挂在帷幔之下,面带神秘微笑看着众人。
红白喜事乐队在舞台上卖力地拉着二胡、吹着唢呐。以舞台为核心往外依次是:张家大宗族的亲戚,刘德英娘家人;张弛的同学、巩城二中的同事、老家属院的邻居,我邀约的媒体朋友以及当年的经手吴庆刚案件的警察。
再往外是慕名而来的乡党。最外围是各路网络主播,陈家也管饭,不过他们都不坐在桌前,而是开着直播,穿插筵席之中,像花丛中的蝴蝶。——村里上一次这么热闹,估计还是北宋皇室下葬的时候。
张弛棺椁静静地躺在舞台上。时隔24年,他终于回来了。
遗体是陈君如带过来的。她租了一辆灵车从江州开过来。没想到乡道实在太窄,车子前轮陷入路边的小河沟里。张富贵恰好路过,召集一众乡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推出来。陈诚急不过,独自步行回家,提前与刘德英相聚,恍惚间被认成张弛……
那句网络流行语怎么说来着?这世间所有巧合,都是命中注定;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我坐在席下,正想的出神,忽然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旁边有人轻轻推了我一下。
“下面有请财经头条记者叶轻舟上台,为我们讲述张弛这些年的故事。这一次张弛沉冤得雪,多亏了叶记者,是他不辞千辛万苦远赴海内外深入调查。”台上的司仪看我没听见,又用宏厚的播音腔重新说了一遍刚才的台词。
我抬头刚好与他眼神对视,他抓住时机赶紧催促,“让我们掌声有请叶记者!”
我又被人戳了一下,回头一看居然是小陆警官,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坐在了我旁边。他问我愣什么,让我赶紧上台。我只能硬着头皮上去,心想也没人跟我说有这个环节啊,早知道今天洗个头了。
我把跟整个事情又简单讲述了一遍,不过这次是从24年前那桩命案讲起。
讲杨春枝的诬陷、张弛的逃亡;讲张弛改名陈家华,与陈君如创立君华集团;讲陈家华在日本的整容;讲杨春枝的勒索与杀害。
台下宾客聚精会神,大家都停下手中的事情认真倾听。众多网红高举手机,正在直播。大家好像在听一个陌生的传奇故事。
舞台相当高,我能隔着矮墙看见刘德英。葬礼开始前,她以身体不适为由没有出来,此刻正独自坐在小院合欢树下,低头抚摸张弛当年带走的那把钥匙。
我发现人群中间还有一个台子,上面摆着两台摄像机,上面贴着财经头条的台标。我们公司也派人来了。但我言语匮乏,讲的好像流水账一样,实在太平淡了,无法像直播中那样将张弛24年间的人生呈现给大家。
无论如何结尾要升华一下,我想。
忽然,我的眼光扫到了陈君如,她之前不知道跑到哪里去,此刻刚刚入坐。
陈君如旁边坐着几个熟悉的脸庞:阿四和肥佬也来了,还有那个在香港工商管理门口给我指路的“好心人”。估计陈君如刚是去接她香港那边的亲戚朋友了。
霎时,我想到与陈君如的辩论,那场关于“真相”的辩论。是了,我做了那么久的调查,其实只是想要一个真相而已。
“我看大家都听的很认真,很多人连吃饭都不离手的手机都放下了。我们为什么喜欢听‘沉冤昭雪’的故事?为什么陈君如愿意用命去为丈夫翻案?因为我们都知道一个道理,那就是‘被人所知的才是事实’。张弛的案子人证物证俱在,通缉令发了,媒体报道了,所有人相信了他是一个杀人犯。但这就是事实吗?”
“当口耳相传的谎言成为了事实,那就没有所谓淤泥底下的真相。在我的调查过程中,有人曾经对我说:‘你知道了真相又怎样?当所有人都相信谎言的时候,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就成了说谎者。空有一腔勇气,是不会有人相信你的。’”
我看着陈君如的眼睛,她点点头对我表示肯定。
我受到鼓舞继续道:“但我想说,如果我们不去追寻真相,真相就会一直沉默,慢慢被人遗忘,谎言和邪恶就会取而代之。”
台下爆发阵阵掌声。
我定了定神,想赶紧结束,“我是做了调查,查出张tຊ弛事件的原委。但在场有一个人,她不仅是陈家华人生的阳光,更是张弛事件的烛火。她在黑暗中燃烧自己,照亮真相。她就是张弛的妻子,陈家华的遗孀——陈君如!”
司仪正在台下嗑瓜子,听见我cue流程,赶紧接过话筒,“有请遗孀陈君如女士上台,为我们致辞!”
我甩尾成功,赶紧下台。陈君如讲了一些跟张弛少年夫妻老年相伴的故事,听的四座泪如雨下。
“我的丈夫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以清白之身回到家乡。然而世事无常,命运捉弄。先夫少年离家,辗转三十年,只余尸身回乡。今天警方蓝底通告已出,张弛的冤案已雪,特邀各位前来,以此告慰亡灵,一起送张弛、送家华一程。再次感谢大家帮忙之中抽空参加葬礼!不胜感激!”
最后,陈君如向台下深深鞠了一躬。
她今天穿着白色孝服,头戴白花,像一朵雪中绽放的白梅,既有冰清玉洁的冷艳,又有傲然独立的坚强。她全身散发着白玉般的柔光,虽然偶尔情绪失控,但也是至真至性的表现。
我不禁出了神,想起了《霍乱时期的爱情》里的一句话,套用到她身上就是:她因年龄而折损的,又因智慧弥补回来,更因勇气而赢得更多。
突然,人群中一阵阵骚动。远处,一辆中巴停在了村口。
我心道:不应该啊,该到的人都到了。这个时候还有谁会过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