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对峙之间,台上的孟韶欢已演奏结束。她缓缓收回手,起身谢礼,顿时掌声雷动。在她谢礼后、准备起身回座位的时候,突然瞧见在他国使者席间突然站起来个人来,一脸激动的对着坐在高位上的元嘉帝道:“太平公主绝世佳人,乃我等平生仅见,我等向陛下请愿,求娶太平公主!”殿内声响顿时清了一瞬,随后便有人起身,大赞这婚事合宜,乃是两国开展邦交的好事,然后便是排山倒海般的赞同,仿佛这婚事是什么两国大喜,只要成了婚,两国人都要载歌载舞庆祝一整年似得。
那时夜色深深, 明月皎皎,李挽月望着湖畔前立着的男子,轻吐芳心, 一双眼描摹着他挺拔清瘦的背影, 说到情动处,泪眼婆娑,任谁听了都该有三分心动。
可偏生,立在她身前的男人眉目冷淡, 似毫无波澜,甚至连她的话都不肯听完, 便冷冷打断道:“郡主慎言,你我男未婚女未嫁,如此行径, 恐生祸端。”
李挽月一惊,后是浮出了几分恼,那张艳若芙蕖的圆盘面紧紧地绷起来, 还不曾言语,便听裴琨玉道:“裴某已有心上人,此生,不打算再寻旁人。”
李挽月惊怒之间突生出几分嫉恨来, 一时间竟失了态, 咄咄逼人道:“你分明离京前还不曾有心上人, 是谁,哪家的姑娘?”
裴琨玉背对着她、听着她聒噪的声音,那张孤冷寒面越来越沉。
李挽月其实与李霆云是一样的性子, 自私自利,蛮横无理, 对想要的东西都有一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偏执,他们的爱总是带着扭曲和控制,从不顾他人意志,所有不如他们的人在他们眼里都是玩物,从她之前几度纠缠没有得来结果,干脆就给裴琨玉下/药这种事上就能看出来她的品性。
而裴琨玉厌恶这样的人。
他甚至不想与李挽月有半句口舌勾连,转身便往殿中走。
而在他转身的瞬间,李挽月一狠心,冲着裴琨玉便撞过去了。
她用了死劲儿,就是想将裴琨玉一起转倒进湖水里。
夏日湖水并不冷,四周还有金吾卫,也不会淹死他们俩,只要两人一起落了湖水,后脚便会有人前来救他们,到时候众人瞧见他们衣衫浸湿,百胜侯府再一施压,裴府想不认都难。
就算是裴琨玉不认,她也要逼着裴琨玉来认!
她便抱着这样的念头,一头撞向了裴琨玉。
但她没想到,在她逼近的瞬间,那羸弱病重的公子突然迅捷抬手,抓着她的手腕狠狠一拧,将她整个身子拧的转了半个圈,腿脚一软,“砰”的一声跪在了地上!
手臂上的剧痛使她痛的打颤,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来,只能狼狈的昂起头。
她跪在地上往上看,正看见裴琨玉面无表情、居高临下的脸。
往日温和有礼的公子似乎撕碎了那层霁月风光的皮,突然成了另一个人,面还是那张面,但行径却与之前大不相同,像是那些公正的、温和的一切都褪去了,露出了深不见底的幽渊与浓雾一样浓黑稠暗的底色,随时要将人吞掉一样,当那双瑞凤眼夹杂着厌恶、冰冷的落下来时,竟显出了几分骇人的阴戾,让李挽月心神都为之发颤。
“郡主是想将裴某撞下湖吗?”他望着她,声线平静的戳穿她这些劣质把戏,看起来也并不恼,只是扭着她手臂的手越来越用力,痛的李挽月浑身都紧绷起来。
他素日里非是如此,裴氏公子重规守礼,这辈子最要的就是体面和风度,只是裴琨玉在反反复复的折磨与痛苦之中,硬生生被磨出了几分戾气,不知道向谁发,只能一日又一日的割着他自己,而一旦有人来招惹他,那股戾气便会化成一把锋锐的剑,蠢蠢欲动的悬起来,不知何时便重切而下,将人活生生砍断。
他以前端正平和,是因为他没有得不到的东西,所有人和物都在他的掌控,而现在,他苦求不得,欲壑难填,便会对自己不满,对这个世道不满,堆积一多,自然也再难平和。
“你——”李挽月几乎要认不出来他了,疼的都说不出话。
而裴琨玉依旧声线平静道:“这是郡主第二次陷害于裴某。”
李挽月大惊:“什么——你,你竟然——”
裴琨玉竟然知道?
她一直以为上一次自己做的事失败了,还以为裴琨玉什么都不知道呢,却不成想,原来裴琨玉什么都知道!
“你,那你当时——”
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为什么裴琨玉当时不曾挑出来呢?
提起当时,裴琨玉突然有一瞬间恍惚。
他像是突然被拉回了清河府中那水汽氤氲的五月里,甜滋滋的菱角的味道在他的胸膛间逸散开,让他那双阴戾的眼都有一瞬间的柔和。
想起来孟韶欢,他突然间觉得李挽月也没那么讨厌了。
如果不是李挽月的药,他的韶韶也不会阴差阳错的看见他,他们之间更不会开始那些故事。
“说当初——”他的面上浮现出些许怀念:“要多谢你,若非是你的药,我也不会识得她。”
李挽月听见这话,整个人都是一颤。
若非是她的药...她的药!
她明白了,那一日,裴琨玉中药之后,碰了一个女人,所以他才说,他已有了心上人。
是谁!在她的府邸,勾引了她看中的男人?
李挽月愤而怒骂:“是哪个贱人——”
她的话还不曾说完,便见裴琨玉神色一冷,寒声道:“郡主是当下水,洗洗您这张嘴,裴某送您一程。”
说完,裴琨玉用力抓着她手臂一拧,随后猛地一松手。
他们当时本就站在湖边,裴琨玉一拧一松间,李挽月尚未来得及站稳,便顺着他的力道,连一句求救的话都没喊出来,“噗通”一声就落了水!
李挽月前脚刚落了水,后脚裴琨玉便听见假山后草丛的方向冒出来一阵惊呼声,听着像是太监的动静。
裴琨玉冷眼望过去。
发出声音那处正是一片红色花树,树中挂着铜制提手琉璃灯,灯火将红色的花映衬的流光溢彩,在这灯光之下,能影绰的瞧见两个影子。
怕是这两人早就经过此处,怕暴露自己,干脆在树后藏着,接着花树身形遮挡他们,却没料到一时受惊,竟喊出了声,叫裴琨玉发现。
宫中做事就是不好,处处都是眼睛。
而树下的人也知晓自己被发现了,现下转头跑也来不及——这一处只有一棵树,出了这棵树,便没了遮挡,裴琨玉一眼便能看出来他们是谁。
在明知道对方会知道他们是谁的情况下偷跑,和咬着牙站出来和对方周旋,两个选择都挺艰难的。
这么僵持下去也不是个事儿,树后的人犹豫了半晌,最终,走出来了一个白面胖太监,对裴琨玉行礼。
当时裴琨玉站在假山荷花湖前,李挽月在湖水里挣扎,这就是一凶/杀现场,全贵公公还得硬着头皮说着漂亮话,只道:“老奴见过裴公子——老奴携公主正从此处经过,什么都没瞧见,还请裴公子行个方便,让老奴带公主先走。”
裴琨玉与李挽月这般闹,一会儿定要引来巡逻的金吾卫,太平公主初来乍到,今日又是太平公主的洗尘宴,委实不好闹出乱子来。
裴琨玉淡淡的扫了一眼花树,随后道:“裴某处理些私事,惊扰公主,是裴某之过,还请公主先行。”
树后的人磨磨蹭蹭,举着团扇出来了。
今日是太平公主的洗尘宴,所有人都该是她的陪衬,所以她被妆点的格外华丽,身上穿的是一套石榴红鎏金绣凤的公主朝服,其下踩了一双金玉翘头珍珠履,头顶上压着一顶金冠,远远一看比花间的铜灯都要亮。
她似是被吓到了,一副极不想瞧见这里的一草一木的姿态,拿扇子把自己的脸挡的死死的,一点缝隙都露不出来,举着团扇跑,隐隐还能瞧见团扇下的下颌上飘着淡红色的薄纱,薄纱随着风吹,调皮的半卷在手腕上。
裴琨玉本是不太在意她的,一个即将被远嫁的假公主,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但是当对方举着团扇出来时,他的目光却凝到了她的手上。
姑娘手嫩,白而纤细,指尖莹润,被月光一照,便闪着粉泠泠的光,只瞧这一双手,便知道这团扇后的人定是美人。
裴琨玉不在意什么美人,但他在意这双手。
因在这双手的手背靠近虎口的地方,有一颗很小的红色的痣,只一眼,就看的裴琨玉心口一紧。
这颗痣似曾相识。
在清河那滂沱的雨夜里,他捉着孟韶欢的手,不知吻了多少次。
是——是瞧错了吗?
不,没瞧错。
而此时的公主却已经急匆匆的跑掉了,只留给裴琨玉一个背影。
裴琨玉人还安安静静的站在原地,没有动过分毫,但他的心魂却仿佛在这一刻飞到了九霄云外,心口凶猛的撞动,包扎好的伤口重新溢出鲜血,带出欢快的音调。
他似是又活过来了。
韶韶,是你吗?
他的目光一直死死的盯在她手上,待到瞧不见手了,才得空去瞧她的旁处。
公主穿着厚厚的宫装,一双眼看不出衣裳下的轮廓,只能瞧见一小截脖颈,柔白而细腻,像是一块不沾丝毫油脂的白玉。
那时天色太晚,灯火太暗,她身上的衣裙太闪,几步外便什么都瞧不清了。
一旁的全贵公公见太平公主跑远,赶忙道:“老奴告退。”
他转头随着太平公主一起跑开,屁颠屁颠儿的,浑身的肉都在抖,抛开的时候,全贵公公一直觉得后背生寒,老太监回头一看,正看见裴琨玉还维持着原先的姿势,动都不曾动过一下,那双墨色的瑞凤眼里转瞬间竟布满血丝,瞧着血红血红的,李挽月还在他身后的湖水里扑腾,像是马上要被活生生淹死了,可他头都不曾回,只死死的看着他们。
他还站在那里,但是全贵公公看他第一眼,心口就跟着突了一下,全贵公公觉得这个人突然间就不像人了,像山间饿极了的狼,像水里藏着的毒蟒,像天上盘着的秃鹫,阴恻恻,冷飕飕,直直的望着他——不,望着公主。
全贵公公吓得不行,竟不敢再看,匆忙回过头来,跟着太平公主一道跑了。
等他们跑出好远,孟韶欢根本不敢回头,只僵着脖子问旁边的全贵公公,上气不接下气的问:“他后来可还瞧着我们?”
“瞧着呐!”全贵公公一拍手,捂着胸口道:“哎呦,骇死老奴啦!”
孟韶欢心口“噗通”“噗通”的跳。
当时他们行到了距离群欢殿不过百步的位置,远远都能看见群欢殿门口站着的宫女,孟韶欢停下理顺呼吸,一旁的全贵公公则心惊胆战的问:“公主,您给老奴透个底,这裴二公子与您到底是——”
方才裴琨玉那反常的目光,孟韶欢当时脑袋都不敢冒的心虚,任谁看都能瞧出不对劲儿来!
“不是说了么,他以前嫖过我,对我念念不忘,一直想带我回去当妾。”眼看着群欢殿近在眼前,孟韶欢提裙向前走,道:“走吧,现下后悔也来不及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以前是全贵公公把孟韶欢架在火把上烤,现在是孟韶欢拉着全贵公公一起上火把上烤,反正他们俩都被捆在一起了,是死是活都得一道儿走。
全贵公公也是来不及反悔,便随着孟韶欢一起踏入了群欢殿。
他们入殿时,皇上皇后还没到,故而宴席还较为松散,些许互相识得的人正邻桌言谈,突听听一声“太平公主”到,席间突静,一双双眼便都落到了殿前门口去。
关于这位公主的消息,宫中人所知甚少,仅有的消息便是,当初这位公主的父母与先帝情分深厚,却因意外消失在战乱中,听说当初先帝死时,还亲口叮嘱元嘉帝,一定要寻到他们。
而元嘉帝苦寻多年,终于寻到了这一位族妹,听闻元嘉帝对这位流落民间、吃尽苦头的族妹甚是疼爱,这位族妹一入宫,便赐封号为“太平公主”,赐公主府,赏玩无数,惹来京中不少人家好奇。
这公主到底是有什么三头六臂,能如此得元嘉帝青眼?
他们一双双眼探过去,正瞧见殿外的太平公主行进来。
太平公主年岁不过十六有余,正穿着公主朝服,每一处都端正华贵,身量高挑纤细,发鬓乌黑浓密,唯一与旁人不同的是,她面上覆了一层面纱,盖住了大半张面,只露出了一双灼灼的桃花眼。
她自殿外行进来,殿中人都起身行礼。
按品级,她是正二品,位同亲王,场中人行过礼后,那太平公主便命众人起身,随后走到最前方,在属于她的矮案后落座,一举一动间符合宫礼,怎么都不像是不通诗书的泥腿子。
太平公主到来后,席间的人都静了不少,也有人三三两两的与她一道儿搭话,京中能来此处的都是知礼的,最起码面上也能装一装,也没人犯蠢上去问“你为何戴面纱”。
众人言谈间,外面还来了些动静,孟韶欢端坐在案后,隐隐听人说是席外御花园里有人落了水,金吾卫正在赶去。
孟韶欢与后面站着伺候的全贵公公对了下目光,转而又垂下眼睫,谁都没有冒出来一点动静。
这个时候,百胜侯夫人还不知道落水的是自己的女儿,依旧再和旁人言谈,直到片刻后,有宫女进来在百胜侯夫人耳侧低声言语,百胜侯夫人才匆匆出了群欢殿。
而这个时候,裴琨玉还未曾回来。
期间也有人猜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但是大部分人都坐在原处,没有下去掺和,免得引火烧身,站在孟韶欢身后的全贵公公还给孟韶欢介绍了些周遭的人,大概就是某某官职,什么什么人,以及一些他国的使臣——大奉其下有不少附属国,这些附属国都送了质子和使臣来,什么品种的人都有,黑皮肤的,绿眼睛的,红头发的,坐在一起看上去就和大奉不同。
全贵公公还说,大多数时候,这些质子和使臣都是不来参加大奉宫宴的,也不知道为何今日来了。
他们看那些使臣的时候,却不知道,使臣中的南陈使臣也在看他们。
南陈与大奉国力相当,互为友邻,南陈使臣这次来,是向大奉求娶的,但奈何大奉舍不得那娇生惯养的长公主,就一直拖啊拖,拖到近些时日来,突然从圣上那边过来人,去往南陈使臣这边说过几句,话里话外,说的是最近的新事儿,一位流落民间、正是刚被找回来的公主。
这人是从元嘉帝那头来的,定然是得了些指使,明里暗里的在提点他们,南陈使臣上了心,暗地里打听了些,正听元嘉帝给此女封号为“太平”。
太平!
这可是个了不得的封号啊。
南陈使臣坐在人群里,盯着孟韶欢戴着面纱的脸,心思沉沉的想。
又过了片刻,当今圣上元嘉帝便携皇后而来,所有人起身行礼。
皇上到,宴席开,方才还只有稀碎语声的殿内立刻歌舞升平,专门从教坊司里调来的众多美人儿在殿内台上献舞献曲,美人儿如云,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使坐在案后、绷了许久的孟韶欢终于得来片刻喘息。
席间男左女右,孟韶欢的位置很靠前,所以她一抬眼,便能瞧见众多位高权重的文臣武将,她的目光一点点往外划,在许多人间,瞧见了两张熟悉的脸。
裴琨玉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外面回来了,一身文官绯色朝服,端端正正的坐在中段,姿态平静自然,手持玉盏,举手投足间仪态端正,烟岚云岫,仿佛方才在湖边的事都不存在一般。
李霆云一身武将绿色朝服坐在后段,这是宫宴,他也未曾像是在自己府上那般放肆倚柱,而是跪坐其后,拧眉饮酒——他到现在都没有看过孟韶欢一眼,大概是根本没发现孟韶欢。
孟韶欢的目光才刚从李霆云的面上收回来,便正撞上裴琨玉。
这人端着个酒杯,目光穿过舞姬水袖、裙摆发鬓,正冷沉沉的凝着她,似是一柄匕首,隔着舞姬的裙摆刺在她身上,不知道看了多久!
孟韶欢心口骤然一紧,下意识摸了一下脸上的面纱,还在——
她垂下眼睫来,不敢再乱看。
而恰在此时,歌舞结束,舞姬如同流水一般自台上褪去,这时候,元嘉帝亲自举杯,道:“今日重寻族妹,是朕之大喜,诸位爱卿与朕同贺!”
元嘉帝举杯,下面的人立刻起身、举杯,一众好话一叠声的塞满了整个大殿,绕梁三日余音不绝,孟韶欢忙跟着起身,匆忙举杯间,就瞧见了一张张喜悦的笑脸。
她不敢让人看她,虽然她只露出了一双眼,但还是觉得心如擂鼓,所以偏过头去。
待到杯酒入喉,便听皇后道:“太平虽在民间生活,却被教养的极好,擅音律,今日臣妾特备了一把玉琵琶,赠与太平。”
说话间,殿外便有太监端送一把玉琵琶而来。
那琵琶通身为翠玉,灯光一转,其上波光盈盈,做工巧夺天空,只一看这模样便知价值泼天。
孟韶欢起身谢恩后,其下便有嫔妃顺势说“这般好的琵琶,不知公主弹来当时何等妙音”,裴皇后便笑着来问:“太平可愿奏上一曲?”
寻常公主献艺,多是在父皇寿宴上,这等宴席上献艺好似有些不伦不类,隐隐叫人觉得这皇上皇后并非是发自真心地疼爱这位公主,但没有人敢冒出来一丝疑惑,都安安静静的等着。
话头已经说到了此处,孟韶欢只能顺势起身献艺。
献艺时,人要上台去,孟韶欢一直背对着宴席所有人,只迎面对着殿前的圣上弹奏。
公主美,红衣艳艳,玉琵琶偏又是翠绿色,这浓红稠绿之间,她纤而白的手在弦上扫过,勾起袅袅琴音。
殿内流光落到她的眉眼间,一阵清风拂过,面纱影影绰绰的飘起,露出一点精巧的下颌与胭红的唇瓣,姿艳芙蕖,恍若神女。
当时殿中寂静极了,只有琴音飘荡,席间每个人都在欣赏,只有坐在矮案后的裴琨玉骤然攥紧了手中杯盏,一点点抬起猩红的眼,死死的望着那道红衣涟涟的背影。
席间所有人都说她琴弹得好,唯有裴琨玉觉得这琴断肠。
因为旁人没听过她的琴,但他听过。
琴与人一样,琴韵的弧度,弹音的深浅,调出音律时的一些细微习惯,是怎么都掩盖不了的。
这就是他的韶韶。
他的韶韶为何在这里?
而且...既然是他的韶韶——又为什么不肯认他呢?
离开他的这么久,韶韶可有想过他?
她知不知道,他找遍了清河的每一个滩涂,如果神明有用,他可以在庙宇长跪不起。
可他在辗转反侧、备受折磨的时候,孟韶欢在做什么?
裴琨玉第一次恨自己的记性这般好,因他记得起他与“太平公主”相逢的每一刻。
他们遇见的每一刻,孟韶欢都在躲避他,似是极怕他发现她的身份。
为什么?
他不明白,他只觉得胸口的伤口如火烧一般烫起来,焚着他的骸骨,剿着他的魂魄,他人还坐在这里,但内里已烧成一片。
余音未停时,他缓缓将目光投向席间的另一个听过的人——李霆云。
李霆云根本就不懂琴,所有人的琴在他耳朵里都一个样,他听不出有什么区别,依旧在矮案后饮酒。
他倒是对裴琨玉的目光颇为敏锐,裴琨玉一看他,他便立刻抬眸,横眉冷对的看回去。
裴琨玉只像是看傻子一样扫了一眼,确定他没发现,便淡淡的收回视线,反倒将李霆云激的直咬牙。
两人对峙之间,台上的孟韶欢已演奏结束。
她缓缓收回手,起身谢礼,顿时掌声雷动。
在她谢礼后、准备起身回座位的时候,突然瞧见在他国使者席间突然站起来个人来,一脸激动的对着坐在高位上的元嘉帝道:“太平公主绝世佳人,乃我等平生仅见,我等向陛下请愿,求娶太平公主!”
殿内声响顿时清了一瞬,随后便有人起身,大赞这婚事合宜,乃是两国开展邦交的好事,然后便是排山倒海般的赞同,仿佛这婚事是什么两国大喜,只要成了婚,两国人都要载歌载舞庆祝一整年似得。
而站在台上的孟韶欢完全没想到这个走向,她愣愣的抱着手里的玉琵琶站着,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台下的全贵公公。
全贵公公也是浑然不知,他们俩都是这庞大宫阙里的两个小毛虫,靠着一点小聪明小手段艰难地往上爬着,当命运的安排突然降下来时,他们俩都有片刻的手足无措。
而元嘉帝根本不在乎孟韶欢和全贵公公怎么想,眼前的一切正是他想要的,只听那高高在上的皇上哈哈笑了两声,随后道:“好,就此赐婚!”
孟韶欢的命运便又“轰”的一声,坠到了不知何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