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这样的交通事故并不多,算是一则不大不小的新闻,夹在热搜榜不上不下的位置,没人知道那一天他从医院下班后的目的地是哪里,出事的那一处高架四通八达,几乎可以通向任何地方。告别仪式从浦东的他家里,改到了这一处殡仪馆,似乎要来告别的人比预想中的多太多,以至于不得不通过短信告知各位“挚爱亲朋”。而多出来的那一些人,黎佳连看都不用看就知道他们是哪一边的“挚爱亲朋”。他们说一口黎佳都听不大懂的兰州土话,畏缩
在上海这样的交通事故并不多,算是一则不大不小的新闻,夹在热搜榜不上不下的位置,没人知道那一天他从医院下班后的目的地是哪里,出事的那一处高架四通八达,几乎可以通向任何地方。
告别仪式从浦东的他家里,改到了这一处殡仪馆,似乎要来告别的人比预想中的多太多,以至于不得不通过短信告知各位“挚爱亲朋”。
而多出来的那一些人,黎佳连看都不用看就知道他们是哪一边的“挚爱亲朋”。
他们说一口黎佳都听不大懂的兰州土话,畏缩在角落,其实也没有畏缩,就是全都挤在一处站着。
有抱小孩儿(她到现在都想不通抱孩子来干什么)的妇女,焦头烂额地哄着怀里被吓得哇哇大哭的男婴,急得一脸汗,头发湿成一绺一绺的,母子二人都有着严重的高原红。
还有几个簇拥着搀扶老人的中年人,离得最近的那个应该是长子,身材高壮,方脸高颧骨,浓眉大眼,很像胶片电影里的地下党员,硬挺的黑色皮夹克一看就是新的,油光锃亮,但不合身,袖子和下摆都太长,木讷的眼神和黎佳相遇的一瞬间就仓皇躲开。
而被他搀扶的老人,脸和手的皮肤褶皱得一滴水分都没有,肚子却鼓得大大的,拄着和她一样佝偻的木拐杖,穿一件黑底紫纹的对襟袄子,黎佳不想太刻薄,但看见那袄子的第一眼她就想到了寿衣。
在这乱哄哄的一群人中间,黎佳看见了一个女人,她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的一把椅子上,所有人都围绕着她,可所有人的眼睛都不在她身上。
她穿着平整熨贴的黑裙子,罩一件黑毛衣,和周围人相比算得上简洁得体,斑白的头发用一根银簪子盘起来,但盘得过分紧了,严丝合缝地贴着头皮,或许在她操劳的一生中干活利索比美重要得多,可她还是美,哪怕手背通红,手指又粗又肿,布满茧子和裂口,哪怕眼尾的皱纹深入鬓角,她那双丹凤眼还是美,岁月,悲伤和哀愁都消磨不掉。
她呆呆地坐在那儿,躬着腰,满脸干涸的泪痕,除了她这里没人落泪,连黎佳都差点忘记葬礼上人们是该哭的。
黎佳站在殡仪馆大厅中央,站在老乡们和大厅另一头穿 Chanel 长款羊绒大衣或 Zegna 黑色夹克的沉默又矜贵的人群中间,仿佛一条国境线,茫然地望着最前面的棺椁,等待告别。
大厅开了空调,她将羊毛大衣脱下来搭在手臂上,最终选择跟在老乡们后面。
有几个女人发现了她,却在看到她身上说不出牌子但一定很贵的羊绒衫和灰白格子裙后一哄而散,硬是把她一个人扔在空地上,自成一方“挚爱亲朋”。
她终于走到了他的身边,距离他们最后一次在一起已经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因为他要结婚了。
她闭着眼,仰起头深呼吸,在快要压抑不住尖叫嘶吼的前一秒睁开眼睛。
他的脸除了浮肿没有变化,只是白得不正常,两颊红得也不正常,像小时候幼儿园表演节目老师给化的妆,但额头上没有红点,黑西装,白衬衣黑领带,身体残缺和凹陷的部位被用花遮挡。
他的睫毛还是很长,卷翘的弧度,但僵冷得像被胶水封固了一样,
她想起最后那个闷热的午后,她躺在他身边,看他的侧脸,他的睫毛轻颤,汗水顺着鬓角流淌,若有所思地望着天花板。
“我好久没回去了,”他说,“兰州的沙尘,暴雨,夏天一场雨一场凉,可山还是荒的,两边都是荒山,每条路都是上山的路,到哪儿都要上台阶,连牛肉面馆门口都是石阶,高考前的那几天,我一晚上就睡三小时,就这三小时都在做梦,做梦翻过了一座又一座山,走到更宽,更平坦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