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迪摇摇头，道：“财务数字还没有填好…”“今天讨论香港章节，没咱俩什么事。”乔安自己也有些不信，“你如果特别难受，就回家睡觉。”可能是乔安的声音比平时温柔太多，朱迪看她的眼神都有点狐疑。半晌，朱迪有些尴尬道：“那个…我刚才其实没有在哭…”“啊？”乔安不明所以。“我就是昨天晚上可能有点不消化，胃一直不舒服。有点想吐…”朱迪道。乔安道：“身体不舒服更要休息。”正说着，朱迪忽然皱起眉，冲到隔间里一阵狂呕。乔安等她出来漱口，仔细看她的脸色，又灰又黄，很不对劲。
丰收项目的印刷商好像一个斗兽场，乔安带着单薄的武器与困兽搏斗。
她最需要的是时间，最缺少的是人手。
在印刷商的第三天，她熬到第二天早上将近九点，手上的工作告一段落的时候，工作人员已经把早餐摆在会议室的桌子上。乔安意识到她连回家洗个澡的时间也不够了。她看到会议室里有一个按摩椅，干脆在上面一躺，改了个毯子，就地补觉。
朦朦胧胧地，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明明是香港，但却是一片茫茫大雪。戴文向他走来，拂走她落在她肩上的落雪。两人相顾无言，任凭雪花在一片苍茫的静谧中纷纷扬扬地倾洒。
说来也怪，香港什么都有，就是没有货真价实的雪。但是既然是梦境，也不需要逻辑。
乔安一阵心悸，仿佛一脚踏空，徒然从梦中惊醒。揉揉眼睛，自己还仰面躺在印刷商房间的按摩椅上。现实中的戴文坐在她身边的座位上，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她看看四周，印刷商的房间白天晚上也没什么区别。她心里一阵惊慌，问戴文：“我睡了多久？”
戴文道：“也就一个小时多点。你昨天熬了一夜，太伤身体了。你回家睡觉吧。”
乔安摇摇头，她虚弱地笑了笑，调侃道：“你不是说，所有会议都要现场参加，否则在场的人永远会拿不在场的人开刀？”
“这不是还有我吗？”戴文说，“我能由着他们趁你不在欺负你？”
乔安只能低下头笑，笑了又忍不住地叹气。丰收项目的印刷商，每天都在吵架，改书，吵架，改书的无限循环里，熬得所有人精疲力竭。
戴文轻声道：“这个印刷商太夸张，你不能自己撑着，你得让他们知道大家都是肉体凡胎，禁不起这么造孽。我和詹森商量了一下，今天先讨论香港章节。你回去睡觉吧。”
乔安缓缓站起身。一整夜只睡了一个小时，她感到心脏砰砰地跳着，胸口很闷。正犹豫要不要走，忽然詹森出现在门口，一脸紧张。
“又出什么事了？”乔安和戴文异口同声。
“乔律师，你们朱迪美女好像不太对劲。现在在厕所呢，你要不要去看看？”
乔安心里 一沉。朱迪才入职几个月，就要进印刷商挑大梁。偏偏这个印刷商安排在元旦后，谢莉和丹妮都在休假，A&B 的写书只能是乔安带着朱迪。连着几天熬到天大亮，恐怕朱迪是内心崩溃了。
乔安匆匆谢过詹森，冲出了房间直奔厕所。打开门，刚好看到朱迪在洗手池旁洗手，眼睛红红的，有些湿润。
“乔安姐。”她看到乔安，有些惊惶，仿佛倒是做错了什么一样。
“你怎么了？难受就回家睡觉。”乔安柔声道。
朱迪摇摇头，道：“财务数字还没有填好…”
“今天讨论香港章节，没咱俩什么事。”乔安自己也有些不信，“你如果特别难受，就回家睡觉。”
可能是乔安的声音比平时温柔太多，朱迪看她的眼神都有点狐疑。半晌，朱迪有些尴尬道：“那个…我刚才其实没有在哭…”
“啊？”乔安不明所以。
“我就是昨天晚上可能有点不消化，胃一直不舒服。有点想吐…”朱迪道。
乔安道：“身体不舒服更要休息。”
正说着，朱迪忽然皱起眉，冲到隔间里一阵狂呕。乔安等她出来漱口，仔细看她的脸色，又灰又黄，很不对劲。
“你赶紧去医院。”乔安说，“我帮你叫车。”
妥善遣送了朱迪，乔安才发现自己手下唯一的“兵”也没有了。
她不敢回家休息，找前台拿了条毯子，找了个窗口，躺了上去，给自己订了三个小时的闹铃。
没有等到闹铃响，她又迷迷糊糊地醒来。听到戴文和詹森在不远处争吵。
戴文道：“她昨天一宿没睡，早上睡了一个小时。这个不合规就不能下午讨论吗？”
詹森道：“真的不行，公司正在气头上。你们这边必须得叫写书律师出来解释。”
乔安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道：“什么事？解释什么？”
戴文似乎又要劝阻，詹森抢先说，“公司从印刷商那边 要到了最新的不合规披露，正在发火呢。乔律师，你要不去主持大局，我就怕杨明那笑面虎又给你们推锅！”
乔安已经把毯子丢在一边，抓着手机回房间，怒道：“招股书都没改好，我自己都没有看到修改后的披露，公司到底是怎么拿到的招股书！”
她猛然推开门，一屋子人整整齐齐，都拿着一沓打印版招股书在看。乔安强压怒火，道：“听说要讨论不合规披露，我赶紧过来了。我理解印刷商那边还没有改完我们昨天夜里送进去的修改意见，现在你们打出来的是什么版本？”
David 解释道：“不合规披露很重要，我们找印刷商要了目前的最新版本。”
乔安点点头，道：“行，既然这么急，那就先拿着这个版本讨论吧。”说罢，她也拿了一沓招股书，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杨明坐在主席和林延身边，脸崩得很紧，手指从招股书页面上划过，他抬起眼，轻声道：“刚才公司这边正在说呢，这个不合规的披露，实在是对于事实有些夸大了。你看能不能想办法 tone down 一些？”
乔安道：“我们完全是按照事实和联交所指引要求披露。要怎么 tone down 呢？”
杨明道：“就比如说，这个没拿到证就开工，主席说了这个其实蛮常见的，我们一定要把他说成不合规吗？是不是太严重了一些。”
林延道：“杨明总，你之前拿给我看的那家某某地产的招股书，他们也经常这么操作，他们的招股书并没有写这个不合规事项。人家就是在风险因素里面提了一句，是不是？”
杨明点头，问道：“我们也想问问写书律师，根据你们的经验，能不能按照某某地产这样披露？”
他虽然是这样问，但是很明显是等着乔安否认。
乔安缓缓道：“当然可以这样披露。”
杨明一脸诧异。杨明身边，坐了一排盛银国际的 banker，都抬起头看着乔安。
乔安道：“如果大家都觉得这个不算不合规，那当然我们可以不按照不合规披露。在风险因素里提一句也好，或者完全不提也罢。这个风险判断我们没办法代劳。第一、我们不是中国法专家，没办法对这件事有一个法律层面的定性。第二、我们不是保荐人，没办法从尽调的角度给出风险判断的。第三、我们也不是公司内部员工，我们不清楚这件事在公司有多普遍，是不是一个系统性的问题。第四、我们也没办法代替行业顾问做出一个行业分析。从我们的角度来说，如果能够有法律、尽调、行业的支持和公司自己的判断，说明这件事不是一个重大不合规事项，我们就不按照重大不合规披露。”
一屋子人面面相觑。林延对杨明道：“那你们保荐人觉得，这算不算重大不合规。”
杨明立刻推给方信证券，说：“尽调这边主要是方信证券负责。詹森你从尽调的角度分享一下你们的看法？”
詹森眼见着一屋子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也挺起胸膛，严肃道：“我们从一开始就说了，这个不管是从数量还是占比，都绝对需要作为不合规事项披露了。”
主席一副要背过气去的表情。林延一脸凶相，死死盯着詹森，詹森也像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一点没也有退缩的意思。反而说，”不如这样，我们把行业顾问和中国律师也都叫来，大家再把昨天的讨论重复一遍，怎么样？”
不合规从上午吵到下午。傍晚的时候，投行点了晚餐，宣告吵架暂时告一段落。乔安和戴文站在餐台前，各自拿了盘子。戴文怪怪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乔安问：“你有什么意见吗？”
戴文道：“意见倒是没有。就是感慨一下，你今天攻击性很强。”
“缺觉，暴躁呗。”乔安给自己找借口。
“他们也确实很气人。”戴文夹起盘子里最后一块烧鹅，堆在乔安的盘子上，“今天你骂的每一句，我都想拍手叫绝。我之前还在想，这次印刷商矛盾那么激烈，乔律师这种大家闺秀的风格估计镇不住。今天看下来，你真是 hold 住全场，谁都不在怕的。”
乔安莞尔，知道戴文只是惯性嘴甜，但还是忍不住得意了一下。
“你的神经太紧绷。”戴文说，“今天你能不能早点收工，回去睡个整觉？”
“不敢奢求，怕节外生枝。”乔安道，“朱迪生病，指望不上。丹妮又在休假，我还能有谁。”
“你们也挺大一个美国组，难道就一个人也没有了？”戴文挑起眉。
乔安叹息道：“人倒是有，就是我用不上。我们组的 rising star，查理同学，我敢使唤人家给我填数吗？”
戴文道：“他难道比你 senior 很多吗？”
“那倒是没有。”乔安啜着饮料，“但是他不碰地产这种烂项目，肯定也不会帮我。”
“他不碰？这是什么意思？”戴文道：“你们都是一个组的，现在这么难搞的一个印刷商，肯定是一起出力。我要是你，就立刻管老板要人。要不然，杨明抓着你们人手不足这一点，也可以把 A&B 黑到死了。”
戴文说的确实是乔安一直以来的担忧。饭后，她简单处理了一下手头的工作，就给谢莉发微信，提出了增加人手的要求。
过了半个小时，谢莉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喂，谢莉？”乔安有些忐忑。
“乔安，现在情况怎么样啊？我听说今天争吵很激烈。”谢莉问道。
乔安回答：“今天又在讨论不合规事项，老话重谈，公司和投行意见不一致。吵了很久。其他条线也都在赶。”
谢莉听了，连忙千叮咛万嘱咐，告诫乔安小心行事，谨言慎行。
“对了，我看到你发消息说朱迪病了？严重吗？”谢莉问。
“嗯，应该是肠胃炎，我早上让她直接去医院了。”乔安深吸一口气，“现在我们这边，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她本来觉得自己的情绪非常可控，但是话说出口，竟然有点想哭。
谢莉叹息道，“你再坚持一下，丹妮还有一天就回来了。等她回来立刻让她去印刷商帮你忙。”
乔安问道：“现在工作量很大。在丹妮回来以前，可以让查理来帮我一下吗？”
谢莉道：“尹荷很关注成本管理，放两个 associate level 的人在上面，我估计她会有意见。丹妮很快就会回来，你和香港组的人商量一下，尽量把香港章节的讨论放在前面。这样看能不能撑一天。”
乔安无力回答，应付了两句。
谢莉又说：“对了，我刚才收到微信，盛银国际的杨明在投诉你。”
乔安辩解道：“我和他没有直接冲突，只是他甩锅给我的时候，我比较强硬。”
谢莉苦口婆心：“你也不是第一天入行。和投行的关系是很关键的。下一个项目可能他们就是我们的客户。我当然知道杨明是什么风格，但是你不要和他正面冲突。”
“嗯嗯，明白。”乔安回答。
一通寒暄后，终于挂了电话。乔安有些心灰意冷，顺势瘫坐在墙边，戴文也默默坐在她身边。
“你听到了？”乔安有气无力地问。
戴文点点头，表情有些复杂，思索片刻，道：“我之前一直以为谢莉人还不错。”
乔安道：“和很多老板相比她确实还可以。神经病太多，相比起来谢莉很正常了。”
戴文嗤笑一声，“你这个要求，真是低得离谱。这么要紧的关头，这么大的工作量，她自己在休假什么都不管，连给你安排个人手都不肯。”
乔安道：“还不是因为觉得查理贵，怕惹你老板不高兴。”
“呵，这时候倒是我们尹律师的不是了？”戴文撇撇嘴，不太高兴的样子，“我和她说一下，你别管了。”
“我不是说尹律师。我只是——”
戴文伸出一只手指，示意她不要再说了。乔安咬着嘴唇，看着戴文，忽然感到有一种四面楚歌的凄苦。她忽然意识到，这个印刷商如此难过，她唯一的盟友就是戴文。如果戴文不能完全地和她站在同一阵线上，那她才是在十面埋伏里孤立无援。
纵然她支撑了这么久，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她连忙眨眨眼，把视线挪开。如果要在戴文面前掉眼泪，就实在太丢人了。她上一次在印刷商里哭，还是在很多年前刚入行的时候。
如今，她不应是这种脆弱的小女生。
戴文看到她的脸色，也不禁神色一滞，往前走了一步，伸出双手，给了她一个拥抱。
“想哭就哭吧。”戴文说，“你真的不容易。”
乔安立刻退后一步，从他怀里挣出来，道：“我没有想哭。”
“真的？”戴文微笑道，“可是你眼睛都红了。”
乔安道：“我只是太累了。”
戴文觑着她的面孔，道：“累了就休息吧。你不要太担心，总之大不了，还有我撑着。我有的是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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