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既然是活人,怎么倒先挂上了遗像,这样晦气,显得很是妖异蹊跷。“客官,小的曾在长安犯过命案,被长安县通缉,苟延残喘来到掬月于天实属为避祸。这掬月于天是避祸的好地方,可小人毕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活人,在此地见多了,总觉得自个儿活不久……就怕死后无人收敛祭拜,便提前在房中设祭,替自己张罗了起来。”大难陀一席话说得声泪俱下,伤心中带着尴尬,几个术士都默了一默,方明白过来,这伙计屡次推脱原是为此。
堂中叫骂声经久不绝,双方都吃着酒,骂得酒酣耳热,寸步不让。
周巡掏掏耳朵,只觉实在是有辱斯文,这些人几乎将本朝最毒的脏话骂了个遍。
过了两刻钟,双方人马都发挥不出来了,加之更深露重都有些疲惫,堂中终于安静下来。
酒足饭饱,这便要真正安歇了。
“博士——”
大难陀颠颠从后厨跑回来,脸上陪着笑,向千寻子问道:“贵人有何吩咐?”
“贫道行走在外,谨记师门教诲,要与人方便。既然你说二楼上房不多,那我等这三间上房就让出来,给张道长。”
千寻子刚才同徒儿去了二楼,那房间里妖异得很,这晚上住进去怕不是羊入虎口,还没找着法宝,肉身先被妖怪吃了个干净。
即便敌得过,也难免损兵折将,何苦来哉,毕竟他们的目标是法宝。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大难陀先是点头,然后十分为难地道:“贵人,蔽店能待客的仅仅只有二楼的几间房,您若是不住二楼,那小人如何安排呢……”
张九山狐疑,看向一楼一排房间,问:“博士,你这一楼莫非都住满了?”
“客官,一楼是空的。只是,蔽店一楼不太干净。”
大难陀面色凝重,向张九山走了两步,小声道:“一楼盘踞了个邪祟,夤夜常出来害人害妖。我们东家本事大,但前两年去云游山海,还没回来,小人一介凡夫,奈何不得。那邪祟虽说害人,可只活动在一楼房间里,也只夤夜出没,寻常时间并不出来。”
“只要晚上不住进一楼房间,便相安无事,是以,本店能待客的,只有二楼。”
众人心思各异,一时沉默。
千寻子又道:“既然如此,今日有这么多人住店,无论如何也安排不下,那我等把客舍让出来,二楼房间便够各位住了。”
说完他捻须一笑,端的是一派贤良的架子,张九山看在眼里却几欲作呕,平生最烦装逼之人。
张九山阴阳怪气道:“道友厚爱,贫道却消受不起。”
千寻子不理,大难陀再向他问道:“客官,您若是不住二楼,那小人如何安排呢……”
“这好说,”千寻子淡笑,“博士现住何处?”
“小人同后厨的厨子一起,住在后院腾出来的杂物间中。”大难陀说。
千寻子一喜,不容置喙道:“那便把你的杂物间腾出来,给我等住一住,后院临近温汤池,夜行疲乏,我等正好泡个汤,解解乏。如此,也不吵到其他人。”
“这、这这,客官这可使不得,实在是消受不得贵人深恩!”大难陀支支吾吾。
千寻子冷笑一声,将臂弯中的拂尘一挥,喝道:“你这博士莫不是怕我等亏了你的银钱?”
他身后几个术士顿时齐齐从喉咙里发出“訇訇”声,横眉冷对,气势夺人。
大难陀吓得臊眉耷眼,一迭声赔不是,千寻子这才道:“那便着你立刻去收拾出来,休再多言!”
大难陀看看张九山,又看看李时胤,表情歉疚,口中念了几句“客官对不住且稍等”,这才一脸苦涩,提步去了后院。
张九山看完这一出,莫测一笑,心中顿时想明白了。千寻子这贼驴道最是爱占便宜的,如今再三推诿,那二楼要么是有什么邪门的地方。
要么就是这伙计住的杂物间,与法宝的下落有关系。
张九山略一思忖,对着身后几名门徒振臂一呼,道:“徒儿们且随我来。”
说着便抢步追着大难陀的脚步而去。他身后的术士忙解开拴住昆仑奴的绳子,牵着小奴一窝蜂追上,脚步杂沓,转眼就消失在了大堂。
千寻子愣住了,捋捋须,没反应过来,他身边一个机灵门徒提醒道:“师叔,张九山这是学您呢,这学人精存心给您不痛快,要不咱们杀进去?”
千寻子这才反应过来,恨得牙痒痒,将手里的酒碗“嘭”地一声砸碎在地上,才怒道:“这啖狗屎的张九山!”
本来他还在忖度如何拿下对面的貌美小娘子,稍后来个鸳鸯戏水,此时眼见好事被搅和,便多看了寅月两眼,咬咬牙,拔腿去追。
当务之急还是赶紧进去占地盘,不能便宜张九山这崽种。
言毕,一行人一溜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群人跟着大难陀,匆匆忙忙走到僻静后院。
大难陀掌了灯,烛火跳跃在他脸上,他回首对众术士道:“客官,小人那蓬门荜户,唯恐招待不周。何况、何况……”
张九山见他说话吞吞吐吐,不耐道:“贫道乃是出家人,风餐露宿,夜宿山谷也是常有的事儿,你这博士矫情什么?”
“不是, ”大难陀为难极了,“这倒不是……”
“那究竟是什么?你若再要啰嗦,仔细我等不客气!”
大难陀十分为难,可又惧怕他们人多势众,左思右想道:“既然高人坚持,那请随小人来。”
说罢,一行人终于来到大难陀的房间前。
吱呀——
大难陀掌住铜环推开门,屋内黑黝黝的,有一股扑面而来的怪异味道,说不清是什么。
“客官,这便是小人日常起居的卧室tຊ了。”大难陀肃手让客。
张九山手腕一转,掌中升腾起一簇幽蓝火苗,四下里都被照亮,他一撩下袍,便径直越过大难陀走进了房间。
这房间倒是宽大方正,空空荡荡,对设两张匡床,还有溺器,角落堆着一些杂物,尚且算洁净。
张九山四下张望,却并无什么发现,也不知那千寻子为何非要住这一间。
大难陀道:“客官,这间房仅有两张床,却不够您几位安歇的。”
“我等乃是出家人,纵然是幕天席地,缘身一衲一绳床,也未尝不可,你这博士吞吞吐吐,究竟是为那般缘故?”张九山道。
大难陀还没回话,那边张九山却皱眉蹙额,掌心的幽蓝火苗烧得更旺了些,他盯着墙壁上的一幅画,凑近细看,又回首打量大难陀。
众人也被张九山此举吸引了目光,纷纷凑过去,却见那正对门的墙壁上,挂着一副遗像。
遗像上方有黑色绸布扎花悬挂,遗像下方用扭曲的波斯文写了谥号生平,众人都不识那波斯文,自然也读不出个所以然。
而遗像中的人,高鼻深目,大眼睛络腮胡,跟大难陀长得一模一样。
只是遗像里大难陀的络腮胡稍短,不及此刻活生生站在身边的大难陀浓密,瞧着面目也更年轻些。
想来应是他少年时。
张九山不由生疑,这大难陀确实是个活人,纵然身在夜市,身上难免沾染了阴煞之气,可魂器完整,有血有肉,自己不可能连这点儿小事儿都看走眼。
可既然是活人,怎么倒先挂上了遗像,这样晦气,显得很是妖异蹊跷。
“客官,小的曾在长安犯过命案,被长安县通缉,苟延残喘来到掬月于天实属为避祸。这掬月于天是避祸的好地方,可小人毕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活人,在此地见多了,总觉得自个儿活不久……就怕死后无人收敛祭拜,便提前在房中设祭,替自己张罗了起来。”
大难陀一席话说得声泪俱下,伤心中带着尴尬,几个术士都默了一默,方明白过来,这伙计屡次推脱原是为此。
“你犯了什么人命官司?”
“小人的姑母在平康坊做舞姬讨生活之时,被来俊臣的家臣打杀,小人一时气愤,便偷偷袭击了那家丁,后来机缘巧合被东家收留,才来了此地。”
张九山目光炯炯地盯着大难陀看了一会儿,正值此时,门外有杂沓的脚步声渐行渐近,外间适时传来一声高喝。
“张九山你这贼驴道!”
千寻子领着一伙人面色忿然冲进房间,却莫名感受到气氛很不对劲。
他四下环顾一周,目光停在了大难陀的身上,过得片刻,他身旁的小弟子拉拉他的广袖,指了指墙上的遗像。
那遗像眉眼含笑,一呼一吸,皆有响应,看起来温馨又邪门。
大难陀见人进来,赶紧将方才的一席话再说了一遍,千寻子捋捋须,疾言厉色道:“即便天上下月亮,今夜贫道几人都要宿在此处,博士,我等要安歇了,速将闲杂人等清出去。”
张九山从鼻孔里发出一声重重的“哼”。
大难陀很为难,看看张九山,又看看千寻子,谄笑了片刻,两方人马继续角力骂战,最终因为大难陀实在没什么用,就将他放走了。
*
自千寻子和张九山走后,大堂中终于彻底恢复了寂静。
屋外夜色苍茫,血月高悬,明亮的仿佛一只血红圆睁的眼。
寅月几人早就吃饱喝足、困倦得很,正坐着百无聊赖等大难陀出来,替他们安排入住事宜。
周巡道:“这、这两拨术士,有趣。”
言毕也无人理他,一抬眼便见寅月正襟危坐,维持着那个姿势纹丝不动,眼神定定看着筷子,十分空洞。
像是没有了魂。
周巡诧异地“咦”了一声,问:“寅娘子?”
李时胤淡道:“她忙去了。”
“啊,去哪忙了,人、人人不是在此地?”说罢,周巡方才记起这位寅娘子神通广大,改口道,“李兄,那、现在?”
“大难陀就快出来了。”
说话间,大难陀疾步迎了出来,老远就一迭声地道歉:“客官对不住啊客官,小人实在是分身乏术,现在就给几位安排上房。”
“无碍。”李时胤大方摆手。
大难陀顺了几下胸脯,稳了稳气息。
“是这样的客官,再过一刻钟,便是本店的禁夜时间,禁夜期间蔽店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便是所有人不得出入,不可掌灯,就寝便只能就寝,若您听到任何响动与声音都不要害怕,也不要好奇,不要起来查看,这样才可保各位客官安全无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