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这不是还有你吗?”查理打了个哈欠,“零食我不要,太胖人了。我最近减肥,要赶快回家睡美容觉。”查理走后,乔安难得清闲,打算再把自己粗制滥造的招股书好好润色润色,免得以后被查理抓住什么错误再丢人现眼。她打印了最新版的主要章节,打了一杯咖啡。路过审计师的房间,骤然听到审计师在争吵。屋里的几个人见她路过,连忙叫住了她。乔安感到有些不妙,但是也只能满怀防备地走进屋去。“正好你来了!”审计师挥舞着一叠文件,“刚才公司的财务正在问信托融资的披露。我就说,披露什么的要问律师,乔律师你说一下,信托融资一般怎么披露。
戴文确实神通广大,说到做到。
第二天早上,乔安走进印刷商房间,就看到查理翘着脚坐在角落里,面前摆着一摞单面打印的招股书。看到她进来,查理一挑眉,一脸尖酸地说,“乔老板,您可来啦?”
乔安看到他一脸不情愿,也没什么办法,毕竟人家来救火,还得赔上点笑脸,道:“昨天吵了一天不合规,今天是安排再讨论财务。财务章节其实是进来前一天现攒出来的,现在问题还很多…”
“嗯,我看出来了。”查理抬起下巴,飞快地在一页纸上勾画了一下,啪的一声把批改过的那一页翻了个面放到一边,“我说呢,这都啥玩意啊,前言不搭后语的。”
乔安强压心中怒火,笑道:“这不是指着你吗?我这几天,真的是分身乏术,每天应付撕逼吵架都来不及。”
听到这个,查理倒是来了兴致,凑上前来小声问道,“我听说,这个印刷商关系很复杂,到底是怎么个复杂?你给我讲解一下呗?”
乔安环顾四周。早上投行还没到场,四下除了负责验证的对家律师,也没什么别人,便压低声音,三言两语向查理解释了情况。
按照林延的目标,是要赶在 1 月 16 号这一天交表。这日子听上去很吉利,据说找大师算过,也确实是个良辰吉日。然而各项工作根本还没有收尾,1 月 16 日交表显然不现实。方信证券想拦住林延,但是盛银国际一边跪舔林延和主席,一边推锅给方信证券。几次交锋下来,方信证券就也放弃了挣扎,听之任之。
方信证券躺平了,但是其实盛银国际内部也过不了,也不想交表。为了在公司面前刷好感的同时拖延进度,他们想方设法地把锅推给其他中介。A&B 也是他们的重点推锅对象。招股书本来就很难完成,盛银国际还变本加厉地制造障碍,反复讨论已经讨论过的章节,挤压写书的时间。
查理听了八卦,露出满足的神色,道:“我也算是地产项目一日游,看看你们水深火热到什么程度。”
查理一直狗屎运很好。他来的这一天,刚好赶上公司主席去办别的事情。主席不在,两边投行也都有点松懈,竟然真的不紧不慢地讨论了财务章节,顺便还终于统一了物业的披露口径。查理尽职尽责地改书改到了十一点,最后一批手写意见递了进去,便开始搜罗零食,准备离开了。
“今天真的谢谢你了。”乔安献宝似的递给查理一大包珍藏的零食,道,“回头请你吃饭。”
“哈哈,那我是不会客气的。”查理思索片刻,道,“我要吃四大名鸡。”
“想吃你就自己订!”乔安有些无语,查理这个人属于雁过留痕,平时两人没什么纠葛,都经常要从乔安这里克扣点什么。这下查理在印刷商足足干了一天的苦力,这笔人情债查理大概会记一辈子。
“哈哈,这不是还有你吗?”查理打了个哈欠,“零食我不要,太胖人了。我最近减肥,要赶快回家睡美容觉。”
查理走后,乔安难得清闲,打算再把自己粗制滥造的招股书好好润色润色,免得以后被查理抓住什么错误再丢人现眼。她打印了最新版的主要章节,打了一杯咖啡。路过审计师的房间,骤然听到审计师在争吵。屋里的几个人见她路过,连忙叫住了她。乔安感到有些不妙,但是也只能满怀防备地走进屋去。
“正好你来了!”审计师挥舞着一叠文件,“刚才公司的财务正在问信托融资的披露。我就说,披露什么的要问律师,乔律师你说一下,信托融资一般怎么披露。”
“今天上午不是刚讨论过财务披露吗?我记得财务这边说公司没有信托融资啊。”乔安有些无语,“没有的话,就不披露。”
审计师把文件推到乔安眼前,叫道:“乔律师你看看这些合同,这个是不是信托融资?”
乔安翻开文件看了两眼,那不是信托融资合同又是什么。乔安简直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个公司总能突然弄出来一堆她从未见过的合同!她带着一丝侥幸问道:“这是表外指资产负债表以外的?”
“不是哦!”审计师叫着,“我就说,怎么你们的账总是平不了。现在好啦,整个资产负债表,我们全部要重新看。托你们的福,我们审计报告简直要重写一遍!”
“报表全要改吗?”乔安内心逐渐崩溃。
“对哦,肯定全要改。我今天晚上首先要搞明白,之前的报表是怎么把这么多负债藏起来的!乔律师,你放心,不是一张资产负债表的问题,三张表全都有问题。我们就当之前没做过,现在开始重新做!”
乔安欲哭无泪。查理好不容易来了一天,把财务章节改得七七八八人模狗样的。这下看来完全是白费功夫。
乔安意识到这个印刷商是个持久战,于是果断叫了出租,计划先回家睡觉。
出租车从中环出发,很快西行上了高架桥。这是若干天以来乔安最早回家的一晚,然而此时此刻,纵然是有不夜城之称的香港,也似乎早已安睡。维港的海面黑沉沉的,仿佛陷入梦境。只有路灯一盏一盏地飞速后退,橙黄色的光一下下闪过,好像夜色在疲惫地眨眼。深夜最容易怀疑人生。乔安坐在出租后座上,也忍不住扪心自问到底为什么要入这一行。
乔安第一次进印刷商还是在她 M&M 做助理的时候。那个时候她最主要工作是做招股书验证。第一天走进印刷商,她觉得大开眼界:零食饮料,琳琅满目。随时想要什么,和前台说一下,就都会很快送到房间里。早上大家一起吃早饭,投行点了当时最流行的咖啡。晚上的夜宵,又点了 lady M 的蛋糕,抹茶、原味、玫瑰花三种口味,吃不完的就很随意地丢在一边。乔安很没出息地拍照留念,还发了朋友圈,收获了本科同学一片羡慕嫉妒恨。
而后不久,这种新鲜感就消磨殆尽,她陷入了巨大的压力和恐慌。每一天投行问起招股书验证进度,她都觉得手忙脚乱,似乎她的进度永远不能跟上写书律师改书的效率。
那个时候她最羡慕的人是对家律所负责写书的美国律师。
开会第一天,对家合伙人就向所有人介绍,说我们某某律师,本科是北大法学院的高材生,又在美国某某大学读了法律博士,两年前从纽约总部调来香港。那位律师光鲜的履历获得获得一众称赞。而她本人也淡然处之,既没有洋洋得意,也没有过分谦虚,不卑不亢得恰到好处。她在人群中间,语气平静地讲着招股书,掌控着讨论的方向。有一次,一个来头不小的 banker 和她意见相左,不管不顾地吵起架来。那位律师拒绝了他的修改意见,说:“我不能盲目接受你的意见,毕竟我才是这本书的 pen holder执笔者.”
Pen holder,多好听的一个词。乔安对她肃然起敬。
欣赏一个人,便觉得这个人的一切都是好的。乔安每天都观察着那位律师小姐,留意到她时常穿着不同颜色的缎面镶钻平底鞋,查了一下价格,每一双都要大几千块。她又忍不住打听美国律师的年薪,才知道基础薪资加 COLACOLA 是外资律所为了补偿为了工作而 Relocate 的律师的费用,根据每个所政策不同,大致费率是每年 6 万到 9 万美金。有一些律所为了招人,会主动 offer 给并未 relocate 的律师 COLA,来增加律师的总年薪。和年底奖金,中年级律师每年也能有几百万收入,堪称打工人的天花板。那个数字让乔安极为震撼。毕竟乔安当时毕业不久,每个月拿两万五的工资,在同学里已经是遥遥领先的富婆了。
而那时的乔安,每天做着繁琐而无聊的验证工作,常常为了几句话的支撑材料和发行人吵得面红耳赤。她多希望自己可以成为坐在会议室中间位置的写书律师,面如止水地带着大家过招股书…
这个想法支撑她做了两年半的助理,去美国读了硕士,回到香港资本市场加入美国组,从法律经理做起,一点点地磨,一点点地积攒写书的经验。在谢莉带领的美国组里,她是唯一一个没有在美国读过 JD 的,也是同等工资的律师中工作时间最长的。和名校毕业外加美国 JD 学历的查理相比,她的工作年限要多一倍。
乔安有些想不明白,自己不休不眠,到底是为什么。是因为多年前尹荷那个讲座吗?是为了在林延面前有一些自我和尊严吗?是为了不菲的工资,为了曾经让她眼红不已的缎面平底鞋吗?是为了能够成为她曾经崇拜的写书律师吗?
许多年过去了,她没有成为尹荷,也没有成为当时让她敬佩不已的写书律师。她依然是朴实无华的自己。哪怕是如愿做了写书律师,她也没有因此获得更多的成就感。她对自己很诚实,清醒地知道哪怕已经拿到了令人羡艳的薪水,哪怕在职业上已是经历丰富,但是她的本质却没有变。就像是一颗橡子,哪怕镀了一层金,也依然是一颗橡子。它是挂在林间的橡树上,还是挂在置地广场的圣诞树上,它的内里依然是同一颗果核。
或许每个橡子都应该尽早考虑自己的最终去向——到底是应该随着冬季来临而落在泥土里,孕育新的橡树,还是被刷上金粉,等着每一年的圣诞节被挂在不同的圣诞树上。
乔安发觉自己从未仔细想过这个问题。
出租停在公寓楼楼下。乔安叹了口气,从回忆中回过神来,付费要小票。
刚下了车,又一辆出租车停下来。戴文拉开车门,从车里钻了出来。
“我刚才听说你回家了。”戴文隔着窗子,把钞票递给司机,转身对乔安说道,“我赶紧打车回家,求着司机师傅开快点,看看能不能赶得上你。”
“那你的时间刚好。”乔安笑道,“我也才到。”
“你眼睛很红。”戴文关切地看着她,“没事吧?”
乔安冷漠地说:“放心吧,没哭,就是用眼过度又缺觉。看来你的担心多虑了。”
戴文笑道:“我知道你不会哭。我担心的是你会怀疑人生。”
“那被你说中了,我是真的有点怀疑人生。” 乔安长叹道,“不过困难总是暂时的。我听说新的 headcount 已经批了,等到谢莉招了人,我一定要在第一时间把这个项目丢给新人。”
两人并肩走在公寓楼的回廊上。一月的夜风有些冷,乔安把脸埋在围巾里,吸了吸鼻子。回头看看戴文,发现戴文欲言又止,表情有些犹豫。
“怎么,您想发表什么高见吗?”乔安问。
“首先你能反思人生确实是好事。”戴文小心地说,“不过谢莉能不能拿到招人的名额,我觉得还是一个未知数。”
“怎么这么说!”乔安吓了一跳,“写书律师的招人名额早就批了。”
“确实批了写书律师的招人名额。”戴文在一盏壁灯下站定,看着乔安,“但是归哪个合伙人可不一定。”
美国组的合伙人只有谢莉一个。乔安皱起眉,不明所以。
戴文说道:“你有没有想过,A&B 可能会引进一个新的美国合伙人?和谢莉来比起来,工作能力更强,处事更加妥当,让客户更满意,能和谢莉形成充分的竞争关系。”
乔安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戴文到底是什么意思?
戴文接着说:“如果有这样一个美国合伙人,你是愿意给他工作,还是愿意给谢莉工作?”
乔安的困意烟消云散。戴文这是什么意思?她斟酌片刻,谨慎地问道:“你这个问题,是一个假设提问,还是一个真实的问题?”
“如果是假设提问,你会怎么回答?”戴文问。
乔安说道:“我不会回答。我没有必要回答。”
戴文看着她,观察着她的神色,说道:“你扪心自问,谢莉对你好吗?她有关心过你的生活和职业发展吗?实话说,我每天十二点之前,都可以回去。但是我不忍心放你一个人在印刷商里,整宿整宿地熬。万一出事了怎么办,万一你生病了,万一有人为难你怎么办?这些事情,谢莉会管吗?会在意吗?”
乔安只好说:“我现在没办法想那么多。”
“我没有要求你给我一个答案,我只希望你可以好好考虑。等你出了这个印刷商可以慢慢想。”戴文说道,“我希望如果有一天这个选项真的摆在你面前的时候,你可以给出一个深思熟虑的答案。”
乔安忍不住抬起眼来,仔细打量着戴文,想在他的表情里找到一丝破绽。但是戴文的表情真实而笃定,一点破绽也没有。然而戴文这个人做事太聪明,太周全,因而总有一种让乔安感到不安的气质。哪怕受人恩惠,乔安也忍不住怀疑戴文的行事到底出于真诚的善意,还是只是把乔安当做他为人处世中的一个环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