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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场秋雨连连,转眼秋分已过,再过五六日便是中秋,义城比往常更是热闹,旅居大江南北的游子欲与亲人团聚,共度佳节,纷纷回乡探亲,车马船舶满载归人。
  裴府同往常般由裴枫领着里里外外打扫一番,再从栖月居院落里搬些花草到前堂,略一点缀,方不显得这偌大的中丞府太过冷清。
  裴枫打扫完,将抹布往肩上一搭,懒洋洋地往一旁的紫檀香几望去,香几前的裴卿着一件玄色窄袖袍衫,缀以暗金色的竹叶纹样,恣意躺倚在罗汉床上看书,衣衫领扣微解,露出里衬的印花图案,腰间以简单的青玉革带微微一束,一块玉佩轻贴腿间,下摆处有水墨流云,愈发衬得他俊朗风雅。
  裴枫见自家大人这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并不奇怪,中丞府向来无人造访,除了冯阅仁间或带酒前来闲聊品鉴,便无人问津了。尤其到了中秋时节,冯家忙着置办佳节,冯阅仁这几天来走动得也少。这三年来,就是除夕夜裴卿都是孤家寡人,莫说中秋了。
  一个小厮跑进堂内道:“大人,夫人回来了!”
  裴枫一听夫人回来,眼里起着炽热的光,一个箭步冲出大堂,将柳思月迎进门。裴卿闻声随即放下手中书卷,顺着入门处两方小池间的青石路前去相迎,远远瞧见柳思月气喘吁吁走来,白净的脸蛋上布了好几抹泥灰,小鹿般无措的眸光一瞥见他便闪起清澈透亮的星芒,眉眼一弯,急切地朝他小跑过来,狼狈之余竟有几分可爱。
  半满的月亮悬在栖月居屋檐之上,裴卿于院内石桌支起一盏明灯,与柳思月对坐望月。
  “说吧,又是什么不要紧的事,来得这么急?”裴卿提起玉壶,往柳思月面前的茶杯里斟上。
  柳思月抿起唇瓣娇憨一笑,将怀里抱着的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盒盖推到裴卿跟前:“刚出炉的月饼,你尝尝!”
  裴卿眸光一怔,“你从逍遥山庄大老远跑来,就是为了送个月饼?”
  “这可不是普通的月饼,这是我亲手做的!”柳思月小手贴在食盒壁上,神色略微暗淡下来,小嘴微鼓道,“怎么凉了……那还是别吃了。”
  “月娘一片美意,岂能浪费?”
  裴卿语罢垂眸,望着食盒里图案各异的月饼,修长的手捻起一块拿到眼前端详了片刻,柳思月扑闪着水灵的眸子笑道:“虽然图案做的略显粗糙,但应该能看出来这是牡丹吧?”
  “写意了些……勉强能辨认?”
  裴卿将月饼含进嘴里嚼了几口,竟真有丝丝牡丹的香甜味沁入心脾,瞧见柳思月羽睫轻轻眨动,直盯着他,眼巴巴地等着他的评价。
  “怎么样,好吃吗?”
  “好吃。”
  “你喜欢就好,起初我还担心牡丹蜜放太多了,口感会腻。”得到裴卿首肯,柳思月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松了下来,又欣然递给他一块,“牡丹象征富贵美满,这个是松鹤,寓意延年长寿!”
  裴卿接过月饼,目光将食盒中剩余的图案逐一端详,指着其中一个形状难辨的月饼挑眉:“这是……猪?”
  柳思月霎时似被泼了一盆冷水,古灵精怪的眸光随即黯了下去,几丝窘云爬上双颊,撇起小嘴嘟囔:“这是你……”
  “……”
  几息沉默顷刻被二人的笑声打破,一高一低,一沉一脆,忍俊不禁。
  裴卿少见地露出一抹肆无忌惮的笑容,如夜般深邃的眼眸微微一亮,眸底的笑意径自漫染到眼角,这样温和丰朗的神采,皎皎月华亦不过如此。
  “也是,裴郎你这样神仙似好看的人,我又怎么能做得像呢……”柳思月羞答答把头别过去,心虚地避开他的目光,“平时我看后厨做点心好像很轻松,结果一轮到自己动手就手忙脚乱的,差点把厨房都炸了,才做出这么几个像样的。”
  裴卿眼底一阵动容,目光辗转过她透亮的肌肤,凝滞在她脏兮兮的粉面上,鬼使神差地略一欠身,向她伸出手去。柳思月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裙间流苏,发上金玲玲的步摇忽而一颤,轻点着她的耳廓左右摇摆,裴卿的动作旋即一顿,勾着温柔的笑意收回手,不动声色道:“你看你的脸,活像灶台里钻出来的小花猫。”
  柳思月意识到他在笑话自己,慌忙地擦去脸蛋上的泥灰。
  “月娘,今天长平街上应该挺热闹,想不想出去走走?”
  中秋前夕的长平街,千街错绣,灯火连昼。目之所及皆是火树银花,阑烛玉桥。王孙悠骑五花马,白丁笑执走马灯。几声吆喝,游船满载一舟归人停泊上岸。三两喝彩,又是一曲胡乐篝火曼舞。
  “还没到中秋就这般热闹,十五那天,街上怕是比肩接踵,热闹得连脚都踩不下吧?”柳思月踏着轻快的步子悠然笑道,“到时候可以喊上冯大哥和陶大哥,我们一起吃月饼、赏月、放孔明灯,多好!”
  “冯呆子家中人多热闹,怕是腾不出时间。你的陶大哥就要做尚书令的东床快婿了,哪有时间出来闲逛。”
  柳思月向裴卿递来一道羞怯而期待的目光:“那你呢?”
  “每年中tຊ秋,我都会回阴州祭奠父母,我已奏请陛下,明天便出发。”
  柳思月转念思忖,成婚那日照理需拜见高堂牌位,但因铜币案紧急审讯,并未拜堂便直接送入洞房,后来也确实没在裴府见过他父母的灵位,原是供在了阴州。
  “那你要去多久啊?”柳思月的声音越来越低,贝齿不觉轻咬住唇瓣。
  “阴州在杨江之滨,走水路,最快来回十日便可。”
  柳思月把头一点,垂下头不让裴卿看见她眸中的失落。恍惚出神之际,一只温存的大手忽然轻轻覆住她的脑袋,安抚似的摩挲了一下,而后头顶传来他温柔的声音。
  “那就权当今天就是中秋,月饼吃了,圆月赏了,我们去放孔明灯吧。”
  满目江楼花灯璀璨,护城河面水波粼粼,金光迭起,飘来几缕荷香缀衣。
  裴卿和柳思月行至拱桥畔边,瞧见前头一处小摊摆着各式各样的花灯,两相一顾便走上前去。
  “老板,要两个孔明灯。”
  “好嘞!”
  小贩向二人各递来一支毛笔,裴卿于砚台上略一染墨,便映着摊面烛光执笔,隽秀的笔锋于灯面上勾走,米黄灯面上须臾便写好一篇寓意和满的诗文。
  再看柳思月,一张莹润的小脸满是犹疑,眉心皱作一团,咬着笔杆半晌都无从下手。她似是注意到裴卿侧立拭目,待她落笔的眸光,不好意思道:“愿望太多了,不知从何写起,我这么贪心,天神会不会不答应啊……”
  裴卿微微一笑,“天灯祈愿,心诚则灵,写你真心怀想便好。”
  柳思月杏眸里漾起澈亮如星的明光,眼波微转,执笔在灯面写下夜见闻与随想,又附几行清秀小字:一愿亲友安康,二愿百姓顺遂,三愿……
  笔毫顿在此处便止住了,柳思月眼底缓缓浮现几丝柔光,于灯火微阑间悄然跃动,随而皓腕轻旋,续笔承写。
  “裴大哥!”一道轻柔妩媚的声音游入耳畔,裴卿循声望去,眼前女子手执花灯,满面惊喜,身后跟了个十二三岁的丫鬟。
  “想不到能在这里遇见你!”赵玉儿玉面含笑走到裴卿跟前,一手把花灯递给身后的丫鬟,又将她手臂上拎着的布袋打开,从中端出一只纹样精致的小盒。
  “正好我今天做了一些糕点,记得在阴州时你来府上就爱吃这些。你不喜欢甜食,我这里头可是一点蜜糖都没放。”
  柳思月闻言心下一颤,想起自己嗜甜如命,往月饼里足足放了一大罐牡丹蜜,裴卿若是不喜欢甜食,那一盒月饼怕是能把他活活齁死。
  “拿着呀。”赵玉儿纤纤玉指端着小盒递到裴卿面前,半羞半恼道,“上次花宴上你丢下我一个人跑了,今日可不能这般失礼了吧?少说……也得看在这一盒糕点的份上,陪我逛逛花街不是?”
  柳思月见赵玉儿这般亲热地凑到裴卿身边,全然没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垂头丧气地把笔一搁,动静大得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裴卿从惊诧中缓过神来,并未接受赵玉儿的糕点,向后退了一步,挨着柳思月朝她恭谨一揖:“赵娘子有心了,只是我方吃过夫人做的月饼,娘子的心意恐难消受。”
  这回轮到赵玉儿愣神,向柳思月投来复杂的目光,“中丞夫人看着年岁还小,娇生惯养的竟也会下厨呀……可夫人难道不知道,裴大哥不吃甜的么?”
  赵玉儿这绵里藏针的话把柳思月气得够呛,不知哪来的底气拉高声音:“管他甜不甜的,反正都吃得一干二净了!”说罢余光瞟了裴卿一眼,瞧见他那副窃笑的神情,气焰马上蔫了下去。
  赵玉儿不想柳思月看着年纪小,中丞夫人的架势倒是摆的十足,不似软萌的外表那般看起来好欺负,便识趣一笑道:“既然裴中丞有夫人在侧,小女就不打扰了。”
  语罢,她将糕点塞进柳思月手里,“这盒糕点便送给夫人,算是小女提前奉送中秋贺礼了。”
  赵玉儿径自领着丫鬟从二人身旁离去,脸上僵硬的笑意转瞬即逝。
  柳思月低眉敛目,轻轻揭开盒盖,盒内静静躺着十余只酥松薄脆的咸口糕点,款式独特,色泽精美。而这糕点越是精致,她心里越不是滋味。
  “赵娘子做的糕点真好看,比我的好看。不甜不腻的,一看就很合人家胃口……”
  裴卿从柳思月软绵绵的话音里品出几丝凉意,略微一怔。这阴阳怪气的语气似曾相识,那天在御史台,听她说起陶沉送她枣泥糕时,自己好像也是这个别扭的腔调。这种酸涩心焦的感觉明明叫人心里难受,却又难以言说,不肯轻易出口,反而顾左右而言他,当真奇怪。
  一架飞驰的马车呼啸而过,行人纷乱,裴卿下意识伸手护住柳思月,轻软如云的身躯下一瞬便跌进他怀里,手中的孔明灯和糕点满满当当,撒了一地。
  柳思月怔怔伏在裴卿胸膛,体会他身上温热到有些不真实的气息,身边行人慌乱不已,不时跌撞而过,将二人的距离逼得更近。裴卿单手轻抚上柳思月纤柔的香肩,力度不轻不重,似是怕周围的人撞伤她。
  柳思月余光瞟上裴卿好看的喉结,微微仰面,才发现自己红润娇嫩的樱唇再近一寸便要贴上他的下巴。他温热的呼吸缠绕着自己,叫人心头一阵轻痒酥麻,不敢动弹,只是任他的大手护住肩背,间或一动时,指腹那丝丝沁凉的触感便隔着纱衣在肌肤上轻柔游走。
  马车终于安然驶过,裴卿垂下眼,深邃的眸光正对上怀中人儿神思微漾的眼神,满面红云,梨涡浅浅,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无意中做出逾越之举,一丝几无可见的浮光从他寒潭般的眼眸一闪而过,畏怯而温柔地松开手,指尖无意划过她暗香萦绕的发梢,那纤薄绵软的触感便从怀中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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