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初站在走廊上，花了五分钟听顾陈说完来龙去脉，又花了十秒钟接受这荒诞的一切，最后劝他回去专心复习。“他们不用高考，我们还要高考，专心复习吧，别因为这些小事分心。”顾陈脸上的表情由歉疚转变成不可置信，“你觉得这些都是小事？”“不然呢。”宋知初看一眼他左腿和左手上打的石膏，“他们闹完就走了，难道你要为了他们几句话，把高考都赔进去吗？”“你都不知道周时均在背后怎么说你——”“我知道。”宋知初余光瞥一眼身后教室看过来的几双好奇眼睛，“我还知道，你上次的月考退步了八百名。”
准备去集训之前，宋知初第一次爬上五楼，准备把顾陈的数学笔记还给他。
在教室后门找了半天没发现顾陈，于是来到窗边，拍拍靠窗一位男生的肩膀，问他知不知道顾陈的座位在哪里。
“那儿，那个女生右手边。”男生从卷子里抬起头，伸手一指。
宋知初顺着他指头看过去，认出了同样正在埋头做题的周朝宜。周朝宜旁边，就是顾陈的书包。
她一直听说一班的座位安排是单人单座，但亲眼看到之后，才发现座位之间过道很窄，邻座也相当于同桌。
“没看到吗？”男生见宋知初没动，主动要帮她，“要不你放我这，等顾陈回来，我帮你给他。”
宋知初正要答应，忽然听到有人从背后叫她。
回头，是谢泽。
“顾陈傍晚打篮球扭到脚了，我回来帮他晚自习请假，然后把作业带过去医务室。你找他什么事？”谢泽看一眼她手里的本子，伸出手，“东西给我就行，我帮你放他桌上。”
宋知初谢过窗边男生，然后把笔记本递给谢泽，“谢谢了。”
谢泽接过笔记本，走进教室把它放进顾陈桌肚，又在里面翻翻找找，往书包里装了卷子和练习题，再出来时，宋知初还站在教室门外。
刚想问她要不要一起，周朝宜从后面追上来，“谢泽，我帮你送过去吧。”
再一转头，宋知初已经走远，消失在楼梯口。
——
离校前一天晚上，结束晚自习后，宋知初收拾好东西，最后一个离开教室，来到楼梯转角，顾陈刚好下楼。
“你也这么晚？”宋知初摘下还在播放英语听力的耳机，主动搭话。
“在等你。”顾陈走过来和她并肩。
“找我有事？”
“你不是要去集训嘛，我想送你一个礼物。”顾陈从校服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挂坠，“这个给你。它能保佑你身体健康，学业进步。”
宋知初接过挂坠，拿在手里仔细端详。细绳下系着一块拇指大的莹润翡翠，夜色中散发着微微绿光。
“这是你奶奶留给你的那块护身符？”宋知初问。
宋知初听念春惠说过，顾陈和顾本末出生后不久，他们的奶奶就过世了。奶奶嫁妆里有一块大翡翠，临终前特意找人分成两份打磨成挂坠，一块给顾陈，一块给顾本末。
“这么重要的东西你还是自己留着吧。”宋知初不敢收，把挂坠往他手里塞，“我怕弄丢了。”
顾陈双手背到身后，不接，“你就拿着吧。”
“我只是去集训，又不是上前线，”宋知初笑他，“几个月之后就回来了，怎么被你搞得像要生离死别一样。”
“等你回来再还给我就好了。”顾陈还是不肯拿回去。
“你送点别的东西给我吧，这个我真的不能要。”宋知初直接把挂坠塞回他口袋。
“你想要什么？”顾陈插兜，把挂坠握在手心，有些紧张地问。
“你喜欢什么，都可以送给我。”
“送礼物不应该送对方喜欢的吗？”顾陈一愣。
“你觉得我喜欢翡翠？”宋知初反问。
“这个不一样，有它在，我奶奶在天上会保佑你的平安。”顾陈一板一眼道。
“集训只是辛苦，又不危险。”宋知初忍俊不禁，“再说了，如果真的能保佑平安，我拿了，你怎么办？”
“我没关系。”
“那我也没关系。”
大眼瞪小眼僵持一阵，顾陈想到什么，转身就跑上楼，“你在这等我，我很快回来。”
宋知初原地等了一两分钟，顾陈气喘吁吁跑下来，掌心攥着一个小小的毛绒绵羊玩偶挂件，“这个送给你。”
“好可爱。”宋知初接过来捧在手心，“怎么平时没看见你拿出来过？”
顾陈还在调整呼吸，“我刚上幼儿园的时候，特别爱哭，我妈就买了这只小羊哄我，我一直留着。但每一次拿出来，谢泽他们都笑我幼稚，所以我就一直收在书包里。”
“我能挂书包外面吗？”宋知初倒转书包就要挂，顾陈没拦她，笑说，“你是女生，这种可爱的小东西想怎么挂都行，反正没人笑你。”
“末末也有吗？我看她没挂过。”
“顾本末不爱哭，她没有。”顾陈不好意思笑笑，“当时我和她分在同一个班，每次我一哭，就有人去找她来哄我，她都不认我。”
宋知初被他逗笑，“所以这个礼物是独一份？”
“那当然。”
——
宋知初集训回来，高考前的复习更加紧锣密鼓进行着。
也许是小羊挂件给的信心，宋知初晚自习结束后准备上楼去找顾陈拿点宵夜填填肚子，顺便去找他聊聊天。
顾陈桌肚里总是装着各式各样的小零食，初中时她就经常去找他要东西吃，后来上了高中，蹭吃蹭喝的习惯还保留，只是从她跟着顾本末掏桌肚变成周朝宜跟着她去凑热闹。
如果不是周朝宜对顾陈产生了别样的情愫，宋知初想，这个习惯应该会一直延续很久。
上到五楼，宋知初透过窗户看到一班教室里刚好有一群学生在黑板前讨论物理题。
扫过一圈，讨论的人里面没有爱凑热闹的顾陈。
前方突然有人打了一个响指，宋知初这才看到坐在窗边的谢泽。谢泽收回手，右手夹着笔指了指前面的座位，“顾陈应该去上厕所了。你可以在他位置坐一会儿，他很快回来。”
有谢泽的邀请，宋知初大方走进来，“你们换座位了？”
“两个月换一次。”谢泽低头继续做题。
宋知初在顾陈椅子上坐下，俯身去看桌肚有没有吃的，最后挑了一包粗粮饼干，撕开，递到谢泽面前，“你吃不吃？”
“里面还有牛奶，你可以就着一起吃。”谢泽又拿着笔指了指。
宋知初于是又掏出一盒牛奶，插好吸管，侧着身子开始找谢泽搭话，“我记得周朝宜和你们是一个班的，她的座位在哪？”
“从你前面数过去第三个座位。”
宋知初看过去，发现桌子上的水杯确实是周朝宜的白色保温杯。
“她刚刚还在，现在不知道去哪了。”谢泽左右找了一圈，透过窗户发现走廊上两人的身影，“喏，她和顾陈在走廊聊天呢。”
宋知初把视线从周朝宜书包拉链上的同款小羊挂件收回，转头看向走廊，正好和顾陈对上视线。
对视片刻，顾陈越过周朝宜，小跑进教室，笑容满面，“来吃东西？”
宋知初咽下最后一口粗粮饼干，发现喉咙干涩得厉害，久久才抬头看他，“饿了。”
顾陈蹲下来往桌肚就是一阵猛掏，把糖果、面包、薯片一股脑全都摆上桌面，“早说嘛，我这里屯了好多，就等着你上来呢。这几天我们老师总是拖堂，我都没机会下去找你。”
宋知初喝完最后一口牛奶，把空盒和饼干袋子抓在手里，站起来，“不用找了。我吃不了那么多。”
“行，下次你饿了就来找我。”顾陈不厌其烦又一样样把零食塞回桌肚，然后单手拎过书包，“走吧，我送你回宿舍。”
“顾陈，今天轮到我们值日，要留下来打扫教室。”周朝宜这时候走进教室提醒。
顾陈看向谢泽，谢泽叹气，不情不愿放下笔，起身走向周朝宜，“我跟他换值日。”
“换值日要提前和老师说，不能临时换。”周朝宜难得没顺着台阶下，脸色也难看，“打扫教室用不了多长时间，你让她等等你呗。”
顾陈于是又看向宋知初，宋知初拒得干净利落，“我就是上来吃点东西，你们忙你们的。”
周朝宜于是去拿扫把。
顾陈拉拉宋知初的衣角，低声，“你等等我行不行？今天我生日，我有话跟你说。”
“我知道今天是你生日。”宋知初喉咙依然干涩，但刻意放低的声线掩盖了她的不寻常。
嘴角无意识上扬到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她听见自己对他说了有史以来最郑重的一句“生日快乐”。
谢泽趁周朝宜离开，主动开口，“你们先走吧，一会儿我跟周朝宜解释，大不了我一个人打扫教室。”
顾陈这时候却踌躇，眼神探询看向宋知初，“我明天再去找你行不行？”
宋知初笑，“行，明天见。”
——
第二天顾陈来了。
但什么都没说。
准确来说，还是插科打诨说了两句玩笑话，和平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宋知初记得她当时没接他的玩笑话，只是劝他有时间就抓紧复习，跑上跑下的太浪费时间。
这种话顾陈当然不会听，有时间照样来。
他们真正断开联系是半个月之后。周朝宜表白失败的事情传开，一直没什么来往的周时均突然冒出来，在社交平台公开和顾陈绝交。
那时候她才发现，原来周朝宜是她的主持队搭档周时均的妹妹，原来周朝宜早在跟着周时均在校篮球队到处打比赛的时候就喜欢上同在校队的顾陈。
原来周朝宜一开始当她的同桌，根本就不是什么所谓的缘分。
但这些都还是小事，宋知初只当自己是一个旁观者，甚至觉得周时均幼稚得可笑，毕竟顾陈都不会幼稚到在社交平台宣告和某个朋友绝交。
但很快，她被推上了风口浪尖——周时均开始传他和她还有顾陈三个人的谣言。他说他和她早已经确认了关系，但现在因为顾陈这个第三者的插足，他只能提分手。
“分手”后，周时均屏蔽了她，在朋友圈含沙射影指责她的不对。
宋知初一开始听到这个传闻，只觉得周时均为了伤敌八百，不惜自损一千，这个人表面上看端着的是正人君子、三好学生，遇到一点无关紧要的小挫折却成了最大的小丑。
她惊讶周时均的疯癫，但同时，她也发现，不明真相的人占大多数，而这些人，把她变成了人人避讳的话题人物。
三人成虎。
后来的事情都是听说。听说顾陈找周时均打了一架，听说顾陈没再跟周朝宜说过一句话，听说周时均和周朝宜根本就不用高考，要不是周朝宜为了留下来追顾陈，两个人早就出国了。
谣言不知所起，但传得沸沸扬扬，不过宋知初身边喜欢八卦的朋友不多，所以这种炸裂且离谱到可信度并不高的八卦传到她耳边时，风波早已经平息。
高三百日誓师前一天，顾陈拄着拐杖过来道歉，宋知初才知道，那些捕风捉影的事——打架，绝交，出国，都是真的。
那天顾陈生日，其实就是周朝宜表白的日子。顾陈没接受表白，周朝宜找周时均哭诉，周时均就开始败坏她的名声，顾陈因为谣言气得把周时均打进了医院，自己也在病房躺了一星期。
宋知初站在走廊上，花了五分钟听顾陈说完来龙去脉，又花了十秒钟接受这荒诞的一切，最后劝他回去专心复习。
“他们不用高考，我们还要高考，专心复习吧，别因为这些小事分心。”
顾陈脸上的表情由歉疚转变成不可置信，“你觉得这些都是小事？”
“不然呢。”宋知初看一眼他左腿和左手上打的石膏，“他们闹完就走了，难道你要为了他们几句话，把高考都赔进去吗？”
“你都不知道周时均在背后怎么说你——”
“我知道。”宋知初余光瞥一眼身后教室看过来的几双好奇眼睛，“我还知道，你上次的月考退步了八百名。”
“那是因为我被周时均叫走，没考理综——”
“他比考试还重要？”
“这他妈又不是高考！一个破月考有这么重要吗？！”顾陈把拄拐往地上一摔，整个走廊顿时鸦雀无声，“就是因为你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不在乎，满脑子只有学习，他才那么欺负你！我为你说话还有错了？”
宋知初忍受整条走廊投来的视线，蹲下来帮他把拄拐捡起来，还给他。
顾陈眼眶通红，死死盯着她，没接。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宋知初把拄拐塞进他怀里，“但我也是为你好。你再这样下去，我们还怎么考同一所大学？现在离高考没多少时间了，你抓紧时间复习，别被他们影响，也别再浪费时间下来找我了。”
空气在这一刻凝滞，宋知初看到顾陈双眼慢慢流失光泽，最后心软，“我们高考之后再联系吧。”
顾陈后退一步，眼神嘲弄，“还联系什么？干脆以后都别联系了。”
宋知初不语。
顾陈一瘸一拐转身，没走出几步又回头，“宋知初，我看你只有脑子，没有心。”
宋知初不否认。
名声和前途孰轻孰重，她选前途。
她努力了高中三年，不允许自己在最后这三个月里掉链子。
至于顾陈……就像她当初一时冲动想要学理一样，等到真正要做出选择的时候，他和理科都不会出现在她的选项里。
——
顾陈不再出现的日子变得安静了很多。
宋知初沉下心，按部就班复习，考试，查漏补缺，最后清心寡欲踏入考场，作答，在最后一场铃声响起后停笔。
最想顾陈的时候，可能是拍毕业照那天。
那天烈日高照，万里无云，她想起一个如骄阳般明媚阳光的少年。
可惜阳光普照，她被热浪逼回阴凉地。
——
高考填报志愿那几天，念春惠向宋知初打听顾陈的分数和志愿院校。
宋知初说不知道。
“他考得不好？”
“可能吧。”
“你没问？”
“没问。”
“他也没说？”
“没说。”
“你去问问呀，说不定你们还能一起上大学。”念春惠劝。
“为什么要一起上大学？我不可能、也不想和他一辈子绑在一起。”宋知初回，“他读他的书，我念我的大学，各过各的人生，就这样挺好的。”
——
梦境停留在得知顾陈去北城上大学的那一刻戛然而止，宋知初被右手冷醒。
睁开眼顺着输液管向上看了看头顶的吊瓶。还剩四分之一。
往周围看过一圈，和她一样深更半夜坐在输液区的人很少，一只手就能数过来。身上盖了不知道是谁的外套，宋知初拿开，摸到手机打开看时间。
凌晨三点十二分。十五条未读消息，八个未接来电。点开去看，全是联系人顾陈。
宋知初有气无力用左手慢慢打出一行字：我急性肠胃炎，在医院输液，不用担心。
刚发出去，顾陈的声音从正前方传来，“现在才回复，也太迟了。”
宋知初愕然，抬头。白色灯管投下的明亮光线下，顾陈手里拿了一次性杯子走到她旁边坐下，“温开水。喝了会舒服一点。”
“你怎么来了？”宋知初舔舔干燥的嘴唇，接过水杯。
“我半夜起来上厕所，看你房间门没关，又找不到你人，打电话不接，发消息不回，最后还是护士接的电话。”顾陈无奈道，“要不是你的手机落在护士站，我都不知道你来医院。”
宋知初没想到她神志恍惚连手机丢了都没发现，愣怔道，“谢谢。”
“身体不舒服怎么不叫我？大半夜的一个人打车多危险。”
“太晚了，怕吵你睡觉。”
“睡觉能有安全重要？我的房间一直不锁门，就是想在你突然需要我的时候能直接找到我。”
宋知初闻言一愣。她以为他只是懒得锁门而已。
“以后别这样了。总是想着不麻烦别人，最后只会让自己受苦。”顾陈把外套重新披到她身上，嘴里念念有词，“出来也不知道多穿一件外套，要是冷感冒还得吃药。”
宋知初捏着纸杯任他摆布，没接话。
“我也不是在怪你，我就是太担心你了。”顾陈看她不说话，给她披好了外套就安安分分在她旁边坐下，“住在一起就是为了相互有个照应，你要是真出了什么事，我怎么跟你爸妈交代？”
宋知初继续沉默。
“你继续睡吧。”顾陈拿出手机要打游戏提神，“我帮你看着吊瓶，这瓶挂完就叫护士来帮你换。”
“你睡吧，我刚睡过了。我自己看着就好。”宋知初说。
“你不困？”
宋知初摇头，“不困。”
“那我们来聊聊天吧。”顾陈把手机收进口袋，身子转向她。
“聊什么？”宋知初隐隐能猜到他想说什么。
“我觉得你这几天对我很冷淡。”顾陈开门见山，“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宋知初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最近太累了。”
顾陈半信半疑，“你以前累的时候不是这样。你现在一回家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都不跟我聊天。”
“人总会变的。”宋知初盯着身前外套袖口上的线头，慢慢说道，“我刚入职 MR，有很多事情要忙。”
“你被录用了？”顾陈两眼放光，惊喜道，“什么时候？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我们出去吃顿好的庆祝一下怎么样？”
“前天刚开始上班。”宋知初抬了抬还在输液的右手，“就这样还庆祝？”
“不碍事，等你好了咱们去吃一顿。我请你。”
“不用庆祝。”宋知初把目光从他神采奕奕的脸上收回，语气没什么起伏，“找到工作也不是什么大事。”
“当然是大事。前段时间你为了在面试之前交设计稿，门都没出，多辛苦。”
“画画就是这样，画投入了就不想停下来。”宋知初淡淡道，“我喜欢画画，所以谈不上辛苦。”
她大学时在网上接单设计画稿，私稿商稿都接，最忙的时候连着三天没睡觉，要价最高的那一张商稿，从草稿到上色到交稿，她不眠不休画了一周，加起来的睡眠时间不到二十四小时。
那段日子忙得日夜颠倒她都不觉得累，只觉得时间不够用，现在五天一张稿子，对她来说已经是偷懒了。
她的萎靡并不是因为工作。
“工作再忙也要注意休息，你看，你第一个月的工资还没拿到呢，就进医院了，得不偿失……”
顾陈说个不停，宋知初垂着脑袋反驳，“不是因为工作。”
顾陈安静下来听她讲。
“我就是觉得，在同一个地方、和同一个人待久了，其实挺没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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