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怪不得她看上去那么惊恐。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意外。她看着我喝下一碗玉米水,才小心翼翼地说,“是不是弛子有消息了?”我点点头,说是的。接下来的话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述,迟疑半天没有开口。张弛是找到了,但他已经死了。这对于一个盼了20多年的老母亲来说,实在是过于太残忍。我瞬间明白陈君如为什么叫我提前过来沟通,因为没有人比我更合适。我到她屋里翻出两颗速效救心丸,让她先吃下。大悲大喜的,我担心她受不住。
尊敬的_____:
您好!
吾夫家华(曾用名:张弛)不幸离世,遗我孤影,心如刀割。家华生前善良正直,却遭人构陷,蒙受不白之冤二十余年。吾虽弱质,然决意为夫讨回清白。今心愿已成,邀各位共赴见证。
吾愿吾夫之名,得以昭雪,以清白之身离世。
故此,吾以遗孀之名,诚邀诸位于2019年8月3日,至巩城市沟赵村,共赴吾夫丧礼。唯愿诸位亲临,送家华最后一程;见证吾夫清白,亦使吾夫在天之灵得以安息。
葬礼之日,吾将简备素席,以示哀悼。虽无华筵,然心诚意切,与诸位共度此悲恸时刻。若有不便之处,还望海涵。
敬请各位届时莅临,不胜感激。
此致 敬礼!
遗孀 陈君如
敬上
2019年7月25日
这封请柬字字泣血,霎时,我们都沉默了。
是啊,“真相大白”几个字,张弛等了一辈子,陈君如则拿了自己的命去换。我们无言,只好猛地干杯:敬张弛,也敬陈君如。
第二天,我又跑到二中,直接去办公室找郭老师,让她给当年的老同事也发一发请帖。郭老师说,他们办公室的都听说了此事,不过只知道吴庆刚当年的杀人案另有其人,不清楚个中隐情。
办公室中,一个老教师听tຊ见我们聊天,端着茶杯过来说,“我早就知道张弛是被冤枉的,当年他肯为班上的女学生出头,就看得出是个正直善良的人。一个正直善良的人,怎么会杀人呢?”
郭老师白了他一眼,牙尖嘴利道,“你早知道是冤枉的,这么多年也没见你为他说句话啊?不是一样的人云亦云。现在人家叶记者查出真相了,你现在又说‘早知道’ 。”
“你不也没说什么吗?警察发了通缉令,媒体进行了报道,你让我怎么去伸冤?我又不是包青天!大家不都是人云亦云吗?”老教师不甘示弱,立马回怼,“当时你不也说张弛长得好看,但内心猥琐吗?”
郭老师矢口否认自己说过那样不负责任的话,他俩竟当场为此事争执起来,差点大打出手。我一看状况有点复杂,嘱咐郭老师,一定要把请帖送给当年认识张弛的同事后,就赶紧离开了。
还有哪些人没送到位呢?
对,还有当时张弛带的那一届学生,那个他为之出头的女生!我又折回去,问张弛当年带的班是哪一届的,得知他带的是初一,但真的太过久远,当年也没有QQ、微信,连手机、电话都很少,完全失去了联系方式。
既然这样我也没招儿,反正我尽力了就好。
我跑了一圈回家了,妈妈在上班,姥姥午休还没醒。天很热,我躺沙发上吹空调,突然感觉肚子一阵发胀,赶紧跑去厕所,却久久拉不出来。于是,我打开久违的微博,企图找到上次回家一泻千里的感觉。
然后我就惊呆了!
微博下面一连串红色的通知消息,全是私信和艾特。我的微博爆掉了!我成了公众人物!
幸亏在上面没发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不然我可就要被网络“挖坟” 审判了!我赶紧设置仅半年可见。这年头,谁逮住你说的哪句话,解读出你自己都不知道的深意,那可就完了!
我点开私信,大多数是夸我勇敢正义,也有一些骂我是个贱人,不知廉耻跟陈君如亲嘴。另外还有好多私信,诉说自己的冤屈和不平,让我为他们翻案。
在这些网友眼里,我要么是“青天大老爷”,要么就是十恶不赦的“贱人”。反正不是神,就是鬼。我摇摇头苦笑,气的更加拉不出来便便 。
众多私信里面,一个叫“青青园中葵”的女生引起我的注意。她说自己是当年被张弛救下的女生,感谢我为张老师昭雪洗冤。
我立马给她回复一个丧礼请柬的照片,让她看见跟我联系。我点开“青青园中葵”的头像,浏览那个女生的微博,分享的都是一些小孩唱歌的照片,还有一些猫猫狗狗和乡村风光,搭配很意识流的心情感想。
还有谁没通知到呢?我在脑海中使劲搜索着。
对了,还有当年的老邻居们,姥姥肯定知道!我匆匆拉完,叫醒姥姥,让她帮我想想当年的老邻居还有哪些。姥姥说,当年的邻居在的都回迁到现在的小区,不在的也不知道去哪里了。如果我想送请帖,她可以陪我一家一家去问,不过现在是下午,很多人不在家,晚上再去比较好。
晚上,我和妈妈搀扶着姥姥去扫楼。
当年的老人变成了更老的人,很多已经去世;当年的年轻人也成了大爷大妈。我把请帖一张张送到他们手中,告诉他们,如果有空的话一定要去。他们中一些人已经遗忘当年的事,经过简单的讲述,大概想起来有这么回事。他们很惊讶当年的“通缉犯”竟然成为董事长,而且真凶居然是吴老师的老婆。
“吴老师那老婆柔柔弱弱的,看上去善良可人,怎么会是杀人犯?真是人不可貌相!”他们感慨道。
我把他们拉了一个群。他们中大多是中老年人,腿脚不便。沟赵村那么难走,我得建议陈君如租一辆大巴接他们过去。
100张请帖我已经散出去大半,数了数,手中还有三十多张,便给自己和妈妈留了两张。姥姥走楼串户很是疲乏,便让她们俩先回家,我一个人走走。
我跟陈君如拨去一个电话,汇报了一下请柬发放的情况。
“张弛原来的同事、邻居都发了请帖,原来跟吴庆刚案件的警察也给发了一些,媒体那边也安排了。不过那件事过去二十多年,相关人员大多数是中老年人。沟赵村那么难走,我上次去了一趟跟取经似的,你得提前做好筹备,得租两辆大巴拉他们过去……”我感觉自己操的心实在太多。
“谢谢。我这边安排司机小赵先过去,他会联络会务公司筹备。大家到时候就约在二中门口,一起坐大巴过去吧!”陈君如声音冷淡礼貌,不带一丝感情,“另外,我和陈诚明天下午到沟赵村,提前准备下。”
她停顿几秒,继续说,“还想麻烦你跑沟赵村一趟,跟家华的妈妈提前沟通下。毕竟对她而言,我们还是陌生人。突然而至,我担心对她冲击太大。”
我心想,还有你不敢的啊,嘴里却说,“好的,没问题。”
第二天10点,我已经在刘德英家的合欢树下坐着喝茶了。她看起来苍老了许多,脸上还带着一丝惊惧。她缓缓走进厨房,给我煮了玉米须水,当作茶水招待我。
时值盛夏,年轻人多半在外打工,村里只剩留守老人和孩童,信息闭塞,所以大家还不知道陈家华的事情。
老太太看见我很是高兴,说村里前几天来了一波怪人,总在门前玉米地里晃荡,手里拿着一个杆子说着奇怪的话,神神叨叨的。她吓坏了,紧锁大门,成日坐在院子里,这两天人才少些。刚才我敲门,她还以为是那些怪人又来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她看上去那么惊恐。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意外。
她看着我喝下一碗玉米水,才小心翼翼地说,“是不是弛子有消息了?”
我点点头,说是的。
接下来的话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述,迟疑半天没有开口。张弛是找到了,但他已经死了。这对于一个盼了20多年的老母亲来说,实在是过于太残忍。
我瞬间明白陈君如为什么叫我提前过来沟通,因为没有人比我更合适。我到她屋里翻出两颗速效救心丸,让她先吃下。大悲大喜的,我担心她受不住。
“没关系,你说。这么多年,我也不知在盼个啥。之前跟你说过,不管是判刑,还是死了,我都能接受。这些年,我想过无数次弛子的命运。所以不管什么结果,你告诉我就好,我死也瞑目了。”
老太太干涸的眼窝又湿润起来。
我咬了咬牙,决定先说好消息,让老太太平缓一下:“张弛是清白的,他没有杀人。”
老太太一拍大腿,眼泪刷一下滚出,像两条决堤的小河。这么多年的恐惧、憋闷、委屈全都化作泪水倾泄而出。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都不敢相信一个干瘪的小老太太居然可以流出这么多泪水。
“俺就知道……俺就知道……我可怜的儿啊……”她哭嚎着。
我赶紧握住她的手,企图稳定她过于激动的心情,但无能为力,只能任由她的情感肆意发泄。
等她稍微平静一些,我又挤出一句话:“但他已经过世了。”
这次她反而没那么激动,只是反复嗫嚅着那句话,“俺知道……俺就知道……他如果还活着,不会不回家看俺……”
“这些年他过得很好,没有受罪,还有了妻子和孩子。他活着的每一天,都想着回来看您。”我说。
我给她念日本河边合欢树下铁盒里,思乡的那部分纸条;给她看张弛在香港的工友合照、结婚照、带陈诚玩的照片……大概讲述这些年张弛的经历,企图稍慰她心。
老太太听我讲述,时而欢笑、时而担忧、时而流泪,好像在经历着儿子经历的一切。听到张弛结婚生子,绝望的眼睛里才显现一丝生机。
“他们下午就过来看你了。和张弛一起。”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