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不差这一时半会儿。”左伊大口地吃着,“我们这一行,早上九点之前都算是前一天。”陈博士苦笑着对乔安说:“你说你们这一行,有什么意思?”“我是觉得没意思。”乔安说道,“不过我看左伊他们发债的,倒是都做得生龙活虎。”“都是垃圾债。”陈博士说。“你不懂。垃圾债就是高息债,比投资级有意思多了。”左伊说:“高息债是纽约法管辖,条款都是发生制,很复杂,很technical,有意思得很。”
左伊定了一家私房菜。乔安赶到的时候,左伊和陈博士已经都坐下等了一会儿了。两人坐在餐桌两侧,各自在看手机。陈博士穿了一件长袖 T 恤,外面皱巴巴地套了一件运动外套,头发秃得差不多,整个人看上去有点像是低配版李诞。左伊穿了一件低调的深色高领毛衣,虽然没怎么化妆但是依然很漂亮,抬手的时候可以看到她手指上戴着一枚很大很亮的钻戒,纵然乔安不怎么懂钻石,也能看得出这钻石的成色极好。她神色和往常没有太大区别,但是乔安感觉,她整个人似乎有点紧绷。
“我还以为自己加班太多,视网膜脱落了。”乔安脱下大衣坐到座位上,打趣道,“原来是某人的钻石太亮,差点闪瞎了我。”
左伊瞪了她一眼,道:“你少来,别借着机会调侃我。”
这样呛了乔安一句,左伊那种莫名的紧绷感似乎有些松动。她责备道:“大忙人,怎么你的档期这么满?见你一面实在太难了。”
乔安道:“还不是因为上了变态项目,遇到了变态客户。大过节的偏要我们去开会。”
陈博士插嘴问道:“这么刺激?开什么会?”
“推锅甩锅大会呗,还能有什么?”乔安不想说项目细节,说道,“陈博士,你这慢悠悠的说话腔调真是挺逗的,跟大师解经似的。”
“就他,得了吧。”左伊说,“他不得让人误入歧途?”
“你自己不是唯一一个‘误入歧途‘的?”乔安笑道,“还没有正式恭喜你们二位,这么多年,终于修成正果了。”
陈博士道:“多谢多谢,以茶代酒,咱们干一杯。”
服务员开始上汤上菜。左伊嘴巴快,噼里啪啦地介绍着菜品。乔安喝了两口汤,有点食不知味。她这个年龄,原来的同学大半都结婚了。但是左伊结婚总让她有种很魔幻的感觉。
“左伊,你这语速,可以去说相声。”乔安说道,“你逗哏,陈博士捧哏,开夫妻档,肯定火。”
左伊呛了一下,似乎想要说话,但是没说出口,就剧烈地咳嗽起来。乔安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等到左伊这边不再咳嗽了,她选了一个稳妥的话题,问陈博士道:“我听左伊说你毕业了,以后的工作也定下来了,不知道是在哪里高就?”
陈博士道:“我在美国某某某州的某某某大学当助理教授。不过离入职还有一段时间。”
“那恭喜了,感觉这个职位很不错。”乔安客套着。
“某某某州可是大农村。”左伊说,“他以后就要离开纽约,开启乡村生活了。”
乔安很想问左伊是否会跟着陈博士同去。但是显然这个问题不好说出口。她打算等以后和左伊单独聊天的时候再问左伊具体的计划。
服务生开始上热菜。左伊的手机震了震。她看了一眼,说:“我去接个电话。”
她一出去,房间里只剩陈博士和乔安大眼瞪小眼,气氛有些尴尬。
陈博士说:“我听说,你们这一行工作很忙。”
乔安说:“确实忙。比不得大学老师的生活节奏。”
陈博士道:“科研也是压力很大。”
乔安道:“恐怕是不一样的压力吧。”
“我其实一直不太建议小左做这一行。”陈博士说,“我朋友都说,香港的资本市场 practice 很…粗糙。”他思索了一下,又说,“很狂野。”
乔安哈哈大笑。陈博士说的确实不错。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由一个行业外的人点出来,她就有些微妙的不爽。
她问:“你指哪方面?”
陈博士说:“你懂得,就是整个行业的操作风格。当然啦,hours 肯定也很差。”
乔安说:“看来你也是颇有了解。“
“是嘛,毕竟小左一直做这行,不了解也被迫了解。”陈博士说,“我其实特别不明白,她怎么做这份工作做得那么投入。你也一样——你说,忙来忙去的,圣诞节去开会。有什么意思啊?”
“赚钱呗。”乔安加了一棵绿油油的青菜,“别的工作,其实也一般。你们这种高贵冷艳的科研工作,我这智商又做不了。想来想去,目前这份工作也还凑合了。”
陈博士道:“其实我家里和小左家里,也都不差她这份工资。”
乔安简直想翻白眼,这是何等不食肉糜才能说出口的话。但是仔细想来,陈博士说的也没错。她只好说:“我是为了钱。左伊的话,我其实不太清楚。”
正说着,左伊风风火火地走进来。把手机放在桌上,从包里翻出电脑,打开电脑开始连 VPN,一副火烧眉毛的表情。
“怎么了?”乔安问。
“有个项目忽然启动。发行人想新年前发一笔债。”左伊潦草地说着,手下噼里啪啦地敲打键盘,显然已经进入了工作模式。
“新年前?那不就就只剩不到一周?”乔安问。
“嗯。”左伊皱着眉头,显然已经没空多做解释。服务员正准备上另一道菜,看着左伊,神色略有些犹豫。
左伊居然还能心领神会地抬起头,说:“上菜吧,你们先吃,别管我。”
她这样忙着,乔安也没法踏实地吃。只能和陈博士断断续续地聊了一些社会话题。
陈博士说:“今年香港似乎一直不太平。对你们有没有影响?”
“基本没有。”乔安说,“有的时候他们闹到办公室附近,我就回家办公,也差不多。”
陈博士说:“这件事似乎对香港影响很大。”
乔安没太关心这件事,耸耸肩道:“总之到了年底,似乎已经过去了。”
左伊又是发邮件又是打电话。陈博士和乔安安静地吃了一会儿。陈博士又换了个话题,问:“对了,你们有没有听说过好像国内有一种新的病毒?”
“没有听说。”乔安回答,“真的假的?”
“谁知道呢?”陈博士说道,“总之冬季本来就是疾病高发,你们小心点。”
乔安道:“你也是。左伊说你要回国休息一段时间。你注意身体。”
那边左伊似乎终于忙完了一段,舒了口气。低下头把碗里已经冷掉的汤一口喝了。
“业务那么繁忙?”乔安问。
“最近都是地产客户。”左伊说,“都赶着今年年底或者明年年初发债。虽然十二月一向很忙,但是忙到这个程度我还是第一次。”
陈博士慢悠悠地评价道:“国内地产行业其实很畸形——高杠杆、预售制、低租售比。这些元素加在一起,其实很不稳定。”
“得了,对我们来说,地产爸爸们是最稳定的客户。”左伊说。
陈博士道:“因为你们是发债业务,他们高杠杆,所以才需要频繁发债。借了新债还旧债。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还不上怎么办?房产销售还是预售制,如果资金断裂,现金流跟不上,那已经预售的房子,到底应该谁负责?”
“我一个打工的,我管那个?”左伊说,“还不上,那我们就做债务重组。对律所来说都是生意。”
陈博士道:“你看,这万恶的资本主义,居然在香港发扬光大了。”
“都是内地房地产公司。”左伊反驳,“再说你一个在资本主义国家要拿绿卡的人,哪来的脸和我 BB 香港资本主义。”
“美国和你们这比,甚至都显得有点像社会主义了。”陈博士说道。
左伊正要反驳,手机又震了震。她接了起来:“喂——什么?十分钟以后启动大会?疯了吧!没问题没问题,我一会儿会拨入。”
挂上电话,陈博士一声叹息,道:“你看,我说什么来着。周扒皮都不这样,圣诞节晚上九点多开什么启动大会。”
“周扒皮不过圣诞节。”左伊往嘴里塞了一口排骨,“而且他不爱给钱。”
“我听说一些国内的地产商也拖欠工款很严重。”陈博士说,“你之前不也抱怨过,有些客户拖欠律师费?发了十次债,没给一分钱。”他转向乔安:“你说这种客户,留着有什么用?”
“那个客户还没上市呢,正准备在香港上市。”左伊说,“说不定上市圈到钱,就一次性给了。是不是乔安?你不是一直帮这些中小房企做上市?”
“上市肯定不能拖欠工款啊。”乔安说,“人家肯定要发黑函到港交所。”
“黑函是什么?”
“就是投诉信。”乔安解释着,“我也见过很夸张的,按着红手印‘血泪泣诉,黑心企业某地产坏事干尽,害得上百名工人辛苦两年颗粒无收‘。不过大部分没那么夸张。”
“这么刺激啊。”陈博士问,“这种企业真的能上市吗?”
“能啊。”乔安回答,“公司安抚了工头,后面就不再投诉了。已经上市几年了。”
“你们都先别说话。”左伊戴上耳机,“我要拨入启动大会了。”
乔安和陈博士低着头各自吃着,听着左伊那边嗯嗯啊啊地讲电话。发债项目的启动大会很简短,一刻钟就结束了。左伊挂掉电话,立刻埋起头来风卷残云一样地吃着已经冷掉的饭菜。她含糊不清地说:“今天得快点吃,晚上要回去赶工。”
“这么急?”乔安问。
“嗯。”左伊擦了擦手,拿起手机噼里啪啦地打字,说,“我先让底下的小朋友开始做起来。今天晚上所有的问卷和文件都要出第一稿。明天一早开始尽调。”
“这么紧,这来得及吗?”陈博士担忧地看着一桌饭菜,“不如打包带回去。”
“没事,不差这一时半会儿。”左伊大口地吃着,“我们这一行,早上九点之前都算是前一天。”
陈博士苦笑着对乔安说:“你说你们这一行,有什么意思?”
“我是觉得没意思。”乔安说道,“不过我看左伊他们发债的,倒是都做得生龙活虎。”
“都是垃圾债。”陈博士说。
“你不懂。垃圾债就是高息债,比投资级有意思多了。”左伊说:“高息债是纽约法管辖,条款都是发生制,很复杂,很 technical,有意思得很。”
“高息债,不就是高利贷?”陈博士问。
左伊似乎想反驳,但是半天都没有说出什么论据,只好说:“也有利息不那么高的。捋走”
“前几天看到新闻,有个公司发美元债利率都上了两位数。”陈博士说。
左伊道:“没办法咯,评级又低,公司又差,还偏要发。市场定价嘛。”
“这太夸张了,每年光是利息就要多少钱。”陈博士摇摇头,“这种高杠杆的融资,真的没人拦一下吗?我觉得风险很高啊。”
“地产行业这属于正常范畴。”左伊说,“稍等我接一个电话,所里的小朋友找我问问题。”
这一晚上就在左伊不断地接电话打电话的过程中,零零散散地度过了。最后陈博士付了钱,左伊已经叫了出租,风风火火地说:“我要回办公室,小朋友们都回来了。今天晚上要熬一夜。陈博士你自己回家,乔安我就不和你客气了,你自己想办法回家吧。”
“行,谢谢你请客。”乔安说,“快去忙吧。”
左伊坐上出租,一溜烟走了。乔安和陈博士并肩站在街边,等着出租空车。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陈博士叹了口气,没头没尾地说:“毕竟这么多年了,不结婚也不是个事儿。”
乔安不想和他谈论他和左伊的感情,便目不斜视地说:“嗯,该结婚了。”
同时,乔安的手机上,收到了左伊的微信。
左伊:你觉得怎么样?
左伊:我和陈博士
乔安:你指哪方面?
左伊:我们要结婚这件事
乔安:你都订婚了,现在来问我。你说我该说什么
左伊:畅所欲言
乔安:我以为你很想和他结婚
左伊:我就是觉得,都这么些年了。不结婚也不是个事儿
乔安看着微信界面,忍不住哑然失笑。刚好一辆出租开来,她拦下出租,对陈博士说:“那我先回了,你路上小心。”
陈博士向她挥挥手。他那副脸,因为五官有些滑稽,所以很难看出什么明显的感情。乔安想到这样一个人,已经和左伊的人生绑定,真的是有种很玄幻的感觉。在某些层面上,陈博士配不上左伊。但是在另一些层面上,左伊又配不上陈博士。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两个人又是绝配。婚姻这件事,真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让乔安看不明白。但是她已经隐约感受到,婚姻虽然看似和感情有关,但是也可以毫无关系。婚姻和爱情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