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房内,孟韶欢正在倚榻而憩。她这几日累极了,好不容易到了一个安生的地方,便褪尽玉衣金钗,只着宽松的衣裳,散尽发鬓往榻间一躺。窗户半开,木格窗外点点碎金透过缝隙落到她的面上,她静静地躺窝着,恍惚间像是回到了绣坊。这样安静的日子,温暖的阳光——“殿下!”尖细的声线自帘外响起,将孟韶欢从安宁的记忆中拉回来,重新沉入到了京城这个华美的、危险的牢笼中。孟韶欢才刚自榻间坐起来,便见全贵公公自门外一脸担忧的跑进来,身上的肥肉颠颠儿的跳,他才一进来,便苦着脸说道:“殿下,不好
次日, 巳时。
袅袅炊烟熏起金乌,晨起的京城笼罩在明媚的朝霞中,琉璃檐角与蹲在角上的小兽被照的反折出金光, 熠熠的晃着人眼。
京城有宵禁, 夜间禁止人出行,到了白日却不禁,商贾店铺一大早便忙着开门迎客,巳时也正临近百官下朝的时候, 无数官员自皇宫而出,出门上马车。
而就在这样的热闹的、明媚的夏日中, 自皇宫中出了一抬五十人抬的随云榻,前头有人打着依仗,侍卫开道清路, 路遇行人皆跪,太监宫女随行,一路从皇宫而出, 直奔栖凤街而去。
随云榻,虽说听着是“床榻”一类的东西,但因为足够大,反而像是个房屋, 里面床榻桌椅一应俱全, 瞧着像是个女子闺房似的。
随云榻向来是皇室出行才能用的东西, 甚至一直都是皇帝才能用的,皇后都不敢擅用,而眼前这一位, 大概便是那位风头正盛的太平公主了。
有心人再打眼一看,正瞧见队伍最前方, 骑在马上的太监——正是全贵公公。
全贵公公今日拾掇的极亮眼,脑袋上还抹了油呢,下面的那些人一看他,他脑袋便要抬到天上去。
他主子现在成了公主,他就自觉身上也沾了金光,看谁都是下颌高抬,眼角斜撇,满脸写着“小人得志”这四个大字。
旁边的人瞧见这阵仗便明悟了,低着头四下说:“听闻昨个儿的圣上刚赐下来公主府,想来这么大阵仗,是公主回府了。”
“太平公主真是隆宠不衰,圣上连随云榻都赏了。”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日后去了南陈,保不齐还能做皇后呢。”
“皇后啊!一国之母,那得多风光!”
断断续续的讨论声在街角蔓延,听见那些人带着赞叹艳羡的话,全贵公公的下颌抬得更高了,一路上都拿眼角瞥着人看。
他王全贵有朝一日,也能出宫开府啦!以后少了皇帝压在脑袋上,只有一个听话的公主,岂不是由他安排!
等到了公主府后,全贵公公先将公主送进去休息,后又开始命人拾掇,三吆五喝,高高在上,白胖的面上堆着几分掩盖不住的得意,时不时地甩一甩手里的浮尘。
多风光啊,他现在恨不得绕京城跑个十几圈呢。
而正是他满面春风时,下头跑来了个侍卫,躬身行礼,在他耳畔低声说了句话。
全贵公公的脸顿时沉下来了,他沉吟了片刻后道:“先把帖子收了,咱家去问问公主。”
说话间,全贵公公踩着石板路,穿过三进门,行过回廊花墙,正进到公主府的前厅檐下,去唤丫鬟通报。
丫鬟进门后,问过两句又出来,在门前站定,给全贵公公行礼道:“全贵公公好,公主正唤您进去。”
全贵公公近来飘的厉害,见这丫鬟灵醒懂事,竟是抬手掐了掐丫鬟的小嫩脸,道:“真听话。”
他一抬手,身上那股子独属于太监佩戴的香囊的气息便直冲人鼻来,其中还夹杂着些许腥尿骚味儿,手也凉凉的,掐在脸上有点疼,小丫鬟被吓得浑身发抖,却不敢言语。
下一刻,全贵公公已经迈步入了厢房间,只留下那小丫鬟惊恐地擦着自己的脸。
——
厢房内,孟韶欢正在倚榻而憩。
她这几日累极了,好不容易到了一个安生的地方,便褪尽玉衣金钗,只着宽松的衣裳,散尽发鬓往榻间一躺。
窗户半开,木格窗外点点碎金透过缝隙落到她的面上,她静静地躺窝着,恍惚间像是回到了绣坊。
这样安静的日子,温暖的阳光——
“殿下!”尖细的声线自帘外响起,将孟韶欢从安宁的记忆中拉回来,重新沉入到了京城这个华美的、危险的牢笼中。
孟韶欢才刚自榻间坐起来,便见全贵公公自门外一脸担忧的跑进来,身上的肥肉颠颠儿的跳,他才一进来,便苦着脸说道:“殿下,不好啦,那裴琨玉给咱们府上递了拜帖来啦!”
孟韶欢轻吸一口气,捏了捏眉心,问道:“怎么回事?”
全贵公公便将来龙去脉又讲了一遍。
这裴琨玉是元嘉帝手底下用惯了的心腹,在文官中地位都很高,每每有什么大事,元嘉帝都爱派裴琨玉去,这一趟大奉与南陈的和亲,就是裴琨玉做出使的送亲使者。
自大奉到南陈,一路上起码两个月,他们都要一道儿走!
在走之前,他要借着问南嫁队伍的事务,来公主府走一遭,与太平公主面见一回。
面见面见,便是要俩人坐下来,面对面说一句话,那孟韶欢这身份必漏无疑。
孟韶欢听了这事儿,便觉得心焦胸闷,把自个儿放在榻上,脑袋都不爱抬起来,只倦倦道:“他定是知晓了些,不然不会这般死咬着不放。”
她便知道,一层薄纱能蒙住什么?
在这方面,裴琨玉比李霆云更敏锐些,孟韶欢和他们打个照面,李霆云不一定发现,但裴琨玉一定会发现。
裴琨玉发现了,之后呢?
他是会拆穿她,还是会威胁她?
她不知道,她根本没有力量去处置好那么多的事情,她甚至连公主府的事情都管不好,她是初来乍到的绵羊,而围在她四周的,要么是高坐皇位的老虎,要么是牙尖嘴利的狐狸,她打不过他们,而在他们眼里,她肉多,肥美,很好吃。
孟韶欢满是愁绪,躺在矮塌上,道:“全贵公公,这该如何办?”
全贵公公故意将事情夸大的很严重,说什么“这要是被发现就是死罪”,最后一咬牙,道:“公主,裴琨玉来寻您,定也是没安好心,这般危险的事,您便别管了,全交给老奴吧。”
孟韶欢狐疑的看他:“你怎么应付裴琨玉?”
孟韶欢可是见过裴琨玉跟李霆云打在一起的场面的,裴琨玉这人看着澧兰沅芷,但实则也有一番硬手腕,他都能将她从李霆云的眼皮子底下抢出去,一个全贵公公,也不知能不能压得住他。
全贵公公便道:“公主莫管了,待明日,老奴打发了他去。”
孟韶欢还是担忧,她拧着眉道:“你得让我去看看。”
全贵公公便退而求其次,道:“那也好,明日给公主设个暗间,到时候公主旁听,瞧瞧咱家如何让他闭嘴。”
孟韶欢昂起一张瓷白素净的面来,娥眉微蹙,轻声问:“你怎么让他闭嘴?”
全贵公公得意的哼了一声,道:“公主啊,这再干净的人,也是打娘胎里出来的,都有七情六欲,都有尘世牵绊,这外头那些官,面上个个体面和善,底下那袍子里脏的都不像样,随便拿上一两件,都能捏住他们,您老放心吧,咱们各走各的道儿,老奴决不能叫他欺压您。”
说来说去,他还是不肯告知孟韶欢到底是什么法子。
孟韶欢便也不问了,只挥了挥手,回了一声“好”,便等着明日瞧好戏了。
全贵公公知晓孟韶欢喜静,不爱与人多言,便未曾多话、躬身而退。
按着孟韶欢的习惯,晚间她也不用膳,她沐浴过后,自己便睡了,大概是与人纠缠太多太久,她反而更喜欢孤寂清幽些的地方,夜间也不用人守夜。
今日她沐浴过后,瞧着月色,本要回榻间入睡,却突听厢房外传来一阵骂声,似是嬷嬷在骂人。
她这一趟从宫里出来,皇后塞给了她一位宫里的教习嬷嬷,给她做奶嬷嬷,用以管家,日后估摸着也是要随她一起去嫁到南陈去的。
嬷嬷姓刘,四十来岁,跟全贵一个年级,十岁就进了宫,在宫里熬了三十年,后来才跟孟韶欢出来,对上爽朗和善,对下严厉刻板,骂人十分厉害,隔着两道门都能落到孟韶欢耳朵里去,大意便是骂个小丫鬟不是抬举,骂来骂去,吵个没完。
孟韶欢本是瞧着月的,见外头半点不曾消停,便踩着厚厚的波斯地毯出来,行过一道半月木拱门,撩开珍珠隔帘,推开了外间的槅门。
门一开,正瞧见刘嬷嬷在骂一个小丫鬟。
小丫鬟跪在地上哭,眼泪珠子像是雨帘一样往下掉,啪啪的砸在裙摆上,也不敢动,刘嬷嬷骂着骂着,瞧见门一开,立马换了个声调,变了一张笑呵呵的脸,对立在门畔的孟韶欢道:“都怪这小丫鬟不识抬举,闹着性子,扰了公主清幽。”
孟韶欢垂下眼睫看那小丫鬟。
十六年岁,嫩的像是花苞一样,哭起来格外可怜,一抽一抽的。
也未曾等孟韶欢问这丫鬟犯了什么错,便听那刘嬷嬷“嗨呀”一声,道:“这小丫头片子叫水兰,本走了大运,晌午时全贵公公出来,瞧她长得好,要她晚上过去伺候,她偏不干,在这哭来哭去,您说说,能伺候全贵公公,多好的命啊!她却非不肯!这老奴要是年轻三十岁,老奴自个儿就去了,哪儿轮得到她啊?老奴这一时心急,就骂个没完,还请公主莫怪。”
孟韶欢聪慧,虽然年幼,却有一颗敏锐的心,只听了个来龙去脉,便将这事儿从里到外都摸透了。
全贵公公四十来岁一个老太监,不知道那年就翘辫子入土了,偏还想要这鲜嫩的丫鬟伺候,说是伺候,那真要干什么还不一定呢,听闻那些老太监们没了根,就格外爱磋磨人,床榻间的事儿能有多恶心都叫人想不出来,这小水兰不愿意,就去求了刘嬷嬷,刘嬷嬷也压不住一个全贵,干脆跑到孟韶欢门前来做一场戏。
她那话句句都在骂这丫鬟不识抬举,实则是在替这丫鬟向孟韶欢诉苦,这小丫鬟不愿意啊,您看看,她才十几啊,全贵都老不死的了!这样一臭老男人,谁知道会怎么磋磨人呢?
可她们开罪不起全贵,只能跑到公主门前哭一哭,望公主来发善心——要真是这水兰干了什么不识抬举的事儿,刘嬷嬷怎么可能带着人跑到公主房前又哭又闹,惹公主来瞧呢?
这不过是这些苦命人为了保全自己,使出来的一些迂回法子罢了,毕竟这满府里,也就公主能去压全贵。
孟韶欢听了一半,便觉得心头火烧,浑身血冷。
模样清雅的公主缓缓垂下眼眸,看着跪在她脚边的丫鬟,丫鬟垂泪时,让她记起当初在李府榻间,梦中惊醒时痛哭的自己。
她的人短暂的被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纠结在过去的痛苦中,想要伸手帮一帮这个丫鬟,一部分又在迟疑。
她现在处处都要依仗全贵,她的假身份尚需要隐瞒、朝中的局势她一概不知,插手也需要时间,目前她不该得罪全贵。
但是,但是——
但是,如果她不去伸手,她就变成了和李霆云,和王全贵一样的人了。
任何人都可以被权势蒙住眼睛,无视这些,但孟韶欢不行,因为在不久之前,她也是跪在这里哭的人。
她过过那种被人钳制着脖子,还要挤出笑脸来讨好的日子,推己及人,自然明白这丫鬟什么心思,只要沾上了强迫这二字,那就一辈子都不会心甘情愿的,她跟李霆云个二十来岁世子爷都嫌恶心,更何况这水兰要跟全贵个太监,不愿意也正常。
她应该帮一帮这个丫鬟,就像是伸手,去拉一拉过去的自己,当初的孟韶欢没人拉,但现在的孟韶欢可以去拉别人。
“既不愿意去伺候全贵公公,便留下伺候我——伺候本宫吧。”孟韶欢闭了闭眼,道:“水兰日后,做本宫的大丫鬟,全贵公公那头,从库房里开银子给他赏,让他出去挑几个愿意跟他的。”
水兰喜极而泣,刘嬷嬷乐呵呵的应了一声,又踢了水兰一脚,叫她爬起来伺候公主。
进了公主这道门,就算是全贵公公也别想来要人。
孟韶欢斗了一回心眼,倦极了,懒得再多说,只叫她们去库房多挑点东西给全贵公公,才算是了结了这一场由色而起的矛盾。
常言道,有人的地方就有争端,小小的绣坊里争得是绣花的花样和卖买的赏钱,这公主府争的却是人命。
孟韶欢一脚踏进来,就再也出不去了。
——
当夜,全贵公公没得来娇嫩小姑娘,反而得来了库房里些东西,听了原委后,全贵公公气的砸了两个白瓷釉黄底腊梅花瓶,嘀嘀咕咕的在房里骂了半宿。
不过是个假公主,竟还敢插手管上旁人的事儿了!若非是他前前后后的兜着、帮着安排,这假公主早死了!原先不过是个妓女绣娘,出了公主府的门儿连皇宫坐那儿都不知道,脑袋上顶的花叫什么都唤不出,愚昧混沌的东西,现在换了一身皮,竟然也敢压他脑袋上了!
全贵公公气了半宿,最终还是忍了,只咬牙切齿的想,待日后,他有的是法子拾掇这个太平公主。
他这一晚上带着气,第二日便也醒得早,他一醒来,便得知裴琨玉已到了。
这人倒是来的早。
全贵公公轻嗤道:“去请公主于隐处旁听,再请裴琨玉入席。”
而他,由着几个收来的假儿子前呼后拥的伺候,慢悠悠的拾掇。
——
清晨。
孟韶欢由水兰服侍着起身更衣。
隔了一夜,角落处的冰缸中的冰早已化的干净,只剩下薄荷叶飘在其中,临窗榻上的香也烧了个干净,只有淡淡灰烬堆积,她处处醒来时,便瞧见丫鬟们匆匆更换。
夏日天长且热,哪怕是清晨也透着淡淡的暑气,第一缕阳光透过繁茂的时候,地面便腾腾的烧了起来,猫儿狗儿也不敢在屋檐上躺着硬晒,全都晃着尾巴跑到阴凉处。
还有一只橘黄色的猫儿爬到了树间,偷偷咬一颗黄色的果子吃,细碎的阳光穿过翠绿枝丫,落到狸猫的身上,将它柔软的皮毛照出明亮的光泽,微风拂过,猫咪惬意的趴下,甩着尾巴吃果子。
翠木狸奴衔黄果,碎冰撞壁响叮当。
这样一看,这个盛夏好像也没那么差。
孟韶欢的心情也好了些,从窗前离开,行到了梳妆案后坐好,等着丫鬟们为她打扮。
她素来爱穿淡色雅致的衣裳,发鬓也简单,但成了太平公主之后,却不敢再穿,她手忙脚乱的和过去做了切割,从发鬓到衣裳,都换成另一幅自己都不太熟悉的模样。
今日,水兰为她寻了一套艳蓝色鎏金对交领锦织长裙,外搭石榴红罩衫,足下搭红锦蓝簇花团的绣锦玉履,发鬓挽成垂月流萤鬓,上簪金凤发钗,佐大红锦绸掐花相配,额间以金粉点描出牡丹花形,再寻一明蓝色面纱,轻轻覆盖在面上,盖住她的面颊,只露出来一双涟涟的桃花眼来。
待到一切收拾妥当,门外恰好有人来道:“启禀公主,方才全贵公公来信儿,说客要来了。”
孟韶欢便起身,出了她的住处。
公主府极大,五进八院,翘角飞檐,高阁明窗,狭处做仰景,高处做俯景,府内东南角还建立了一座佛塔,孟韶欢住在东院,踩着回廊行出之后,再行过几道宝瓶门,路经几处夹景水景,一路行到前厅去。
待客的地方就是公主府的前厅。
前厅地上铺满了刷过了油的桐木地板,其内极大极广,最中央摆了一套太师椅,前厅门窗皆开,前后通风,窗旁放了木高架,其上放着烧瓷白花瓶,其中剪了几支夏花,正盈盈的开着,摆设除了华贵些,与旁的皇勋贵族间没多大不同,唯一的不同,便是这前厅后头藏了一道暗室。
暗室建造在墙壁后,这墙壁是薄木墙,中间未曾以土夯实,上还雕刻了木花,做成屏风样式,乍一看真假混淆,真好似是个屏风随意倚墙而放似的,但实则是个内外通透的暗室,外头的人说什么,里头的人都能听见,甚至里面的人还能透过薄纱往外看,影影绰绰的瞧见前厅的模样,而这暗室无光,里面昏暗,而前厅明亮,光线充足,明处瞧暗处,从来都是瞧不清的,所以外面的人无法瞧见里面,只有里面的人能瞧见外面。
这是一处绝佳的偷望处,外面的人是绝瞧不见里面的。
孟韶欢便从外头进了暗室里。
这前厅里伺候的人早都被全贵公公过了一遍,不算心腹的都被撵了出去,去外头守着,前厅门外近处伺候的全都是全贵公公的人。
孟韶欢前脚入了暗室,后脚便听门外传来一阵言谈声,孟韶欢立起来耳朵听,正听见一道清冽如碎冰撞壁般的声音响起,对方只道:“有劳。”
孟韶欢听见这声音,便觉得心口一紧,她自暗室内往外偷偷窥探,隔着一层薄纱,便瞧见了一道挺拔消瘦的身影自门外行进来,一路走到座席间。
孟韶欢只能隐约瞧见他。
他似是比之前更瘦了些,山岚青的圆领书生袍穿在他身上,风一吹,衣裳都随之飘起,其下清减的让人不忍看,仿佛形销骨立。
这人不仅瘦,似是还病了,身上缠着一股沉沉暮气,绕着他围着他,让人看他一眼,都觉得他似是命不久矣,可怜极了。
孟韶欢盯着他看时,他似是有所察觉,突侧头一望,看向了这屏风。
他只望了一眼,但孟韶欢却觉得自己的心口骤缩了一瞬,那种在皇宫宴席上的感觉又来了,她仿佛被除去所有掩盖,裴琨玉一眼就将她看了个通透。
隔着一层木门,她僵立在原处。
而前厅内的裴琨玉却已经收回了目光。
公子端方,如松冽覆雪,从不会失礼的盯着某一处长看,他如同拜访旁人府中一般,收回目光,端端正正的坐到了客席上。
他生的好,人白如玉,鸦羽一般的眉与睫泛着乌黑的光,被周身翠色的绸衣一裹,似云山氤氲,静而雅,高且正。
接下来,便该是全贵公公前来待客。
可是偏偏左等右等,全贵公公就是不见身影,只留裴琨玉一个人坐在椅上饮茶。
时辰一点点溜走,茶冷了又上新的,裴琨玉端坐在椅上没有任何动作,但孟韶欢却受不了。
她与裴琨玉共处一个地方,只觉得心里压抑的很,都后悔来此了,想中途离场,可这暗室没有其他出口,裴琨玉不走,她便走不了,她只能咬着牙忍着。
孟韶欢不傻,她知道,全贵公公是故意拖着不过来的。
她都到了这么久,全贵公公怎么会不知道呢?全贵这是在故意给孟韶欢下马威,他是对她生了不满,而最近他们二人唯一的龃龉便是她昨日带进房里的水兰。
这个死太监,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他自己觉得不爽利,就要给所有人找麻烦,也不看这事情有多大,如此随性妄为,关键时刻想来也是靠不上的,这样的人断不能为同盟,她留他不得。
孟韶欢切齿的想,到南陈之后,她得先把这个死太监弄死。
又过了片刻,全贵公公终于姗姗迟来。
全贵公公是浸淫宫阙多年的老狐狸,睁着眼睛就能说瞎话,远远便听见他尖细的笑着道:“哎呀,公主府刚成,事儿多着呢,叫裴大人好等。”
裴琨玉放下手中茶盏,缓慢起身,道:“无碍,不知公主何在?裴某手中要务需与公主面见。”
全贵公公一挥手,那些小太监们便顺从的躬身而退,只剩下全贵公公与裴琨玉两人。
“公主啊——”全贵公公瞥了一眼暗室的方向后,嘿嘿笑道:“出嫁一事,裴大人与咱家说便是了,咱家可代表公主。”
裴琨玉抬起那双波澜不惊的瑞凤眼,定定地看向全贵公公,道:“公主倒是信任您,是因您将公主从金河府寻回来的吗?”
“公主信任咱家,是咱家的福气。”全贵公公避而不谈后面关于金河府寻人的话,只道:“我们做奴才的,不就是要好好伺候主子嘛。”
两人都不曾落座,只站着、皮笑肉不笑的打了片刻的机锋后,裴琨玉先行出招。
那霁月风光的公子神色平淡的站在原地,薄唇微抿,声线寒淡道:“公主——说来也巧,裴某近日得来了个新消息,裴某得手下们,说是在清河也寻到了一位公主,他们手中恰好也有一块皇室失踪的玉佩,这人与玉佩,皆正送往京中来,裴某正好奇。”
“既然京中已经有了一位公主,那这位公主,又是从何处冒出来的呢?”
“这二者之一,又有那一位,是假的呢?”
“裴某眼拙,特来向公公讨教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