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霜一言未发,只是笑出声。兴许是这声笑刺着了少年单薄脆弱的自尊心,被呛了好几次,他都没放下。于是,一人坐着一人站着,神情皆是淡漠,烟雾腾升又落下,俩人身处其中,像是相融,又像是被吞没。这事持续了大半年,后被周霖撞破。周霖一改往日的温柔,指着裴霜歇斯底里:“是你教他的是不是?你自己半废不废自甘堕落就算了!为什么要带坏我的儿子!”周霖总以为裴记洋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她的原因,是为了报复她弄丢了她的猫。
裴自铉亲自出手,没过两天,视频热度就降了下去。
他到西宛时恰好是周五,要在西宛待上三天,俩人约的时间在周六晚上。
起初裴霜以为只有他一个人,没想到来到高档餐厅的指定包厢,推开门就收获了数道视线。
随意扫了一眼,发现周霖也在,还有两个外人,一老一少,身着西装,打扮庄重,一股子精英味,瞧上去跟裴自铉是一类人。细看才发现,在场的人只有她穿得随意,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显然,裴自铉对她的穿着并不满意,打量着,便轻蹙起眉,不过没多说什么,只道:“来这边坐。”
裴霜坐下后,裴自铉介绍道:“这是你王伯伯,旁边是王伯伯的儿子王席,王席比你大两岁,你要叫哥哥。”
王伯伯看着裴霜笑,夸赞说:“早就听说你女儿长得好,虽然做好了心理预期,但是一见面,发现心理预期还是做少了。”
王席很有礼貌的颔首:“你好,我叫王席,都是同龄人,叫哥哥就不用了,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你好。”裴霜不冷不热的点了下头。
这场饭吃得格外艰辛,裴自铉和那个王伯伯在谈生意,每一句话讲的都是人情世故与利益往来,后来,谈得差不多了,话题一转,围绕了在场的两个小辈。
王伯伯讲王席小时候的趣事,笑容满面,又提及他的优秀:“我这个儿子从小到大都没让我失望,成绩好,也会来事,按照我的安排上了江城大学选了王牌专业,如今也可以为我分担一些事了,现在带他出来,就是为了让他长长经验,见见世面。”
王席不好意思的笑,王伯伯又道:“听说裴霜也很厉害啊!”
裴霜眼睑都没掀,“不厉害。”
“谦虚了,年轻人不好意思,那就不说了。”王伯伯道。
“他们两个都很厉害,听说王席也是学商科的,霜霜也是,她学的经济。有相通的地方,两个孩子可以多多接触,多多交流,还是有好处的。”周霖笑道,她今年将近四十,保养得很好,优雅知性,落落大方,语调温柔,笑容让人看着很舒服。
只是裴霜一看她这副作态就难受。
周霖对上她那双漆黑得不近人情的眼睛,笑容僵了一下,不再多说。
裴自铉道:“等会他俩可以加个联系方式,年轻人之间比较有话题,聊着聊着,要是看上眼了,就是一桩美事啊。”
在场的众人只是笑。
中途裴霜去上了个厕所,她不是很想回去,于是多待了一会,在洗手台洗手时,周霖刚好出来。
周霖欲言又止,最终道:“不好意思啊霜霜,刚才说话惹你生气了。”
“故意的?”
周霖顿了下,尴尬道:“阿姨不是故意的。”
见她不再搭理,周霖劝道:“霜霜,王伯伯是你爸爸的重要生意伙伴,也是你爸爸的朋友。你要是实在不想说话,也可以不说话,但是脸色别这么臭,态度也要放好一点,这是最基本的礼貌,你看王席就做得很好,温和礼貌,进退有度,还能陪着长辈说话。”
“他是一个很优秀的人,阿姨刚才想让你和他多接触,也是想着这日后会是一个强有力的人脉,关键是你们年纪正好合适,有缘分自然更好,没缘分做个朋友也不错。”
她总是这样,从‘为你好’的角度出发,大谈特谈。
裴霜洗完手将手烘干,随口问道:“裴记洋怎么样了?听说他网恋对象是个男生?”
周霖笑容一僵:“都是误会,已经解决了。”
“误会啊。”裴霜拖长了调子,偏头,似笑非笑,“他的新学校怎么样?阿姨,裴记洋叛逆不听话,还是你放在他身上的时间太少了。我自己算是没爹没妈,长歪了就歪了,但是裴记洋混成如今这个样子,你这个当妈的还挺失败。”
“我的意思是,你多管管你儿子,别在我身上花心思。”裴霜嗓音偏低,“抽烟喝酒打架染头发,不是一个初中生该干的事,要是不管,再过两年,你估计就当奶奶了。”
裴霜看着她笑,“那真是一桩美事。”
周霖再也维持不住笑容,眉眼沉下来,语气也不复温柔:“他变成现在这样难道没有你的责任吗?”
“有啊。”裴霜靠着洗手台,眉梢微扬,“然后呢?”
周霖笑了,她的语调轻轻柔柔,“霜霜,你的生日快到了吧?阿姨送你一只猫好不好?”
——
裴霜没打算回包厢,从厕所出来后在走廊碰上了王席。王席见她走的方向正好与包厢相反,问道:“你要走了?”
“嗯。”她步子迈得大。
王席追上来,“是要回西大吗?我可以送你,现在晚了不好打车,你一个女生单独回去也不安全。”
裴霜脾气不好,但好在从不迁怒于人,她道:“谢谢,我自己回去。”
语气太过坚决,王席欲言又止,实在不好劝说,只好笑道:“那我们加个联系方式?平时可以多联系。”
“不好意思。”她点到为止,见网约车来了,上前坐车离开。
回西大的途中堵了车,夜色深沉,灯光霏靡,裴霜仰头靠着椅背,觉得过于沉闷,便将车窗开了一半,晚风携着冷意扑上来的瞬间,她恍惚回到了江城的那个房间。
江城是一个四季分明的城市,但是裴霜总觉得闷,说不清是环境使然,还是心境使然。
她尤其讨厌下雨,一下雨,关上窗户后,她就呼吸困难,像是心脏浸泡进水里,沉甸甸的喘不上气,又像是被人掐着脖子,温水煮青蛙似的感受着不断上漫的窒息感。
每次打开窗户,她仿若得救般大口呼吸。
后来透过卧室的窗户,她见证了逢春花开、夏荫繁盛、临秋枫红、寒冬飘雪。她站在玻璃后面,观望了一年又一年的四季与黄昏,这是为数不多的惬意时光。
后来,总是找不到片刻的安宁,她站在窗户前,耳边总是小孩的声音——
“姐姐,你在看什么?”
“姐姐,太阳为什么落下去了啊?”
“姐姐你看,叶子掉下来了。”
“……”
明明裴记洋从来得不到一句答复,却总是锲而不舍的问。
人长大后,通常会有很多醍醐灌顶、幡然醒悟的瞬间,许是这样的瞬间多了,裴记洋再也不问了。他一看见她就会重重的哼一声,会偷偷将她的拖鞋藏起来,会故意在裴自弦和周霖面前告状……
从一开始,裴霜就知道,这不过是小孩为博得关注无意识采取的低劣手段。
许是又成长到了新的阶段,裴记洋再也不做那些幼稚的事情,他变得沉默,变得阴鸷,曾经能一眼看穿的心思外边蒙上了重重迷雾、套上了层层枷锁。
他变得很坏。
在一次次的挑衅中,裴霜学的散打招式有一半都落在了裴记洋身上。
被关在家里学习的那一年,是裴霜抽烟抽得最凶的时候。
她的烟都是裴记洋给她的。
那时她坐在飘窗上,靠着侧边的墙,一只脚支着,另一只点着地,无意识的看着窗外,内心全是暴躁因子。
她想把这道桎梏住她的窗户打烂,玻璃碎了满地更好,跳下去就更好了。
门边响起细微的声响,裴记洋站在门边,盯着她看,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把烟盒扔过去:“你要的烟。”
是一种挺贵的女士香烟。
裴霜穿着件宽松短袖,低头时,脖颈绷出利落流畅的线条,背脊单薄瘦削。
她手指白皙细长,打开烟盒捏起一支烟衔在嘴边,眉眼微垂,而后又看了过来:“打火机。”
拿到打火机后,她点燃轻吐烟雾,烟雾腾升、缭绕、消弭。
五官隐在烟雾后,略显模糊,带着颓意,又格外漫不经心。
裴记洋站到她身侧学着她的样子拿烟,不太熟练,被呛得咳了半天。
裴霜一言未发,只是笑出声。
兴许是这声笑刺着了少年单薄脆弱的自尊心,被呛了好几次,他都没放下。
于是,一人坐着一人站着,神情皆是淡漠,烟雾腾升又落下,俩人身处其中,像是相融,又像是被吞没。
这事持续了大半年,后被周霖撞破。
周霖一改往日的温柔,指着裴霜歇斯底里:“是你教他的是不是?你自己半废不废自甘堕落就算了!为什么要带坏我的儿子!”
周霖总以为裴记洋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她的原因,是为了报复她弄丢了她的猫。
——
不堵车了,十几分钟后,车停在了西宛大学南门。
今天周六,有两个宿舍来橘咖团建,好像是两个宿舍有一对小情侣刚在一起,请舍友们吃饭,吃完饭寻乐子,寻来了橘咖。
一行人在大厅里K歌,有个男生五音不全还十分自信,简直是魔音贯耳,杨时米被暴击了十几分钟,脸色越来越崩溃,最后归于漠然,往耳朵里塞了两个耳塞后,就趴在前台装死。
没装一会,大门被推开。
“欢迎光临。”杨时米抬起头,看清人后还愣了一下,下意识点开手机看日期,周六,不是李长嬴看店。
她下意识想像往常一样开玩笑,打趣一句李长嬴不在。
但是半晌没说出口,因为她敏锐察觉到裴霜的情绪不太对。
橘咖的前台对面是一排货架,摆了很多零食,牛奶面包薯片辣条,种类挺齐全,还有不少酒,啤酒红酒果酒都有,裴霜扫了一眼,拿了一打罐装奶啤,去前台结账。
大厅太吵,她不想待,于是开了一间游戏包厢。
游戏包厢很小,铺着毯子,进去要套上鞋套。
里边放着两个软垫,一张很小的桌子,还有电脑桌,一般都是小情侣窝在一起打游戏,或是闺蜜窝在一起看电影。
很多猫猫都去营业了,只有芋圆不让人摸,独自缩在包厢里睡觉。
裴霜进了它在的游戏包厢,也没去动它,离得远了些,坐下后拉开奶啤的拉环,倒进她带进来的一次性杯里。
另一边,杨时米盯着那道拉紧的帘子看了好一会儿,给李长嬴发消息。
杨时米(老板、学姐):你那尊贵的VIP顾客今天居然来了。
杨时米(老板、学姐):心情不是很好的样子。
李长嬴那会儿在图书馆,正要收拾东西回宿舍,收到消息后干脆去了橘咖,反正图书馆离橘咖也不远。
他推开玻璃门就被一道五音全跑的男声震住,缓了一会,叹了口气。
杨时米见他进来,说:“我就知道你会来!不过她进游戏包厢了!”
她的嗓门有些大,李长嬴瞅了一眼,才发现她戴了耳机。
难怪。
“没事,我待在前台。”
有人接班,杨时米不带犹豫的进了房间,‘嘭’的一声关上门。李长嬴坐在前台,没一会儿收到了杨时米的消息。
杨时米(老板、学姐):去找找芋圆,别让它被人吓着,等会苏察会来接它走。
李长嬴站起来去找芋圆。
芋圆的活动场所很固定,不是在各个昏暗的角落窝着就是在游戏包厢里躲着,游戏包厢没什么人,李长嬴撩开帘子找了半天,最后一间时,想到杨时米说的话。
扣了下两边的木板,帘子被掀开,跟裴霜对上视线。
李长嬴:“芋圆在里面吗?”
裴霜微仰着头看他,后移开视线往角落抬下巴。
“能把它抱出来吗?”
裴霜挪了下位置:“它不会让我抱,你进来自己抱。”
李长嬴套上鞋套才进包厢,包厢实在有些小,行动过于受限,他干脆膝盖轻微磕地上,手撑着地面,将芋圆窝着的垫子扯过来。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芋圆已经没那么抗拒他的接触了,因为它跑也跑过、挠也挠过,李长嬴还是锲而不舍要抱,实行强制爱后,芋圆终于能让他抱一小会儿。
包厢的上方点着一盏护眼灯,因为四周封闭,光线偏低,电脑没开机,初始页面泛着盈盈幽光。
裴霜抱膝坐着,手里拿着杯子,杯子里的液体乳白,像是牛奶。
李长嬴问:“不会开电脑?”
他将电脑开机,从旁边的纸盒里抽出好几个光盘:“游戏种类很多,看你要玩哪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