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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适逢休沐日夜间,长平街金光璀璨,灯火辉煌。冯阅仁折扇摇风,染一身快意入府,便有一小厮上前道:“大人,您可算回来了,裴大人在大堂等着呢。”
  冯阅仁摇扇的动作慢了几分,而后嘴角一扬,健步如飞往大堂处迈去。
  堂前火光微黯,映着裴卿落寞的侧脸,仲夏将去,喧嚣的蝉鸣也随之隐入尘烟,满腹絮语无从遣说。
  “稀客,稀客!先前叫你喝酒总是推三阻四的待在府里不肯出来,怎么今日这样好兴致,主动上门来?”冯阅仁语气亢奋,高声一喊,在他身旁坐下,“就你一个人?月娘呢?”
  “回逍遥山庄了。”几丝惆怅从裴卿眼底溢出,他略带醉意低吟着,“让她躲着陶沉,反倒躲上我了……”
  “你说要娶江莲瑶的那个倒霉蛋啊?嘶……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好像是学堂里那个傲慢张狂的公子哥……”冯阅仁拍了拍裴卿的肩,“他怎么得罪你了?”
  裴卿抚着酒杯,淡淡道:“他没得罪我,我只是,单纯地看他不爽。”
  冯阅仁扫了一眼裴卿,咋舌几声道:“让我猜猜,陶沉和月娘同在察院当值,举止亲密,叫某些人心里发慌了吧tຊ?”
  指间的酒杯白玉温凉,一如裴卿深邃寂寥的目光,他凝着手中的酒吐出一口浊气,温热之中满是凄凉。
  “你那么聪明,又岂会看不出月娘心里有你。不管你再怎么否认,你对月娘的感觉势必没那么清白,只是这其中到底是朋友之意,还是男女之情……”冯阅仁话至此处摇扇起身,将手搭在裴卿肩上,意味深长一叹,“还需你自己细想明晰。”
  夜半,逍遥山庄,沁凉的月影落在池边石桥上,青苔斑斑,清辉点点,如同少女细密纷乱的心事,朦胧又冷寂。
  柳思月环抱双腿倚在桥边石柱上,一双眼眸黯淡无光,除却羽睫间或一眨,苍白的小脸再无生气。
  一道人影遮住她眼前的月光,她抬首一瞧,萧云荷抱着件披风立在面前,一面给她披上一面打趣道:“我还以为萧承凌那小子去军营前,背着我挪了尊石像在这儿,原来是我们御史台的柳御史大驾光临啊。”
  柳思月玉面上浮上一片绯红,樱唇微启:“义母,你就别开我玩笑了。”
  萧云荷在旁挨着她坐下,半挑着眉问:“我家月儿长大了,开始有心事了,说来为娘听听?”
  柳思月对上萧云荷认真的神情,细长的睫毛慌乱地扑闪两下,小手绞作一团,小声开口:“义母,我有个朋友,她自小喜欢一个男子,他们之间很是相熟,那男子也对我朋友很好,只是……我朋友的心上人说,对她只是朋友之情,所以我朋友现在很为难。义母您说,她该怎么办呀?”
  萧云荷咋呼起来:“裴卿跟你说的,只是朋友之情?”
  “不是我……是……”柳思月支吾半晌。
  “他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你还隐瞒什么?”萧云荷长叹一声,漫不经心一笑,“你义母我也曾是新婚燕尔,吃过猪肉,见过猪跑的。你们俩在一起相处,充其量就是小孩子过家家,我早就看出来了。老娘平生最恨御史台那帮人的虚伪做派,真恨不得把他们一个个绑在马后活活拖死!”
  “既然您早就看穿了,为何还要陪我们演戏啊?”
  萧云荷收敛懒散的目光,抚着柳思月惨淡的小脸,微微一捏,“可我也看出来你喜欢他,一双眼睛都快长他身上了。若是裴卿识趣,待你也好,你乐在其中,我又何须多言呢?”
  “义母,我日日与裴郎在一起,总忍不住喜欢他,却又不得时时提醒自己他并不喜欢我。最近几日,我总惹他生气,我好怕这样下去,他会讨厌我、嫌恶我,再也不想理我了。义母,我心里好难受,我该怎么办?”
  萧云荷的眼底泛起无限怜惜,温柔地摩挲着柳思月娇嫩的脸颊,顺而抚上她耳后的疤痕,“月娘,这终归是你的心意,我不能代替你做任何决定。但作为你的母亲,我自私地希望你能及时止损。你已经为他聋了一只耳朵,这回不要再犯傻了,好么?”
  一滴滚烫的泪珠随着萧云荷的话音骤然落下,柳思月终是拦不住心头积压的酸楚,泪水夺眶而出,小脸埋在萧云荷怀中曼声哀哭。
  一夜阑风长雨,御史台仍布着断雨残云,柳思月打一把小伞提袍上阶,于檐廊间远远望见裴卿。他脸色恹恹的,眼眸里掠过一抹无措,想同她说些话,却又思绪纷乱,止在唇边。二人相顾无言,眼瞧柳思月从身边擦过,向秋毫堂走去。
  江莲瑶与陶沉的婚事这日便正式昭告朝臣,婚事定在重阳之后。众人皆知,这场秋风过后,朝中便是另一番天地。
  又是一幕秋雨落长夜,裴枫扣了扣裴卿半掩的房门,躬身道:“大人,金羽轩下午差人送了几套常服来。”
  裴卿凝着手中的书本淡然道:“我不曾让金羽轩做过衣服,让他们拿回去吧。”
  裴枫抱着手中的几套衣裳面露难色,“这些是夫人走之前吩咐定制的,夫人说,在推事院的地牢待着,衣服上难免沾染血污,衣服便要换的勤了,所以私下里问过小人您旧衣的尺寸,托金羽轩照着做几件新的……”
  裴卿一时无声,须臾之后,低声回道:“知道了,放这吧。”
  一层浓愁笼罩在裴卿眼底,还未等裴枫憋在肚子里那几句劝和的话说出口,他便起身向房外走去。雨声沥沥,不绝于耳,他回神之际已走到栖月居门口。
  几日无人点灯,竹门边只剩被凄风苦雨吹煞的烛台。裴卿轻轻推开竹门,径自走到从前时常被罚面壁的墙角,半蹲下身望着墙面出神。
  几抹流萤从雨丝间游过,青绿色的流光映上涂鸦斑斑的石墙,他俯身一望,见他题诗落款的名字旁竟刻了一只扮着鬼脸的猪头。这般幼稚的手笔出自谁人,不言而喻。
  萤火微光摇曳,一缕和暖的浅笑缓缓浮现在裴卿唇角,眉梢眼底泛起明珠生晕般的华光,如水如风,丝丝游移。
  柳思月这两日并不匆忙离院,总在秋毫堂多留些工夫,待暮色渐合方才离院回逍遥山庄。待到她的马车到逍遥山庄门前停下,雨早便停了。逍遥王府夜间并无人值守,柳思月从车上下来,几步迈至门前,握起门环重重地叩了两下。仓促的脚步声传来,朱门轻启,满身酒气的萧云荷登时跌进她怀里。
  “月儿,你回来了……”萧云荷软绵绵地靠在柳思月肩头,吐出的气息都带着浓重的酒味,熏得她眼前一阵发黑。
  “王爷,您慢点!”紧追其后的小妍连忙将萧云荷从柳思月身上拉起来,防止她又像先前般酒后一个踉跄摔出去。
  柳思月见她醉的一塌糊涂,撇起小嘴嗔怪:“义母,你怎么又喝成这样!承凌哥哥不是把你的酒窖都锁起来了么,你这又是哪来的酒?”
  萧云荷一手对着空气拨了两下,咧嘴憨笑:“月儿回的这样迟,为娘没忍住小酌了几杯。你回来了正好,帮我……招待招待客人……”
  “这么晚了,府上还有什么客人?”柳思月喃喃着,目光随即转向小妍。
  小妍抱着不安分的萧云荷,手忙脚乱之际,更是无从分说,只好面露窘色道:“人在后院,小姐去看了就晓得了……”
  说罢,小妍便拖着烂醉的萧云荷回房,只剩柳思月原地发愣,“神神秘秘……”
  柳思月心头揣起一抹狐疑只身往后院走去,转过玄关,远远瞧见兰亭内幽光浅浅,月影沉壁,映照一袭修长俊朗的身影。
  潇潇雨歇,凭栏而立。
  柳思月一时怔默,犹豫着立在原地。还未想明白如何面对他,裴卿回首之际便探见她的身影,踏着明快的步子从兰亭踱步而来,几息之内站定在她面前。
  几许凉风拂起柳思月的裙摆,柳思月总算是回过神来,瞪着水汪汪的眸子嗔道:“裴中丞大晚上的不在府上休息,跑来祸害我义母作甚?你可知义母戒酒多时,这一醉就前功尽弃了!”
  裴卿眉眼间染上几分无辜“柳御史明鉴,裴某若不出此下策,逍遥王怕是连门都不让我进,我又如何能与柳御史说上话呢?”
  柳思月小脸一鼓,气呼呼道:“我可没让你三更半夜来跟我说话……”
  “柳御史见谅,是裴某有话,三更半夜也非得来跟你说。”
  裴卿眉目含笑,三言两语便撩拨得柳思月小鹿乱撞,她不禁后退两步,浑然没了方才振振有词之状,“那你要说什么?”
  “自然是来赔礼道歉的。上次冯呆子带来府上的潭州美酒我还留了一坛,送给逍遥王当做赔礼了,至于柳御史嘛……”裴卿向她靠近一步,眸中没了打趣之色,转而凝起一抹愧色。
  “月娘,我自知做错了事,让你寒心,都是我不好,所以特意来向你道歉。一来,为我在赏花宴上对你发脾气。那日我为陶沉之言所激,确实是我失控了,这阵子我一直在反思,只是你在御史台处处躲着我,不知该如何开口。”
  柳思月印象中的裴卿总是气焰朗朗,风轻云淡,只有旁人向他低三下四,从未见他待人这般小心翼翼,自陈错处。见裴卿将自己的感受放在心上,时时怀想反思,她心头不禁淌过一丝暖洋洋的欣喜,仿佛春阳照雪,消融薄冰。
  她唇角不争气地勾起一抹浅笑,又不愿轻易放过他,便故作镇定问:“那二来呢?”
  “二来……”裴卿低眉敛目,幽深的眼瞳中漾起一丝转瞬即逝的犹疑,轻缓的语调不徐不疾,“为我无意间看了你在栖月居写的信。”
  柳思月愣神半晌,小脸上写满疑惑,轻挑黛眉吐出一字:“信?”
  裴卿见她一副天真无知的模样,自己反倒局促起来,双手负于身后,眸光下意识地飘向别处,低声道:“最后一句是……言不尽思,企盼还云。”
  话音一落,柳思月便知晓了裴卿所言何物,娇tຊ柔的唇瓣微微张开,白净的玉面顿时铺满层层绯红,原本轻快的心跳此刻仿佛烈鼓明雷,似是下一刻便要被他听得一清二楚。
  本就是裴卿未经同意看了她写的红书,前来道歉,而她却全然提不起生气的架势,反倒羞赧万分,窘迫难当。裴卿本就聪颖,词曲文赋看一遍就过目不忘,如今瞧他那信手拈来的样子,怕是不止尾句,势必全篇都背下来了。想到此处柳思月是又羞又恼,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个你还是当做没看见吧!”柳思月扭头欲走,一抹温存的妙力旋即拉住她莹润的皓腕,她猛地抬眸对上裴卿深邃的眉眼。
  他这样缱绻的眼神,只消一眼,便足以摧裂自己连日自劝筑起的防线。
  “我先前说,对你没有朋友之外的感情,确实过早定论。月娘,在我心里,你和其他女子不同。”裴卿话音在此处一顿,眼角泛起点点哀色。
  “但对于男女之情,我也是第一次接触。我并不确定,这究竟是喜欢,还是一种习惯和占有。我曾经亲眼看着至亲挚友离去,本以为此生便要这样一人独行到底,未曾想到会遇见你。月娘你信我重我,你的心意何其珍贵,我又岂能轻易许诺。所以在我能回应你之前,可否再给我一些时间想清楚?”
  柳思月眸中几点懵懂逐渐演变成慌乱,“你要是想到天荒地老,我可就不一定喜欢你了!”
  裴卿略一沉默,深邃的眼底有澈亮的流光一闪而过,继而眼波凝皱,一字一句启声:“若我心悦你,岂能忍心与心上人之间不明不白。若反之,你的心意又何须我定夺?茫茫穹宇,大可托付良人。无论如何,月娘都是我十分珍视之人,此情此意,不可轻易摧折。”
  柳思月似患得患失的情窦在触到裴卿的视线时忽然安定下来,他的神情那样赤诚坚定,仿若扶摇与沧海擦肩而过,纵然微澜迭起,却仍遥相珍重。虽然裴卿一番衷肠没有一句倾情,却又字字含情,只是这情意还须得真心思忖,明明白白,而非随意许诺。
  以情承情,以意盼意,不遣一夕风月,但求余生长情。
  “我答应你。”柳思月微抿唇瓣,羞答答地望他一眼,“那你现在可以松开我了么……”
  裴卿微微垂眸,目光凝滞在与柳思月相缠的双手间,面色一怔,随而轻柔地松开她的手,随意扯来一个话题:“对了,你让金羽轩给我做衣服的事,裴枫跟我说了,多谢月娘美意。”
  柳思月腼腆地将被他握了半晌的手藏进袖间,眉梢微扬,满脸疑惑道:“衣服?我没让金羽轩做衣服啊。”
  裴卿长眉一挑,顿时把裴枫的心思猜了个大概,用极轻的声音轻笑起来:“好你个裴枫……”
  柳思月眼神飘忽,扬起羞涩的笑意:“时间不早了,明日还要上朝,你赶紧回去吧。”
  裴卿薄唇轻抿,柔声问:“那既然我们话都说开了,你不会再躲着我了吧?”
  柳思月含羞垂面,把头一点,藏在袖子里的小手一点点绞动着,软糯的甜音怯生生地向他递来:“裴郎,我们明天见……”
  “明天见。”裴卿唇角微扬,低沉的嗓音在她耳畔擦过,清冽的语调温缓轻暖。
  柳思月抬起细长的羽睫轻瞥一眼,瞧见他俊朗的脸庞近在咫尺,月色清浅,分外缠绵,顺着他的眉宇轻柔地落下,他此刻的神情不似平常那样淡漠,一双眼眸如墨幽深,从中流露出点点温暖的游光,丝丝缕缕的温柔将她轻抚缠绕,在心底撩拨起悸动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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