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言舟对应寒年的骂咧充耳不闻,只转身交代了袁毅几句,便大步离去。此时空旷的长街上,一顶四方软轿在夜色里疾驰而来,后面跟着一队人马。里头的主子催得急,轿夫跑得满头大汗。到了地方,林岳山掀了帘子出来,指着轿边气喘吁吁的人怒骂:“跑这么慢,都干什么吃的
这一跤显然摔得不轻,一屁股栽倒在地,应寒年疼得俊容扭曲,狼狈而起,就指着程言舟的鼻子骂:“你这小子,下手也太狠了!”
程言舟权当没听见,慢条斯理地整理被弄乱的衣襟,连眼皮都懒得抬,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气氛僵持不下,空气中霎时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火药味。
听到两人唤对方名字,林宜奇道:“你俩认识?”
“不认识!”
“不认识!”
在撇清关系上,两人默契十足。
话音落下,彼此皆愣了半瞬,又各自侧身冷哼,连一秒都不愿和对方有眼神接触。
本想缓和气氛,结果弄巧成拙,林宜不由疾步上前,压着声音劝应寒年:“小不忍则乱大谋,当务之急不是口舌之争,而是得想办法脱身才是,既然是旧识,不如你就服个软示个弱,没准他能放咱们一马!“
“开什么玩笑,你让本少爷去求那家伙,还不如一刀杀了我得了!“应寒年捂着痛处,口气毅然决绝。
林宜啧啧两声,冲他竖起大拇指:“没想到喻大少爷这么有骨气,就是不知道届时某人蹲大牢的时候还能不能硬气的起来!想想那时候,堂堂宫廷话本师锒铛入狱,颜面尽失,那画面真是太美不忍看哪!”
应寒年瞬间被代入她话中的场景,太阳穴突突地跳,面色苍白难堪,想着又抬眼瞥远处的男人,心生烦躁。
程言舟和应寒年自幼师承喻大学士喻放门下,说起来也算是青梅竹马的师兄弟,但性格却南辕北辙,一冷一热,从小便看对方不顺眼,每每交锋,皆是天雷勾动地火,水火不容。
在应寒年的记忆里,程言舟性情孤傲古板,行事铁面无私,完全不留情面,是外人口中的“冷面阎王”。
可在他看来这小子倒更像个“得道高僧“,清心寡欲,常年顶着一张面瘫脸,令人辨不出悲喜,却还总是摆出一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姿态,用他那些所谓的大道理劝说自己“迷途知返”。
以往见到他,应寒年恨不得绕道而行,可老天不开眼,怎想竟在这里碰上了,当真是冤家路窄。
林宜见他面上有所松动,借势推波助澜,拍着胸脯苦口婆心地劝:“大丈夫能屈能伸,熬过今晚咱又是条好汉!何必在这栽跟头,失了大好前程呢!”
能屈能伸可真是个好词儿!
到底是出来混的,谁也躲不过!
应寒年认命般叹了口气,纵使心中百般不愿讨好眼前人,也只好暂且忍气吞声,正如林宜方才所言当务之急是安然脱身,等过了这关,在同眼前人算账也来得及。
想通这道理,应寒年立马放低姿态,面上换了副笑模样,话锋一转道:“你看我这眼神,哪能不认识啊,这不是我程师兄吗!可真巧啊,竟能在这里碰见你!”
程言舟极是看不惯应寒年这吊儿郎当又爱惹是生非的性子,明明出生名门又天赋异禀,可谓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无论哪样都令人羡煞不已。
可当事人却身在福中不知福,罔顾家族名誉不说,还时常剑走偏锋,做出些出格且令人大跌眼镜的事来。
故此在这见到应寒年,他也不过只惊诧了片刻,又觉是意料之中。
应寒年这声“程师兄”听在外人耳里亲切至极,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人交情匪浅。
程言舟却无声冷哼,他这小师弟向来“诡计多端”,见人忽然变脸嬉笑讨好,想来是又在暗中筹谋什么。
“你不说,本大人真没认出来,这半夜出现在黑市的竟会是我的小师弟!”他面上似笑非笑,语气却比夜色还要冷上几分,“小师弟,你可不要告诉我,你是半夜睡不着,跑这来闲逛了!”
应寒年一时语塞,心道这小子竟拐着弯的嘲讽自己,强压下心头翻滚的怒气。
“哪是闲逛,我分明是查案来了,师兄有所不知啊,前阵子我托沈谦沈大人在密阁里给我寻了个保镖,喏,就是这位叶姑娘!”
这话一出,林宜只觉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森寒,不由打了个哆嗦。
冲程言舟尴尬地笑笑,她咬着牙瞪应寒年,压低声音问:“你又在搞什么鬼?”
应寒年未看她,只面不改色道:“其实沈大人早就留意这黑市多日了,不巧这些日密阁缺人手,便差遣我家保镖来这一探,到底也是为民除害的好事,你说我这雇主总不能置身事外吧,这不便同她一起来了!”
“既是查案来了,小师弟见到监察司的人,又为何要跑呢?“
“师兄你也不想想,黑市鱼龙混杂,加之这夜黑风高的,一时也难辨是敌是友,安全起见,我总得小心提防是不是,不过如今见到是师兄您,我这心也总算安定了不少!“
面对程言舟的咄咄逼人,应寒年唇角勾着笑意,应付的游刃有余,滴水不漏。
林宜起初还气应寒年暴露她密探身份,让她成了众矢之的,但听完这番话,辨出他真正用意其实是想拿沈谦做挡箭牌。
不过她到底还是低估了应寒年睁眼说瞎话的能力,分明是跑来黑市买话本,这厮竟还能如此义正言辞的说什么夜探黑市为民除害,黑的到他嘴中都被说成白的,而且这番说辞乍听之下,倒也挑不出错处,就连她几乎都快要信了这个鬼话。
程言舟听后面上未显喜怒,心中却对应寒年所言,硬是半个字都不信。
他们对彼此太过熟悉,一个眼神又或是小动作,便能猜到对方的心思。
见应寒年面上从容不迫,说话底气十足,显然是有后招,他也不急,耐心静候,等着见招拆招!
应寒年清楚,程言舟心思缜密,断不会被他三言两语所迷惑,目光一转,又朝林宜使眼色道:“还不快点把身牌呈给我师兄看看,免得他以为咱们在诓他呢!“
差遣她的时候倒是毫不客气,林宜瞪他一眼,大局为重,也不计较,急忙取下身牌,双手捧着送过去:"大人,请您过目!“
程言舟借着袁毅手中的火把,看清上头的纹路,眸中却平淡如水,毫无波澜,似是早有预料。
应寒年敢如此堂而皇之地把东西给他看,便说明那东西绝不会有假。
“师兄如何?你若还不信,大可把沈大人唤来一问便知!”应寒年口气笃定,勾唇轻笑,见已占了上风,眸底皆是得意之色。
沈谦和应寒年的关系,程言舟自然知晓,就算把人唤来,两人也只会沆瀣一气,毫无意义。
正所谓抓人要抓脏,只要做过,便定会留下蛛丝马迹。
他不急不缓道:“已是夜深露重,倒也不必去叨扰沈大人休息!”
应寒年赶忙点头附和:“师兄说的极是,既然这夜已深了,如今黑市又有监察司的人看守,咱们就不打扰师兄办差了!“
程言舟并未搭话,双手负于身后,静默站着,下头的人见他并未出声阻拦,皆后退一步自觉让出道来。
应寒年和林宜心照不宣地交换完眼色,一刻也不愿多呆,疾步往林外走。
衣袖宽大,藏于其间的话本上下颠簸,又走得急,好几次险些掉落都被林宜给拢了回去。
程言舟先前就注意到她神色紧张地攥着袖口,显然里头定是藏了什么不能见光的东西。
两人加快步伐,眼看就要走出林子。
“站住!”
低沉有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如疾风一般快速贯穿密林,沉沉在林间回荡。
不待令下,守在外头的衙役已闻声而动,再次围拢过来,把前方道路给堵了个严实。
方才为了骗过程言舟,应寒年强自镇定,不敢露怯,见状,不由怵意陡生,恐有变故,腿脚一阵发软,竟好死不死地撞上一旁的林宜。
林宜无辜受到牵连,脚下踉跄两下,便见袖中之物已飞落而出,面露惊慌,手忙脚乱去接,却生生扑了个空。
“啪嗒”一声,书册落地,两人面面相觑,争先恐后去捡,脑袋撞到一处,却已顾不上疼。
哪料这间隙竟伸出第三只手来,给袁毅捷足先登,捡了便宜去。
这厮不知何时来的,却似乎早已恭候多时,几乎不费吹飞之力,在两人惊惧的目光之下,面无表情地捡起那册话本子,抖了抖面上沾染的灰尘,径直交到了程言舟的手上。
如今可谓是人赃并获,先前的努力付之一炬,应寒年深知再说什么,程言舟那小子也断不会信了。
事到如今,若他们中有人认罪下来,指不定还能保住另一人。
两人各怀心思,谁都没先开口。
未几,应寒年丧魂落魄地看向身边人道:“到底是本少爷带你来的,这次便有我来承担这个苦果吧!“
他伸手按住ᴊsɢ她双肩,眸中深情款款,郑重其事道。
林宜盯着那册被充公的话本,心如死灰,又听应寒年这般说,却不信这小子会这么好心!
心中鄙夷,面上是半点不露,将计就计地佯装出几分感动之色,大喊一声,语气决绝道:”不,保护你是我的责任,就算要牺牲,那个人也应该是我才对!“
程言舟打量完话本,抬眼便见两人正在你来我往抢着当那个“替死鬼”,场面那叫个主仆情深,着实叫人不忍打扰。
他轻咳一声,将话本举高:“这是……”
话未说完,方才还争着“赴死”的两人瞬间就翻脸不认人了,几乎同时指向对方,叫出声来。
“他的!”
“她的!”
应寒年拧眉怒斥:“还说什么要护我周全,女人的话能信,母猪都能上树!“
林宜冷哼,不甘示弱道:“呵,彼此彼此,男人的嘴还不是骗人的鬼!“
“可大家都看见了,这话本分明是从你袖中掉出的!“
“但这话本的钱可喻少爷亲手付的,你难道忘了吗?”
“林宜,你这女人,没有心!”
“你才是被猪油蒙住了心!“
……
“窝里反”大戏一触即发,双方各持一词,互不相让,唾沫横飞间,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做大难临头各自飞!
耳边的争吵声喋喋不休,程言舟皱眉,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终是没了耐心,低吼道:"够了!“
两人这才识趣闭嘴,又见他沉着脸道:“想来二位也吵累了,剩下的话便去监察司里说吧!”
下一秒,他扬手一挥,当即便冲过来几个衙役,二话不说就将他们架起来,完全不留情面地往拽去。
应寒年拔高声音大喊:“程言舟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都人赃并获了,还能有什么意思!让咱们去牢里喝茶呗!”
林宜已然放弃了挣扎,任由那些人拖着,满脸的生无可恋。
程言舟对应寒年的骂咧充耳不闻,只转身交代了袁毅几句,便大步离去。
此时空旷的长街上,一顶四方软轿在夜色里疾驰而来,后面跟着一队人马。
里头的主子催得急,轿夫跑得满头大汗。
到了地方,林岳山掀了帘子出来,指着轿边气喘吁吁的人怒骂:“跑这么慢,都干什么吃的!“
轿夫不敢吭声,他骂了几句便觉无趣,这时门前已亮起火光,一抹挺拔颀长的身影箭步而来。
林岳山面上瞬间添了几分笑意,躬身迎了上去:“哎呀,程大人,你没受伤吧!”装模作样地打量眼前人一番后,又道:“搜查黑市这等大事,大人怎么也不找人通报微臣一声呢!“
融融火光照亮程言舟凌厉的面容,他眸中森寒,缓缓扫过林岳山一眼,声音冷的如隆冬飞雪:"怎么?我监察司办差何时要经过县衙同意了?“
林岳山吓的神色大变,额上冷汗连连,忙摆手解释:“是微臣慌不择言,糊涂了!微臣方才的意思是想说,大人若是人手不够,微臣也好多派点人任您差遣,好效犬马之劳!”
鹰隼般的寒眸落在眼前的男人身上,一股浓烈的脂粉气味扑面而来,令程言舟眉峰拧紧,又见人衣衫不整,显然才从温柔乡里爬起来。
而他身后的那队人,则是个个神色萎靡不振,懒洋洋地站了一排,哪有半分衙差的样子。
倒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上梁不正下梁歪!
这世间就是有这么一种人,明明一语未发,但他周身散发的迫人气息便足以让人畏惧。
那无端生出的寒意,顺着背脊窜上来,令林岳山喉咙发紧,见程言舟不发话,又怕言多必失,也只好屏息垂首。
片刻,程言舟手臂一扬,看在外人眼里像在帮林岳山掸肩头的灰尘,委实没用几分力道。
可林岳山却觉左肩沉的像落了千金重,伴随着撕裂般的痛楚蔓延全身,额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来。
“依我看程大人确实糊涂了,夜夜在花楼”日理万机“,怕是都快忘了自己头上这顶乌纱帽是如何得来的吧!"
这话一出,林岳山似被人抽空了全身的力气,踉跄着坐到地上,面上血色褪的一干二净。
程言舟收回手,冷哼一声,径直越过眼前人,纵身跃上门外的高头大马,拉动缰绳,夹了马肚便疾驰而去。
不过须臾,道上已没了人,只余马蹄卷起的滚滚沙土。
林岳山望着空荡的街道,先前那道冰冷的声音仿佛仍在耳边回荡,心中惊魂未定。
“快点走,磨蹭什么呢!”耳边蓦得响起骂咧声,他循声望去,又是一惊。
只见几个衙役押着数十个人从园中出来,队伍浩大如长龙,人群形色各异,为首的两人最是显眼。
竟是应寒年和林宜!
两人被绳子绑了双手,一前一后,灰头土脸地在衙役的推搡下出了园子。
而那喻大少爷嘴里更是被人塞了布条,支吾半晌发不出声音,只能横眉瞪目,狼狈至极。
林岳山怔忡,惊诧程言舟的雷霆手段,竟是丝毫不顾及喻大学士的颜面,当众把喻家公子给抓了!
一时心中愈发胆寒起来,仿佛在应寒年身上看到了自己将来的悲惨下场。
风翎朝向来重文轻武,圣上在都城设有京师文苑,监管全国的书商和写手,为更好地行监管之职,又在各县设立监察司,权利更是凌驾于县衙之上。
三日前,程言舟上任,林岳山登门拜访却吃了个闭门羹,回去日日忧心,寻思该如何讨好这位油盐不进的新主子。
今日程言舟又给他这么个下马威,话里皆是警告和讽刺。
他之后的日子怕是不会好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