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小脸分明病容未褪,下颚明显消瘦,一双杏眼中流露出一点惶恐失意,他心脏一窒。她在无声地控诉他的不应该。他忽而无力站在她眼前,眼神飞快从她额上掠过,带着戾气,转身就走。尚未反应过来的碧好只闻一阵风从面前飘过,然后是端茶进来的李嬷嬷诧异道:“哎呀!这爷好不容易才来一趟,姨娘怎么让他走了?”碧好脑袋一懵,她有,赶他走吗?翌日上午,宿醉醒来的文逸按了按发疼的太阳穴,茫然地看向空无一人的榻间,不禁喃喃:“李漠呢,怎么不见了?”
那是去年的重阳节后,入了秋,清晨的气温总是微微凉,飘着些许霜意。直到太阳出来,宁静肃穆的宫墙才升起了热闹的生气。
那天散朝比往常晚了些,李漠从宣政殿出来,打算去给太后太妃请安,走了一半路,老太监才提醒:“今儿个是太子选秀的日子,太后太妃正在准备相看呢。”
果然,他碰上了面前一群色彩缤纷的年轻女子。
身穿紫袍官服的他扭头就走,不想从打这经过惹一身骚。
却在走了几步后,被墙根下的一个姑娘夺去了注意力。
——她在吃东西。
大臣为赶早朝,若住得远的半路就要起床赶路,把早饭藏在马车里和袖口里,下了朝再吃也是常有的事。
今儿个为选秀,这些女子也必定趁着天没亮就赶路来了,顾不上早饭。
况且她们眼中对荣华富贵的向往,早已盖过了一切事物。
只墙根这一个珠圆玉润又偷吃的,未免有点懵懂无知。
李漠不由自主停下脚步,敛起长眸看过去,“许公公,你看她在那边做什么呢?”
老太监脸上一怔,好大胆的秀女,居然敢在待选时背着身偷吃东西!老太监讪讪道:“世子爷,她在吃东西,我这就上去点醒她。”
“你等等。”李漠气定神闲地把右手背在身后。
他还想看一会儿,看见那姑娘攥着手帕在吃一块糕点,身旁是她的丫鬟在急得跺脚催促,从口型上来看是“快点快点”。
姑娘嘟囔着扭头瞅她一眼,恰好露出整个正脸,让不远处的他看了个正着。
只那一瞬间,浮现在李漠心上的词是:难怪。
难怪那么爱吃,一张银盘圆脸,双颊微丰,比其他女子都要丰腴,腮帮子撑得鼓鼓的,粉唇上还挂着糕屑。
丫鬟催促她快点咽,她眉梢上都在用力,差点呛着了,伸手拍拍自己的胸脯,咳咳吼两声。
也难怪会引起他的注意,她生得粉面朱唇,眼如水杏,冰清玉润,很是漂亮的。
李漠几乎是不经思考的开口道:“去,问问她是哪户人家的,叫什么名字?”
他面上镇定自若,但那只朝太监挥去的手已暴露了他内心的占有欲。
太监问完话回来,姑娘好奇地看过来一眼,他的心口登时“咚咚”撞钟似的震了两下。
他一转身走人,太监跟上他的步伐,“世子爷还去给太后太妃请安吗?”
“去。”
进了太后宫殿,太妃也正在那,李漠行礼问安,主动提起路上听说了太子选秀的事。太后饶有兴趣地问你是不是也想娶个妃了?之前一直有说给你选,你不乐意。
李漠暗示道以前自己忙,没遇到过姑娘,但是刚才遇到了一个。太后太妃兴致高涨,都问是谁?
老太监识趣道:“是八品国子监博士的孙女,姓林,名碧好,父亲曾是元丰四年的探花郎,出身略微低了些,但人长得可标致了。”
太后慈爱笑道:“那就让太子那边把她的名字划掉,不要再选了,这姑娘,就让她进王府当个侍妾,伺候漠哥儿吧。”
李漠拱手道谢。
他不在乎她的出身,也不在乎给她什么名分,只觉心中有股预测了敌人方向并提前围堵扫荡的快感。
这样好看的人,太子见了也一定会动心的。
他这就叫,先下手为强。
可惜,就在半个时辰后,太监来报:那位林姑娘脖子起疹子,正留在太后宫里等太医来看呢。
李漠顿了顿,发出一丝冷笑。
原来她本就无心中选,他方才那点快感骤然粉碎在她的小伎俩中。
这个女人,真是又笨又聪明。
是的,笨且聪明,这个结论一直在她住进荔园好些日子后都没有改变。
第一夜,她连同一顶花轿和几车嫁妆一起被塞过来,掀开盖头时,面上还有种不知所然的迷惑感,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看着看着又害怕地低下头去,一双小手紧紧攥着裙角。
其实他内心也无表面上沉着稳定,坐下来,慢慢问她:“你叫什么?”“几年生的?”“家里有几口人?”
问着问着才意识到这是他在大理寺审理犯人惯用的话。
他怔忪许久,直至发现低垂着头的她紧张地舔了舔粉唇。他为她倒一杯茶水,递给她。她说谢谢,他说不用。
十分尴尬。
但他是第一次接触女人,所以不打紧。
当他说完“以后你就是我的妾了,好好住在这里不要惹事”后,他解开了她的衣裳。
夜深的暖香坞大门,小厮把门拍得咚咚响,“开门,开门,世子爷来了。”
她们都已睡下了,听闻声响,李嬷嬷和小红小蓝连忙起身穿衣,跑出来把门打开,而后点亮了主卧的灯,把吃药后睡得沉的林姨娘推醒。
“爷,林姨娘睡前吃了点药,有些迷糊了。”李嬷嬷把帷幔打开,让床里勉强爬起却闭着眼睛嘟囔的人看看谁来了。
碧好熟睡被吵醒,固然有点小脾气,眼睛还没睁开就嫌弃道:“什么味儿啊!”
是李漠身上的酒气。
他心里想着她,就要来见她。
一路上醉着酒风风火火地骑马赶过来,看见她懵懂的起床样,他心里安定,酒也醒了大半。
可她睁开眼,看清是他,却没有他预想中的扑过来将他抱住、诉说委屈、撒娇卖乖,她只一动不动,双眼迷茫。
李漠被这盆冷水浇得通体凉透,话说得生硬急促:“你见过我的替身了。”
坐在床上的碧好一愣,点点头。
“以后他穿蓝色,我穿黑色,你别认错了。”他又道。
碧好乌溜溜一双大眼睛却仍然定格在他身上,他上哪儿喝那么多酒?
难道,这个是替身,来她这里试验训练成果的?
她仰头看向他的双眸,只见两潭乌黑中氤氲着丝丝怒气,迫使她眼睫颤了颤。
是真的李漠,没认错。
李漠顺着她的视线来到自己的黑衣上,发觉自己一身酒气,她可能不喜欢,他霎时嗓子发干,再开口都是喑哑的,“你,病好了吗?”
“好,好多了。”她太久没见到他,有些局促不安。
她的小脸分明病容未褪,下颚明显消瘦,一双杏眼中流露出一点惶恐失意,他心脏一窒。
她在无声地控诉他的不应该。
他忽而无力站在她眼前,眼神飞快从她额上掠过,带着戾气,转身就走。
尚未反应过来的碧好只闻一阵风从面前飘过,然后是端茶进来的李嬷嬷诧异道:“哎呀!这爷好不容易才来一趟,姨娘怎么让他走了?”
碧好脑袋一懵,她有,赶他走吗?
翌日上午,宿醉醒来的文逸按了按发疼的太阳穴,茫然地看向空无一人的榻间,不禁喃喃:“李漠呢,怎么不见了?”
半晌,来伺候他洗漱的小厮道:“世子爷昨晚突然就骑马走了,去了荔园。”
文逸脸上一喜,“哦?没想到我还促成了一件好事。他们肯定一夜春宵了,哎,有女人的男人,真是麻烦。”
他起来洗漱一番,坐下享用雍王府的早膳,吃到一半,从文府来的他的贴身小厮冲进来急呼道:“爷,你是不是忘了答应过表小姐什么事了?她说找不到你,然后夫人满大街打锣似的在逮你。”
文逸皱起眉头,认真想了想,忽然,他敲了敲自己的脑壳儿,连忙起身着靴,“对对!喝酒误事,我今天要跟臻妹妹去个地方!”
小厮惊得“嘶”了一声,最近小爷对表小姐的事好像特别上心啊……
文逸匆匆回到文府大门,二话不说,一把抱起汪臻臻,将她放到马上坐好,而后他也上马,和她同乘一匹,打着马就往大理寺的方向去了。
他们一个身穿白衣白袍,束半发戴莲冠,清新飘逸,一个头戴雪白幂笠,身穿青衣罗裙,婀娜从容。
等他们从大理寺门口出来时,严管级牢房里的郭锐痒得浑身抽搐,双手怎么抓痒都抓不过来,身上的痒就像蚂蚁在咬,让他忍无可忍,只能一直抓一直抓,永无止境……
大理寺门外的街上,文逸走得快,把汪臻臻甩得有点远,他不耐烦地停下,等她过来了喝她一句:“你快点啊,逛街吗?”
汪臻臻幂笠下的一张圆脸很是较真,“我帮了你,你还没感谢我呢。”
她几代从医,而且学的很多是偏门医术,治病救人有奇效。可她没想到,他会让她用毒粉去对待一个犯人。虽然犯人有罪,但这样折磨人的法子未免有些太过了。
好在,她控制了用量,只会让犯人痒上一天。
文逸见她过来就停下脚步了,正想又数落她。转念间,却想起了昨晚他教训李漠时说的话。
那个叫什么,他能教育别人,他自己反而做不到?不行。文逸眼眸流转,轻咳一声,语气柔和道:“好,我谢谢你。那,你想逛街买点什么东西吗?我陪你。”
汪臻臻“啊”了一声,幂笠下一双大眼睛快要掉在地上。
晌午天阴时,李漠放下手上的书,按了按额上因宿醉带来的后续头痛。
近日他赋闲,不上朝,王府亲事府的事也没管,一日光阴难以打发。在书房坐了一阵后,他只觉胸闷,独自走到园子里逛了逛,鬼迷心窍地又走到了暖香坞。
暖香坞里,静得只有风打树叶的声音,两个丫鬟正守在廊下剥豆荚,而他想见的人,又睡下了。
她枕着软嘟嘟的小脸侧睡,那侧脸微红,像是睡出了印子。李漠站在床边,伸手动一动她的小脸,她像被骚扰到了,伸手把他赶开,轻轻一打,小嘴咕哝一声。
他心底一片柔软,没玩够,又把指尖伸去她耳朵拨弄,她好像火了,又伸手来赶他,嘴里哼唧有词:“别闹……睡觉。”
李漠收回手,自床沿坐下,视线无法从她身上移开。
小蓝端茶进来,杯底碰到桌面发出的一声令他转身瞩目,只怕吵醒了她,未了,他还低声嘱咐:“小声。”
他在床边陪了她一会儿,发现窗台那边的书案上放着许多纸,走过去拿起几张瞧了瞧。
都是她抄的诗,还有改编的诗词,如:“我住荔园头,君住荔园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荔园水。”
她想他?李漠双眸放出精光,拿着纸张回床边一边看她,一边看她的字。
窗户有风吹进来,把他手上的纸吹得沙沙响。
碧好醒过来,甫一睁眼,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人吓得连忙坐起身,双眼紧张地看着他手上的纸,随后一把抢回来。
这是意志薄弱时被吓出的反射动作,无关其他。
她在睡着觉,一觉醒来看见一个不动声色且盯着自己看的人,可不可怕?
然李漠被她脸上的恐惧刺伤,他盯着她护得死死的纸。难道,她又给别人写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怕他知道?
他一开口又是冷淡生硬的,“你写了什么?”
刚睡醒的碧好懵懵的,摇摇头。
“我来看看,你的病好了没有。”他知道他是在没话找话,面对她,他已词穷。
碧好小声道:“我好了,爷,您怎么来了?”
“这是我的地盘,我不能来吗?”他反唇驳道。
她果然不敢说话了。
每见她脆弱受惊,他的心就堵一次,陡然间,他失去了停留在这的意志力,转过身,大步离开暖香坞。
小蓝眼看世子爷走了,连忙冲进来问:“姨娘,你怎么又让爷走了?”
碧好双眸注视着门口的方向,“是他自己走的……”
小蓝忍不住把上次姨娘病倒,世子爷晚上来照顾的事说了出来,以及刚刚,爷也在床边陪了她一阵。
碧好错愕,抱住双膝喃道:“原来是这样。”
如果是这样,机会也许又重新掌握在她手上了。
翌日,碧好挽起袖子揉面粉,擀饺子皮,做了一些鲜虾饺子,煮了一碗混进蓼风轩的午膳里让厨房的人送了过去。
午膳后她来查验结果,可那碗饺子原封不动,原因是:爷向来不吃饺子包子类的面食,他看都没看一眼。
下午碧好又看火煮绿豆汤,亲自调糖,盛了一碗混进李漠的下午茶里,但结果仍是:爷不喜吃甜,吃了别的,唯独没碰这碗。
一连遭遇两次挫折,碧好难免泄气。她怀疑是不是下人告诉了他是谁做的,所以他故意不吃。
“要不姨娘还是直接去蓼风轩找爷说话吧,隔着门喊也好啊,哭,也行啊,爷不会不管你的。”小蓝提了个蠢方法,就像姨娘当初负荆请罪一样。
碧好沮丧摇头,“要是被大棒子打出来呢,丢不丢人。”
小蓝低声,“姨娘以前才不管丢不丢人,只管能不能得宠。得宠以后谁敢笑话……”
碧好撇她一眼,心里乱如一匹麻。
越怕事,越来事。
掌灯时分,李漠又过来了。
碧好乍一听到这个消息,立时从凳上跳起来,想让自己表现得正常一些,心里却慌得像万马奔腾。
迈出门槛迎接他时,她崴了一脚;向他屈膝行礼时,头上的发簪松松地坠了下来;给他端茶,她自己手不稳被烫了一下,他一眼看过来,她手足无措,退了几步弹到一边。
坐在主位上的李漠,他的脸色就像在山上抓她那天的一样黑,周身气势沉甸甸的,让人不可冒犯。
他甚至不等茶凉,起身就走。
她仍然不肯接纳他,再也不愿像从前那样对他,他留下,还有什么意义。
一只长靴迈出门槛,李漠骤然一顿,垂眸,看向束缚住他腰身的一道突如其来的力量,原来,那是她的双手。
她冲到他身后,抱住了他。
碧好心中轰隆一声,只是见他颀长的身影将要远离,她不可控制自己,飞身朝他扑去,直至胸口撞上他坚硬的后背——
“轰”,她胸口里五味杂陈,隐隐作痛。
她,太想他了。
“不要走……”她把流着热泪的脸贴在他后背,双手紧紧缠住他的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