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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日经筵,方清平问起朱瑜对北漠的态度。
  朱瑜转着杯沿,思索道:“阿必赤合只是养子,北漠自分裂后瓦剌与鞑靼便一直水火不容,近年北漠人抢粮频繁,不仅是我国,远些的汗国也被抢了个遍,此时鞑靼派阿必赤合过来谈互市,不过是形势所迫,看中原的粮食更多罢了。”
  他笑了一声,“国书阿谀,倒是十分可见翻译的礼官的忠心,阿必赤合带来的贡品也繁多,在朝廷看来,大概会觉得鞑靼忠心称臣,转头便把他们前几个月还在侵扰边境的事忘得干干净净了。”
  方清平道:“但,便如陛下所言,鞑靼肯来使是碍于北漠形式,迟早会开战,也不如抓住这个机会,同鞑靼交换马匹牛羊,也并不影响陛下的打算。”
  朱瑜此时看向替他换下茶水的黄豫,“若是你,你更想带着船队出海访倭,还是与车队出使北漠?”
  黄豫的手一抖,茶水撒了些出来,他大惊失色,忙跪下来:“陛下恕罪!”
  方清平扫过他一眼,叱道:“阉寺之臣。”
  朱瑜却只是淡淡笑着,亲自扶起黄豫,“无妨,你先出去吧。”
  黄豫诺诺,转身走出殿内。
  “老师于这些内臣还是太过苛责了不是吗?今日若换了吕家徐家,甚至于夏家,也不过是没了茶水可洒罢了。”朱瑜抖抖茶杯上的水渍,漫不经心地道。
  监察御史夏孑,乃是方清平的半个学生,同样是科举上来的,年纪有三四十,做事倒是勤劳实干,可惜为人太过拘束胆小,平日跟在方筹身后,其余一概不问。
  方清平是当世寒门科举的典范,当时先帝立内阁,把他拉进阁中,花了那样多的精力扶持各位举子,如今朝中稍微有些头脸的,其实哪个也都能称的上是方清平的学生。夏孑能走上今日的位置还是沾了不少方筹的光。
  方清平实则也看不上夏孑,但到底早年吃过世族当道的亏,该拉一把的还是要拉一把,久而久之,越来越多科举出身的举子在朝中站稳脚跟,问题也不可避免的出现了。
  只是无论是世族还是寒门,有才又有德之人,毕竟还是少数。
  方清平知晓朱瑜有自己的打算,也便没有反驳他的话,又问起另一件关心的事:“若是国子监重开,不妨也趁机从民间挑一些孩子进去。”
  是了,还有国子监重开这件事。
  国子监其实一直都有,只是以往几代国子监的生员名额都被各地世族把控,成为与皇子王公们培养感情的机会,虽有各地举荐名额但形同虚设,方清平这几年一直想打破国子监的这种生员模式,那日使臣宴会,阿必赤合说想学一些汉文知识,去国子监上课,还指名程荻任课,方清平就知道机会来了。
  世族把控国子监倒并非是国子监的问题,而是地方推举学生的问题,今年监生入学名额早就满了,只要朱瑜一声令下,临时多招一批寒门,这批学生就能由方清平全权负责。
  这寒门的先河一开,便如当今的朝堂,世族有世族牵连,寒门也有寒门的亲故。
  中原的土地,哪里都是人情。
  只是世族的人情牢固,寒门的人情则需要自己去挣。
  然而这个世界上,最大的世族是皇族。而皇族,不喜欢被这样牢固的亲缘网束缚。
  长松从何太妃宫中回来,见到修安正同人一起搬着一个大花盆朝明华宫的方向走。
  她住了脚,叫了他一声。
  修tຊ安见到她,同对面的小宦官抱了歉,小跑到长松面前,笑着露出虎牙。
  “长松姑姑,您这是刚从太妃娘娘那里回来呢?”
  “关你什么事,”长松皱着眉回他,又问:“你不在景元宫跑这里来做什么?”
  修安又是讪讪的笑笑,说:“姑姑,我正好今日休息,师傅便叫我来帮他做些杂事,这不刚出来碰上熟人,顺手帮衬一把。”
  长松听了没追究什么杂事,看着明华宫进进出出的人,只疑惑道:“明华宫不是没人住吗?近来是怎么回事?”
  修安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道:“这我不知道,但是这是高公公亲自下令打扫的。宫里都传这里要有一位新主子了。”
  长松听他这么讲,又把目光落回他身上,“我要回去了。”
  修安忙道:“姑姑先回去吧,我一会儿便回。”
  他都这样讲了,长松也就没再说什么,一个人朝景元宫走去。
  今日尚服局的范女官找上门,让朱槿来试中秋宫宴的礼服。
  长松进门时朱槿上身杏色对襟衫,下裙黛绿,绣着宝相纹与白面兰花。
  长松瞧了一眼,在长青身边站定,悄悄同她咬耳朵:“怎么颜色这么素净?”
  朱槿幼时的衣裳颜色鲜艳,单是朱红色便有大半个箱子,自太皇太后仙逝才慢慢地穿起了素色,进宫之后何太妃也为她置办了不少鲜艳颜色衣服,以至于长松现在都不习惯朱槿的素色了。
  长青回她:“中宫一定是大红,殿下自己选了这套,兴许是不想在宫宴上太过打眼吧。”
  长松一想也是,又对长青道:“我方才在明华宫外见到修安了。“
  “明华宫?他去那里做什么?”
  长松道:“帮忙打杂,好像陛下叫人收拾明华宫呢。修仁哪里去了?他们一个两个的最近都老是不见。”
  长青想了想,道:“其实修仁还好啦,尚服局也给昙佑师傅送了一套新衣,修仁被殿下叫去昙佑那里了。他师傅不是那个什么崔少监吗?感觉没怎么管过他,修安倒是最近经常被叫走。我听椿儿说他来头也不小,是李献公公的徒孙。”
  长松撇撇嘴,“管他哪个公公的徒孙,总归不是殿下的人。”
  长青立马叫停她,“别再说这种话了。回宫这么久了还不长记性,他们这些内臣背后是谁还不明白吗?”
  长松没答话,朱槿叫到长青的名字,长青拍拍她的肩,转身去送范女官。
  长松一直比不上长青受方嬷嬷器重,只是她们二人与公主在灵山相伴多年,对公主的忠心却是旁人都比不上的。她们与嘉宁自然是主仆,可也是嘉宁最好的朋友。
  太皇太后与方嬷嬷离开后,朱槿身边的人里,只有长青与自己是一心为了公主的。
  至于朱瑜。
  倘若他真的有半分对公主的兄妹之义,又怎么会十余年任她在灵山不管不顾?
  嘉和元年,新帝登基,就连先皇驾崩,朱槿都不曾见过朱瑜一面,太皇太后仙逝也并无人同她说过她的皇兄要将自己血脉相连的妹妹带回身边。
  这么多年,朱槿向京城送回过多少卷佛经,又到底等回了什么?连自己这个旁观者都觉得不值,又怎么能想到朱槿心中的失落与失望。
  朱槿换回了自己平常穿的衣服,修仁也从昙佑房里回来。
  朱槿向后探头,没见着昙佑,回过头向修仁打听:“昙佑呢?”
  试了回衣服连宫殿都不进了。
  修仁道:“法师被何太妃派来的人请走了,好像说要他去一趟僧录司,也好在中秋宴上谨慎些。”
  朱槿“噢”了一声,看向修仁手中的信封,问道:“定云侯府来的信?”
  修仁点头,神色略显无奈,“殿下,您与世子虽有婚约,但私下交往过多传出去还是不大好听的。”
  朱槿好笑,“我在佛寺住了好几年,其实也很享受做姑子的日子。不如你同崔质说说,让他向陛下提议将我还将我送回灵山也不是不行。”
  修仁被她的话吓到,又要跪下,被朱槿眼疾手快地扶住,“开个玩笑。”
  朱槿接过他手中的信封,自己转到一边拆开信。
  修仁目光向地面,并不偷看,只是在一旁轻声道:“殿下,近来是多事之秋,殿下这些玩笑还是少说为妙。”
  “我知道的,修仁。何太妃同我说过,鞑靼想要一个和亲的公主。”
  朱槿看着纸面上的翩若游龙的字迹,又随手将信放入一旁的烛火之上,火舌瞬间卷着纸面烧起来,灰黑色的烬余化作尘埃飞在空中。
  修仁听见声响,惊讶地抬起头。
  朱槿眉眼含笑,看见他的神情甚至显出几分不解与无辜之色,道:“怎么了?修仁,你说的,私下交往对我的声誉有影响。我毁尸灭迹,你也不说出去,这件事就是我们的秘密。”
  在宫中多年,修仁看见朱槿方才的动作无异于看见了一个幼童稚子在真正地“毁尸灭迹”。
  但私心里,他相信朱槿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她的笑意仍旧是温暖明亮的,就连她口中的“秘密”,也更像是孩子般的口吻,与自己达成的一个简单又郑重的约定。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朱槿拍拍手上的灰尘,伸手挡住从窗外透进来的日光,缓缓道:“你说我现在去找皇兄会不会吃闭门羹?”
  修仁一怔,反应过来朱槿说了什么之后立马道:“不会的!这个时辰陛下经筵应当刚刚结束,之后陛下通常会在文华殿多坐一会儿,殿下去看他,陛下应当会高兴的。”
  朱槿听到后半句有些意味不明地看向他,“我听宫女们说,你们内臣是最能明白皇兄心意的一批人。”
  修仁看着她的目光,原本的告罪到嘴边却转了另一番话:“殿下,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能完全猜透别人心意的人,内臣们也只是按照我们的所见所感与常理,做出我们觉得正确的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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