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时间觉得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很滑稽,于是咯咯地笑了起来。福宝被我笑得有些发毛,身子往后微微闪了闪,但没有挪动脚步。笑累了之后,我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没有请他进门的意思,也没有把门关上。我和他就这么默默地对峙着,像墨西哥电影里面的决斗场面似的。只不过,我和他都没有要发动攻击的意思,也不存在什么暗流涌动。一切都很平静、很无趣、很木然。“澜澜,我们在外面,被邻居看到了
在后巷哭了不知道有多久,我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用摇晃的双腿支撑自己站起来,打了个车,准备回家。等车的时候娜塔莎出来找我,问我今晚几点来?我摇了摇头,说,以后都不来了。
她挑挑眉:“你要去哪里?”
“不知道。”我耸耸肩。她看见我发红的眼圈,好像想问些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车到了。我对娜塔莎点了点头算是道别,拉开车门上了车。
司机语调高亢地问候我早安,说我是他今天的第一单,让我系好安全带,他要带我驶入完美的新一天了。我十分疲惫,从倒车镜里看着他,努力扯动嘴角笑了笑算是回应。他看见我糊成一片的妆容,抽了一张卫生纸递给我,说:“派对了一整夜?”
“试试六整夜。”我自嘲着接过纸巾,司机露出惊讶的表情。
突然有人拍我的车窗,扭头一看,是娜塔莎。她本来就高,高跷一般的高跟鞋让她更需要吃力地弯腰才能把脸贴在车窗旁边。她让我落下窗户,好像有话要说。
“怎么了?”我按下窗子,娜塔莎把脸凑了过来。我这才看清,她的粉底有些斑驳地卡在皮肤的皱纹里,口红里面那圈已经掉了,睫毛膏更是结成了一块块,她的模样没比我好到哪儿去——生活在幽暗里的美丽玩偶终究还是经不住光芒万丈的阳光日晒。
娜塔莎伸出手,揪住我的右边耳朵,轻轻地摇晃了两下我的头:“我见过很多没救了的人,但你不是其一,你也不属于这里。你是个好孩子。既然决定了以后都不来,那就要真的做到,再也不要回来了。好好地回到你的生活中去,无论有多难,都不许做逃兵,听到了吗?”
娜塔莎说着,眼睛里面泛起了泪花,我从那泪花里能看到她被命运欺侮的曾经的影子。我有些伤感地握住她的手,宽厚粗糙的手是冰凉的,我说:“那你呢?”
“我?我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娜塔莎无奈地皱皱鼻子,“我曾经是个木匠,在家乡还小有名气,看不出来吧?”
“你不喜欢当木匠吗?”
“那是tຊ我最喜欢的事情,也是让我最爱的爸爸骄傲的事情。”娜塔莎说着,五官变得柔和了起来,“他去世后,留下了很多债务,我只能通过这个方式来多赚些钱。我还了很久,有一天终于还清了。债务没了,但我却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
“你不想回家吗,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去?”
“离开了太久,已经没有生活可以让我回去了。”娜塔莎对我一笑,轻轻地放开了我的手,“你还来得及。”
我还想说点什么,而娜塔莎轻轻拍了拍车身,对司机说了句“走吧”。她转过身向仓库的大铁门走去,步伐摇曳生姿,婀娜的背影透着一股疲惫落寞的意味。我看着她拉开铁门并消失在里面,门合上时“砰”的声响撞击在我的心房。
那扇门里面的世界,永远看不见外面的太阳。
司机不明白我们这是演的哪一出,谨慎地不再和我搭话,目不斜视地开着车,向北好莱坞驶去。路上我闭起双眼,眼前浮现的是那个翻垃圾的女孩精灵般的碧蓝色眼眸。
等车终于到达我家楼下时,已经是早上七点了。一个男人穿着白色的运动装,头戴大耳机,听着播客晨跑着路过。我看了看后视镜里形容狼狈的自己,缩起脖子,顿时觉得更加无颜见人。
我出走了六天的羞耻心,在今早遇见那个一心想要成为演员的女孩后,竟悄悄地回来了。
下车后,我低着头向家里快步走去,只想以最快的速度引起最少人的注意地回到家中。至于回家了以后要做什么,我还没想好。首先,要洗个澡是肯定的,然后呢?
我已经没有上学的钱了,就算手里的钱够付下个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但下下个学期呢?美国学生签证是不允许打工的,我连靠正门正路赚钱都没有办法,为绿卡而结婚的计划刚有些眉目就也泡汤了。我到底要何去何从?难道真的收拾行李回国吗?回到夏浚译所在的那片大陆?回到目睹了我所有羞愤和不堪的那个地方?
脑子很乱,我越想越没有头绪。好在家门就在眼前了,我深呼吸了一口气,正准备先缓一缓、睡个觉再去盘算以后的事情,眼前的情景却让我霎时间清醒了过来,瞪大了眼睛。
“怎么是你们……”
我的家门口坐着两个人,一个是福宝,一个是福宝的未婚妻,李菲菲。
他们两人都素面朝天,眼下乌青,穿着简单的休闲装,李菲菲坐在福宝铺在地上的外套上。见我回来,他们激动得一跃而起。李菲菲的腿好像有些麻了,差点摔在地上,福宝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
“你终于回来了!我们等了你一整夜!”福宝揽着李菲菲的肩膀,以免她站不稳倒在地上,“你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你这是怎么了,去哪儿了?怎么……怎么这幅样子?”
我不予回应,作出一副视若无睹的姿态,扭头自顾自地开门去了。进屋后,我就要将两人关在外面,福宝却伸出一只脚抵住了门,说,我们很担心你。
看着他夹在门缝里的那只脚,我心里一股无名火冒了起来,直想用力将门挤上去,把他的脚夹碎。
而我终究没有这么做,只是翻了个白眼:“你们不是要结婚了吗,来这里干嘛?度蜜月?”
“秧秧……”
“别这样叫我!”我猛然拉开门,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便迅速扬起右手,狠狠地甩了福宝一个巴掌。
这一巴掌的力度可不小,福宝人高马大的,却被我扇得后退了两步。我没有一丝恻隐之心,甚至没有出了一口恶气的感觉。我只觉得现实和我之间隔着一层什么,好似面前这个人和我并无冤无仇,我打的这一巴掌也并未落在他脸上似的。
福宝没有捂脸,只是带着担心的神色看着我,白嫩的脸上红红的巴掌印逐渐浮起。
“我们谈谈吧,进去谈谈。”福宝说道。我顿时又燃起了想要打他的冲动,好像只有在愤怒的时候我才能感觉到自己实际存在于面前的情形里。但疯了那么多天,身上实在是没那个力气了,于是我皱起眉头,又问了一遍:“你们不是要结婚吗?”
可能是被我打怕了,福宝竟老老实实地回答了问题:“本来这周要去领证的,但是为了过来找你,推迟了,回去再领。”
“找我?找我干嘛?让我当见证人?”
“我们能进去说吗?”福宝又问道,“拜托了,秧——”
他及时地打住,没有说出第二个“秧”字。我一时间觉得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很滑稽,于是咯咯地笑了起来。福宝被我笑得有些发毛,身子往后微微闪了闪,但没有挪动脚步。
笑累了之后,我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没有请他进门的意思,也没有把门关上。我和他就这么默默地对峙着,像墨西哥电影里面的决斗场面似的。只不过,我和他都没有要发动攻击的意思,也不存在什么暗流涌动。一切都很平静、很无趣、很木然。
“澜澜,我们在外面,被邻居看到了就不好了。”
还是李菲菲懂我的软肋在哪里。
我闪身让他们进来,走进客厅,大大方方地脱去身上的吊带裙——地下派对里的陌生男人都能看的身体,我没理由在这两人面前害羞。我随手抓起地上的一件卫衣穿上,然后进屋去,在床上躺下,并不理会任何人。
“你不奇怪我们为什么来找你吗?”福宝说道。
他们两人竟有脸跟进来。我听见他的声音就忍不住感到怒气冲冲,于是我翻过身去背对着他,把头埋进软软的被子里。
“你们两个人,在我的床上做过吗?”我并非真的想知道问题的答案,只是想通过说这些话来把他们气走。
福宝没有搭我的话茬:“前些天洛杉矶暴乱,你这周围挺严重的。我们一直联系不上你,担心你有事。我找了以前的同学,拜托他去学校问问,才知道你根本没注册下个学期。”
原来洛杉矶发生了暴乱?这些天我对人间的事情真是一无所知。
我仍然把头闷在被子里,有气无力地说:“你看到了,我没死,你们走吧。”
“澜澜,你到底怎么了?”
李菲菲这一声无辜而天真的疑问终于彻底地激怒了我。我不知是哪儿来的力气从床上一跃而起,跳到李菲菲面前,指着她的鼻子,一字一顿地说:“你说我怎么了?”
福宝立马上前来拦在了我和李菲菲中间,我对他急着保护她这件事情只觉得哭笑不得。我好笑地皱眉看了他一眼,坐回了床沿上。
“你这样……是因为我们吗?实在对不起,秧秧,我以为我们在一起的那么短,你那么坚强,又那么有能力,才刚上学就卖出了剧本……我以为这件事不会给你带来多大伤害的。我以为那天和你道别时,你说让我别再联系你,就是彻底不在乎这件事了——”福宝又叫我秧秧了,但我懒得再去纠正他。
而且我也敏锐地发觉,福宝确实很嫉妒我签了剧本的事情,连此情此景都忍不住要提起来。我不由得哈哈大笑:“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为了你,还不至于。”
“那到底是为什么?澜澜,你说呀,你不说我们怎么知道呀!”
李菲菲真是天真,天真到了残忍的地步。我冷笑了一声,盯着她的眼睛:“我怎么有钱来读书的,你知道吗?”
“不是阿夏他给你的吗……”好,不叫“我老公”,改叫阿夏了。温柔善良的女人就是这样吧,即使是对抛弃了她的前夫,也会用一个得体而亲昵的称呼,而不是和我一样,称赵存晖为“老男人”。
“你知道他为什么给我钱?”
“那是你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李菲菲露出了不悦的神色,“我都决定原谅你了,澜澜,你为什么还要提起?”
原来她真的认为我和夏浚译是两情相悦,是合起伙来骗她。
我顿时觉得无比悲怆,这种痛楚是因为太过委屈以至于不知道从何说起而生出的。我哑然失笑,喉咙里的气流呛得我干咳了几声。我剧烈地咳嗽着,好像要把肺都吐在地上。
李菲菲上来要帮我顺我的后背,我及时地制止了她,并推了她一把,让她离我远点。她往后晃了晃,落在了福宝怀里,我恨不得这两个人从此在世界上消失,这种恨意让我的咳嗽停止了下来。
“澜澜,你到底怎么了,他为什么给你钱,你想说的就都说出来吧。”李菲菲用一副悲天悯人的圣母样子说道,然而我也不想再假装和隐瞒下去了——没有意义,我隐瞒了那么久,生活也没能变得好一点。
继续瞒下去,也不过是重蹈覆辙,还不如就此卸下身上的重担吧。
想到这里,我重新盯着李菲菲的双眼,说:“你的前夫和我上tຊ过三次床。第一次,我十九岁,去他办公室拿银行卡,他强奸了我。那之后我一直躲着他,直到你让我去万象城给你和你闺蜜送龙舌兰,那是第二次,他听说我被别的男人甩了,又强奸了我。第三次,我主动去找的他,在他的办公室里架了摄像机,引他和我发生关系,并拍下了过程。我来留学的钱就是这么来的。
我能敲他一笔的原因就是他害怕你知道这件事情,但既然你已经和他摊牌了,他就没有必要再履行和我之间的约定。他不给钱了,我没法继续读书了,所以我决定把自己喝死。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
我说完,看着福宝和李菲菲脸上那震惊得不知所以然的表情,终于感受到了一种报复般的快感和淋漓尽致的解脱。我往后一仰,将自己扔进柔软的床里,看着天花板,脑子里面空旷敞亮,竟然没有一丝杂念。
这是我这么久以来第一次不酗酒便感受到了片刻的大脑空白。这种空白和喝酒时不一样,喝酒时的忘却是混乱的麻木,是太多思绪而无力去整理清楚的浑浑噩噩的得过且过。此刻的空白却是一种安稳的平和,是不必费力便可以获得的安宁和平静,就像小时候坐在正在读书的福宝旁边那样。
我究尽一生都在寻找这种安宁,此时此刻好像突然一下子获得了它。而且,它比我以前品尝过的那种宁静更加令人心安,因为它只属于我自己,不会随着任何人的离开而消失。
我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心灵如同一汪没有任何风吹过的湖水,就那样剔透地、温和地存在着。
原来说出一切实情是那么畅快的一件事。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握住了。只见李菲菲正跪在我的脚边,双手握住我的右手,头靠在我的床沿,呜呜地小声抽泣着。
我把手抽回来:“不会吧,这个时候你哭什么,是要我安慰你吗?”
李菲菲闻言抬起头,努力憋住哭泣,却失败了。我看着她梨花带雨的面孔,刚刚那一时间的平静烟消云散,一股恨意油然而生,我真想也狠狠地打她一巴掌。福宝敏锐地捕捉到了我得情绪,眼疾手快地走到我面前,低声说了句,不是菲菲的错。
当然啊,当然不是菲菲的错。菲菲只是一个天真善良不谙世事的好姑娘,这世上的一切污浊黑暗都与她无关,怎么可能是她的错呢?
我悲从中来,恶狠狠地对着李菲菲的脸,说:“你不知道我有多讨厌你,讨厌你只要招招手就能得到一切,讨厌你永远被人保护着。夏浚译打了我那么多年,后来还强奸了我,是,你确实对此一无所知,你知道你的一无所知在我看来有多残忍吗?同样都是人,你怎么就能活得那么轻松,那么幸运啊?我费尽心思要去争抢的东西,你生下来就不缺。你只要像个洋娃娃一样坐在那里,就能拥有我这辈子辛苦忙碌都得不到的东西。凭什么啊?凭什么有你这样的人在世界上,凭什么你还是我的养母,凭什么我要一直在你的阴影下长大,凭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