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了你一个措手不及。她蛮不在乎地开着玩笑,“车祸,已经四年啦,这种事情常常发生,不用介意。“车祸……”我喃喃道,“肇事司机没有找到吗?怎么不赔你钱?你怎么在这里翻垃圾桶?”“赔了,赔了不少,但都被我继母拿走了。她耸耸肩,“她美其名曰不想让我在洛杉矶受苦,一定要回家,所以拿走了我的钱。但我知道,她只不过是要我回去照顾她
我不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人会谈性色变。
“性”对于我来说是无师自通的,我在很小的年纪便被动地接受了许多讨男人欢心的知识。从初中男生恶意发来的成人片里,从听会的第一句难以启齿的日语里,从夏浚译短信中那些女人发来的视频里……长大后我不必多费心思,便懂得怎样呻吟、怎样反弓起脊梁、怎样假装自己因为登上极乐而陷入迷茫。我在各色男人身下卖力地演着,不光是为了钱,也是为了报复夏浚译。
夏浚译有权有钱,是我名义上的父亲,还比我多出好几十年的生活经验,二十来岁的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能报复他的手段寥寥无几。要么我就把他杀了,给他下毒,或者直接一刀子割了他的喉咙,但我凭什么因为他的错误而背上杀人犯的骂名和刑罚?我没有办法,只能通过和别人上床来报复他——他要强迫才能得到的女人,别人随随便便就能得到,这是我对他极尽所能的羞辱。
我何尝不知他并不在乎?但我总需要寻求一个心理上的平衡,不然我会疯掉的。
都说人永远会记得自己的第一次给了谁,这个说法对我来说更是真实到了可悲的程度。无论我和多少男人发生关系,无论我如何假装享受和别人的性爱,每次敞开怀抱和双腿时,我脑海里出现的面孔还是夏浚译。我总会想起那个傍晚,他死死压在我身上,脸被夕阳染得橙红,他是如何用一条有股怪味的布将我的嘴堵住,如何抽下领带绑住我的双手,如何在我晃神时将我的裙子掀开……一切都是那么猝不及防,我还来不及恐惧,便霎时间被刺穿。
然而回想起来,一切却并非毫无征兆。
早在十七岁的那年,夏浚译带我和李菲菲去希腊旅行。在如蓝宝石一般的海边,明媚的阳光下,我穿着一套橙色比基尼躺在套房的泳池边上看书。时间很早,李菲菲还在熟睡。不一会儿,夏浚译端着一杯咖啡出来了。我心情很好,转头对他说了声“早”。他却用奇怪的眼神上下打量了我一会儿,然后一言不发地回了屋里。
那时候我只觉得他是讨厌我挡住了他的美景,庆幸他只是默默走了,没有过来打我两巴掌。后来再看这件事,那奇怪的眼神用“猥琐”来形容毫不为过。那分明是一个男人对陌生女人产生欲望的眼神,绝非养父看待养女的眼神。
不过夏浚译从未拿我当养女tຊ看待过,我更像是一只他为李菲菲买的宠物,这也是他对与我发生关系这件事没有一丝人伦上的顾忌的原因。在他眼中我只不过是另一个他花钱供养的女人,和他手机里面的那些女人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是一件玩物。
只有李菲菲才是值得被他爱的人。只有李菲菲,这个全世界见到她都会爱上她的可恨的女人。
在我长大的过程中,他对李菲菲一直尤为温柔,耐心到了已经可以称得上是病态的程度。李菲菲的脾气虽然算不上骄纵,但她那种无知的天真很多时候也是蛮惹人烦的。比如她会在家里天花板漏水、并且我已经联系了水管工之后开始噘着嘴哭,哼哼唧唧地说今天本来要请朋友来家里的,这下全耽误了。夏浚译不会凶她,只会搂着她轻声说,一会儿就有人来修了,宝贝菲菲今天先和朋友去外面逛街好不好?然后递给她一张崭新的信用卡。
每当李菲菲作妖,我就很害怕。因为我清楚地知道,夏浚译在她那里隐忍积聚的怒气是需要有地方发泄的。不出一两天,他便能从我身上找到我品行不端的蛛丝马迹,并在李菲菲不在家或者睡觉的时候进我的房间来将我狠狠地揍一顿。他怕我喊出声音,在下手之前总会拿个什么东西堵住我的嘴。他打我的时候要用双手并用才能尽兴,绝对不可能腾出一只手来捂我的嘴。
所以那天在他办公室,他拿桌布塞进我嘴里的时候,我只以为自己又要挨打了。没有想到,我即将面对的却是人生的第一次性体验。
第二个和我发生关系的人是赵存晖。那是我们约会的第二个星期,一次小酌之后回到他家,他将灯光调暗,仅仅通过这一个动作,我就嗅出了空气中暗流涌动的气息。他将我抱到床上,粗大的手指一颗颗解掉我胸前精致小巧的花朵形纽扣,缓缓地将我的衣服脱掉。他衣衫整齐地盯着我一览无余的裸体,说,知澜,你真美,美得我都舍不得动你。我伸手去紧紧箍住他的脖子,不敢看他,怕在他脸上看到夏浚译的面孔。
情到浓时,我从凌乱的头发里面看着他,说,你打我吧。赵存晖不明所以地停下,以为他听错了。我又重复了一遍,说,你扇我几个巴掌吧。就这么简单的两句话,赵存晖的眼泪却掉了下来。他停下了动作,躺在我身边,将我紧紧拥入怀中,说,知澜,以后我绝对不会让你受任何委屈。
这种温柔使我错误地以为我们心灵相通了,以为他感受到了我体内积聚的创伤和痛苦并为之动容,我哪明白那只是老男人的惯用假作深情的伎俩罢了。不久之后,赵存晖就露出了狐狸尾巴。一日我们两人窝在家里看爆米花电影,《憨豆特工》里有一首歌叫做《你妈妈知道吗(DoesYourMotherKnow)》,大致唱的就是一个成年男性在舞池里遇见了一个对他放电的未成年姑娘,于是一边觉得她热辣性感一边狠下心拒绝了她要和他发生关系的暗示。
赵存晖听到这首歌后如获至宝,开始动不动地就对着我哼唱。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是觉得当年十九岁的我在四十三岁的他眼里也就是这个不停勾引他的未成年小姑娘,并且他享受着这种年龄差给他带来的上位感。
可笑的是,当年我并未意识到他这种行为有多怪异猥琐,反而为了自己的稚嫩年轻而沾沾自喜。从那之后,我特意买了好些白色的、带着蕾丝花边和蝴蝶结的情趣内衣,穿在去见他的衣服底下,在公共场合没人注意的时候偷偷掀开衣服的一角给他看。他在我的这种小心思里日益得意,我也错把他的兽欲当成了爱怜。
赵存晖之后,我不再对人动心。在金钱的世界里,对性的熟稔能为我带来切实的利益。我把用在赵存晖身上的那些调情的伎俩打磨升级,用在每一个给我买名牌和转账的男人身上。我把握时机,在他们付出得差不多了、如果再不尝到点甜头便可能要撤退的时候和他们发生关系。我不光喜爱他们给我送来的钱财,也享受观看他们发情时的贱样子,那让我有一种超然的掌控感。他们的模样是可笑的蠢兽,而我就是那个挥舞着鞭子的驯兽师——这种自我安慰式的权力倒置使我深深着迷。
一开始的时候,我每次和一个新男人发生关系,都会在脑子里记上一笔,那种集邮般的快感让我上瘾。睡了越多的男人,便是越贬损了夏浚译——后来,睡的男人越来越多了,我便放弃了计数,时至今日,我已经不清楚这个数字会是多少,但肯定不是什么小数目就对了。
所以莱纳德说我是个荡妇并非毫无道理,而且还很贴切。不愧是曾经在好莱坞写过剧本的编剧,一眼就看穿了我的本质。
今天,我是一个更上了一层楼的荡妇。
洛杉矶西匹蔻大道(WPicoBlvd)上一个不起眼的低矮建筑里,在脏兮兮的洗手间中,我正和一个陌生的男人交配。他将我的臀部架在洗手盆上,手臂勾着我的两腿,他的身后是一面整理衣冠用的半身镜,昏暗的灯光刚好足够让我看见自己的模样。我的眼妆晕开了,口红也被男人抹得满脸都是,吊带裙被扒到腰上,露出胸脯和大腿,头发凌乱地散落在肩膀上。男人一边用力,一边含糊不清地说着“你真美”一类的话。
我懒得理他,只注意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盯着盯着,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个笑容,在蓝紫色的灯光下显得诡异至极。
完事后,我拒绝了男人向我要电话的请求。我推开他,提上内裤,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洗手间。外面的科技舞曲敲击着耳膜,十足的冷气让我打了个哆嗦。我环顾四周,红色灯光中每个人的脸看上去都那么模糊不清。但还好,我的目标很好辨认——那个留着齐刘海黑长直头发、胸部雪白地露在外面,穿着一身红色紧身皮裙、踩着及大腿跟的黑色长靴的人,就是她了。
我走向她,她的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棕色头发的男人,眼睛大而委屈,像一只小狗一样看着她。我坐到她身边,叹了口气。
“如何啊?”她操着有浓浓东欧口音的英语问道。
“一般吧,没什么感觉。”我耸耸肩,继而靠在了她的肩头。
她的肩膀有些硌人,我调整了几次位置都还是觉得那肩骨好死不死地顶着我的头颅,很难受。她见我不舒服,便侧身过来,用一只手臂将我的头压在了她的胸上,说,这里软,你靠这里。我哈哈大笑着起来,她和我对视,也笑了,说,花了大价钱的,让你躺躺也不算浪费。
我是来这里狂欢的第二天遇见她的。她是个变性人,和我说过叫什么名字,但我不记得了。我喝得晕晕乎乎,一直叫她娜塔莎,她纠正过我两次,之后便随我去了。她是个妓女,来这里是为了寻找客人的,所以一个晚上总会消失几次。按照对方付的价钱不等,她会选择去洗手间或者去附近的旅馆,如果钱给到位了也可以一整夜都不回来。
去洗手间是她最喜欢的,虽然钱少但是快,没有床也不用全脱衣服,不必塑造气氛,不拖拖拉拉,而且她打开门就能迅速找到下一个客人。
“在洗手间里?就是旁边那个洗手间吗?”早些听到她这么说时,我惊讶地问到。
“是啊。当你在洗手间做过之后,你就会明白,性不过就是那么回事。人和兔子没有什么不同。”她神秘地笑笑,“你试试就知道了。”
于是我随便在舞池里找了一个男人试了。她说的没错,性就是那么回事,人和兔子确实没什么不同,人和人之间也没什么不同。如果硬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大概是娜塔莎要收钱,而我免费。她放荡是为了赚钱,而我约莫是为了自毁。
我从不吝啬在内心看清和嘲笑自己的行为,但这并不会影响我的堕落。我清醒地知道自己在下坠,但我不想伸手去抓一根救命稻草,因为没必要。
当看开了以后你就会明白,这世界上的大部分事情,归根结底都没有必要。那些曾经我看得很重的事情——离开夏家、在美国找人结婚拿绿卡、离婚过上好日子……其实都算不得什么,那样活还不一定有我现在这样自由。人只有什么都不在乎了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我祝愿你永远也不用明白这个道理。
我去吧台买了两杯酒,我最爱地下派对的一点就是它不遵守洛杉矶严格的宵禁令,卖酒可以卖一个通宵。我将酒分了一杯给娜塔莎,看到她身边那个仍然眼巴tຊ巴的男人,说,不好意思啊,没给你买。
男人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又回去盯着娜塔莎。娜塔莎作为一个前男性实在是美丽,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雪白的皮肤,活脱脱一个身材火辣的洋娃娃。见我和男人互动,娜塔莎一下子来了兴趣。她勾勾嘴角,用做了长长的鲜红色美甲的手指捏住男人的下巴,把他的脸拽到我面前来。
“往他脸上吐口水。”
我诧异地看着娜塔莎,她的眼睛里是不容置疑的坚决。
我终于在现实中见到了施虐女王吗?一时搞不清她是认真的还是和我开玩笑,我不为所动地看着她。
“吐他口水。”
娜塔莎又重复了一遍。我看向那个男人,他的眼睛看向了我。我稍稍皱眉,意思是询问,可以吗?他的眼神中竟然透出一丝渴望。
这个男人,活生生的男人,愿意让作为陌生人的我将口水吐在他脸上,如此折辱他?
我竟然有机会这样侮辱一个男人?而且,还是个站在世界顶端的白种男人?
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我兴奋地挤压了几下唾液腺,很快便在舌头上凑齐了一汪口水。我看准他的鼻尖,啐地一口吐了上去,正中他的双眼之间。
娜塔莎哈哈大笑起来,男人用手臂擦掉脸上的口水,若无其事地继续看向了娜塔莎。
期待之中的快感并没有来临,不知怎的,吐了男人一脸口水的我,心底里燃起的竟是一种自我嫌恶,好似那口水吐到了我自己脸上一般。我环顾屋内,已经不知道是几点了,大多数人都已经没了力气,坐在环绕四周的沙发上或喝酒或吸毒,还有直接睡晕过去了的。舞池里还零零星星有几个人在跳舞,身体明显已经跟不大上音乐的节拍,只是凑合着在移动罢了。
真无聊。
我突然觉得一切都很压抑,在娜塔莎放肆的笑声中,我决定出门去透透气。
推开门,闻着外面有点湿漉漉的清新空气,看着浅蓝色开始泛白的天空,我才知道,天已经微微亮了。
这是我疯狂派对的第六天。
第一个学期已经结束了,这几天我好像接到了通知成绩的邮件,但并没有细看,毕竟我已经不在意了。假期已经过去了一小半,我没有注册下个学期,没有接听任何人的电话,甚至没去管我那辆肯定已经被拖走了的玛莎拉蒂。
我每天来这里酗酒,实在疲惫了便打个车回家,睡觉,睡醒了洗澡,化妆,再来这里继续喝。地下派对是二十四小时的,每时每刻总会有几个人在。我喝到兴头上时会和他们胡扯一些话,编造自己的身份。有时是被男友劈腿了的女大学生,有时是刚丢了工作的白领,有时是父亲刚死了的孝女——除了娜塔莎外,没有人和我一样天天来这里,自然也没有人会戳穿我的谎言。
时间被我过成一团毛线,我感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接触过外面的世界了。每天睁眼便是这个地下派对,闭眼便是我的床,我已经不知道外面是何年何月,空气的味道嗅起来又是如何。
直到现在。
在晨光的熹微中,我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和真实世界的触碰,这让我心生恐惧——在真实的世界中便要面对真实的一切,我还没有做好这个准备。
我转身要回到派对里去,回到娜塔莎身边。而就在这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吸引了我的注意。
扭头看去,一旁的垃圾桶边上站着一个女孩。她打扮整齐,面容干净,戴着白色的毛线帽,一只手拿着一柄长夹子翻动垃圾桶,另一只手拎着一瓶喷雾式酒精和一大包纸巾。见我注意到她,她冲我裂开嘴笑了笑,碧蓝色的眼睛如钻石般闪耀。她说,早。
“早。”我说着,打量着她的穿着。她上身是一件嫩黄色娃娃领针织毛衣,针脚细密、衣衫洁净,怎么看都不像一个捡垃圾的人;我又看向她的下身,她穿着一条淡紫色的牛仔布长裤——我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的左裤管下面伸出来的,是一截冰冷的钢架子,末端套着一只缀着花边的嫩黄色袜子和白色球鞋。
我意识到自己的表现有多失礼,慌忙向她道起了歉,说我不该有刚才那样的反应。
“我打了你一个措手不及。”她蛮不在乎地开着玩笑,“车祸,已经四年啦,这种事情常常发生,不用介意。”
“车祸……”我喃喃道,“肇事司机没有找到吗?怎么不赔你钱?你怎么在这里翻垃圾桶?”
“赔了,赔了不少,但都被我继母拿走了。”她耸耸肩,“她美其名曰不想让我在洛杉矶受苦,一定要回家,所以拿走了我的钱。但我知道,她只不过是要我回去照顾她的两个孩子罢了,我才不去。我要留在这里。”
“这里有那么好吗?”
“当然了。”她说,“我可是要当演员的。”
说到这里,她脸上露出了向往的微笑。将将升起的阳光刚好落在她的脸颊上,抚动她鼻尖细细的绒毛。
我的心里好像要有光透进来。
“当演员……很不容易吧。”
“是呀,之前我还有腿的时候就挺不容易,现在更不容易了。但我相信,一切总会越来越好的。”她一脸憧憬地说道,继而对上了我不买账的眼神。
看见我一脸不信,她忍俊不禁:“我前几天终于找到了在一家便利店当收银的工作,老板人很好,说我有试镜随时可以去。下个月开始我就不用住在车里,可以租个房子啦。相信不久之后,我就能负担得起全新的日用品,那时候我就不用翻垃圾桶了。”
我突然觉得很难过,整个胃都揪起来的那种难过。我上前去,认真地问她,能请你吃个早餐吗?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说,上午有个试镜,一会儿还要去常去的健身房收拾打扮一下,时间来不及了。
“不如你来我家的浴室收拾吧,还可以休息一会儿。”
她又摇摇头,说她在那家健身房办了卡,东西都在那边,也习惯了去那里。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思来想去,在口袋里面掏出了剩下的所有现金,约莫四百刀,全都递给她。
“谢谢你,你真是一个好心的人!”她开心地笑笑,但没有接过去,“但我不能接受,我相信我一定能靠自己过上好日子的。”
说着,她冲我挥了挥手中的夹子,露出如天使一般温暖灿烂的笑容说了句什么,便步伐缓慢地离开了。
清晨的冷风从她那儿吹到我耳畔,我才听见,她说的,是“圣诞快乐”。
我再也忍不住眼泪,蹲在地上嚎啕大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