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想拒了老夫人,可是自己若不应,她总是要惦记筹谋着,毕竟年岁大了。再言,不过就是个丫鬟,放在身边当个物件摆设罢了,大母这边也能消停一阵子,便随口允了此事。比及回到自己院子之时,瞥一眼见那雪狮子,竟又长出了几丛栩栩如生的眉睫。转进屋子,果真有陌生的丫鬟在洒扫,远远见了是个肤白的,可身上的衣裳却又旧又不新鲜,还没来得及仔细看面容如何,那丫鬟就低下了头快步朝自己走来,微微福身,“大爷。”贺靖之冷淡回了声,“煮杯茶来。”那一身瘦伶伶的粗布俯顺着,手脚还算利落,不一会儿的功夫就端了茶来,只是仍旧低垂着颈子。
十里长街照碧云,千里空晴烟霜白。
晓日的天儿像被水洗过般的靛蓝,孟书涵伸出一只手,光从她的手指缝隙里漏到她无悲无喜的一张脸上,“这样好的阳光,恐怕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原来你躲在这儿!”梅香一把扯过孟书涵的肩膀,如往常般居高临下的点着她的脑袋,“事到临头了,你还装什么装?”
孟书涵叹了一口气,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往常我还以为你是个忠厚安分的,想不到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原是我和素烟都小瞧了你!”
说便算了,还拿尖刺的指甲不住的往孟书涵柔软的肩头戳,孟书涵这次却不想惯着她了,她都要死了,那些她在乎的东西全都没了,她还在她这儿受什么狗犊子的窝囊气?
梅香手指落下的下一刻只听她痛苦大叫一声,“孟书涵你疯了!?啊啊啊、快放开我!”
她那金贵的手,此刻已经在孟书涵的手上转了诡异的弯儿,除了拇指被孟书涵掰着,其他手指都无助的翻上了天,“小贱人你胆儿肥了敢对我动手,王八羔子。”
“我叫你骂……”孟书涵一手攥紧她的手指,一手掐住她的肩头,只听“咔嚓”一声。
断了。
这时候梅香也不喊了、也不骂了,抖擞着一只断指额角都是虚汗,倒在地上不断的向后,原是被孟书涵那凛冽狠厉而来的一张脸吓得煞白,哆哆嗦嗦:“你别过来了!你、你难道还想杀了我不成!?”
“杀你?”孟书涵阴翳着眼挑眉,“黄泉路上有你陪我,倒是不会孤单。”
她嘴角的一抹邪笑,像个索命的鬼菩萨。
“我是来报你喜事的,你竟敢如此对我?”梅香原就是个欺软怕硬、外强中干的,见一直被她欺压到尘埃里的人此刻像是发了狂的鬼人,吓得三魂丢了七魄。
一只有力的手,攥紧了梅香的脖颈,“我死对你而言,确实是个喜事。”手下的力气慢慢收紧,“可是梅香,你若死了对我而言,也未尝不是个值得庆贺的喜事呢?你说呢?”
梅香不知道今个儿自己捅了她哪根死穴,她从未见过有人那这般阴狠疯狂的眼神瞧自己,喉咙被逐渐收紧,气息越来越不够用了,仿佛自己真的要死在她的手上,就连那断指都不疼了!
“我说的是真的!是、真的!是老夫人要、要我来的。”
孟书涵稍稍放松手,容她喘息的片刻,只要她敢撒谎,不,她没那个胆子,“若有一句造假,今儿就送你见阎王。”
梅香挣扎间朱钗掉了一地,吓得眼泪直流,虽哭的稀里哗啦可话却不敢说不清楚,“老夫人说素烟那几个婢女太过张扬不本分,昨儿个全都打发了出去,指名道姓让你去大爷院里伺候!我绝对没有一句假话!”
竟原来不是叫自己去死的,而是去那冤家身边伺候的?
难道,他们还不知道她将贺靖之打了的事儿?要说,昨晚她手刀那一下子不过就昏个一盏茶的功夫,贺靖之定是不会饶她见到今晨的太阳,再一联想到昨夜他的形态之怪…
真相只有一个。
那就是他根本不知道昨晚打他的人是谁!
“滚。”她一撒手,梅香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呼吸畅快,连她最宝贝的钗环都不敢捡起,手脚并用的跑着,还没跑出几步,就听后面女阎王的声音,“慢着。”
她颤着双腿站住脚步,不敢回头瞧她。
“好梅香,今天这事,你打算说给谁听啊?”
“我、我谁都不说的你放心!我这手、这手……对了、别人问起我就说我这手是自己戳在石头上断的!跟你一个铜子儿的关系都没有!”
“真是我的好姐姐。记住,以后若再敢欺负我,我可是要真杀了你的。”
那疯人的一句话像是一把匕首一样刺进梅香的胸膛,叫喊着“不敢不敢”,消失在了视线里。
晓日将白,春日尚远。
她本想老老实实过完在沈府的半年,偏偏总是有人叫她不能如意。
既然来就接着,“去就去,左不过就是一死!”
只是这豪言才撞上心头,就丢了七分。
她想活着,不仅想活,还想好好的活。可命途在她这总是打着弯儿绕。伺候人的活计也叫她干出个生死未卜的感觉,胸怀生出挫败,深深吐出一口气。
立在廊下,孑然无依,一时竟不知自己该魂归何处。
“这几日应酬的可还顺畅?求你路子的人不少,彼时东宫未立你也才回京,更要小心应对。”
贺靖之点点头,霍老夫人顺手夹起贺靖之最爱的白玉虾圆到他碗里,惹得小孙女沈惜怜小小吃醋,“大哥你不知,往常大母的第一筷都是夹给我的,瞧着你一回来,大母就把我从心尖尖上摘下,把你换上去了。”
一句俏皮话,惹得几人轻笑阵阵,“小狐狸崽子不知道随了谁,偏你最能挑理!”老夫人才将她钟情的糟鹅掌夹到她的碗里,“这样可就行了?”沈卿白和贺靖之相视而tຊ笑,一顿饭吃的也算是安静温情。
饭毕,独留贺靖之陪着老夫人说话。
“卿白昨日说想在我这求个一官半职,走走门路。”
老夫人皱眉,“你应了?”
贺靖之摇摇头,“他尚且是个白身,他生母那一窝已将他弄的无从措手,又怎么做得官?倘他哪日想明白了,我自会帮他。怎么说,他都是我亲弟弟。”
老夫人听之气不打一处来,“若想做官,自己去考功名也算他有些志气,那两个不提气的竟把算计打到你的头上了!须知,天下可有掉烧饼的好事?”
老夫人恨余叹一口气感惋,“你从小长在我身边算是有些出息,可卿白...却被那不提起的妾室给养废了!被那梁家按着脖子吸血还不知,整日又流连于烟花之地不成体统!男人一入了温柔乡,还能有什么出息?可是褚修你却不同。”
话锋一转,老夫人瞥一眼身侧可与明月争辉的长孙,语重心长,“虽说男子不堕温柔是好事,可也不能连个女人都不沾,说到底,还是子嗣要紧。况且你如今多大了,身边也该有个伺候的,大母若此刻就见了你父亲母亲也算有个交待。”
贺靖之知道她又要念那一遭她成家立业、传宗接代的老话,刚要婉言拒绝。
“你少拿那些由头搪塞我!”一句话就将他预备吐口的话堵住,“我此刻也不劝你自己去寻了,你院里我已安排好现成的了!样子必是好的,难得的是性子也稳妥听话不是个攀高枝儿的。这回你还有什么好说?”
“不就是素烟?”想起那双欲言又止又挂在他身上的杏眼他就忍不住的皱眉,“大母,我的事你就别操心了。”
“素烟已被我打发到别处去了!不是别人,就是在你院儿里塑雪的那个,想必你已是见过了。”
贺靖之还倒真有些好奇。
不为别的,而是他院子里此刻老实作者的那头活灵活现、讨巧喜庆的大雪狮子。
一人半高的雪狮子简直是像从无到有、天生地长似的。
从不见有人塑它,可日日他回来的时候都能发现它长了一大节,亦或是添了新物件儿。
好像是那塑雪的人故意躲着他一般。
有可能吗?他心下立刻否定。塑的那样好,是个人都要变着花样的上前讨赏,哪有躲着的道理?
本来想拒了老夫人,可是自己若不应,她总是要惦记筹谋着,毕竟年岁大了。再言,不过就是个丫鬟,放在身边当个物件摆设罢了,大母这边也能消停一阵子,便随口允了此事。
比及回到自己院子之时,瞥一眼见那雪狮子,竟又长出了几丛栩栩如生的眉睫。
转进屋子,果真有陌生的丫鬟在洒扫,远远见了是个肤白的,可身上的衣裳却又旧又不新鲜,还没来得及仔细看面容如何,那丫鬟就低下了头快步朝自己走来,微微福身,“大爷。”
贺靖之冷淡回了声,“煮杯茶来。”那一身瘦伶伶的粗布俯顺着,手脚还算利落,不一会儿的功夫就端了茶来,只是仍旧低垂着颈子。
玄青的袍角压着流云暗纹,银色镂空木槿花镶边的袍尾下,是雅青貂毛的皂靴。
孟书涵眼下的高门权贵,是天上的冷月寒霜,她倾着身子无波无澜,“爷,请饮。”
内室的细墁地砖平整均匀,将她狭隘的视线分割切碎,触手接过杯盏的手吞慢且凉,如他此时的声音,“抬头,爷瞧瞧。”
入眼的,是别有意趣的一张脸。
说不上美的如何倾城,眉如远山淡淡横卧,一双眸子如寒潭秋水,冰雪雕成的面玲珑无黛,一个烧火的小丫头,通身散发的竟是难以察觉的清冷疏离。
打量她一身的粗布陋衫,反衬的她越发清雅不落俗。
饮下的茶,却又苦又涩。他眉峰挂上半分不满,“婆子们没教过你怎么煮茶?”
“回大爷,婆婆们自是教过的。只是奴婢粗手笨脚的总也记不住,原只会择菜烧火,做不来这样细致的活计,照着素烟和几个姐姐天差地别。不如大爷、还叫姐姐们回来伺候?”她惯常装傻作笨,此刻将眼底的情绪都撇走,只余真诚的空洞蠢笨。
孟书涵很小就知道,高高在上的主子们会追究机灵却不用心的,可却不会追究她这般粗陋又天生蠢笨的。
“记不住?”
那一双清醒的眸子睇满寒意,如剔骨一般只瞧她一眼便已让她轻颤,可尔后说出的话才真真冻住了她,“爷身边的都长着好记性,若偶有个没记性的,也是没把爷举在心上。既是这样的货色,爷自有百种法子去治...你、要试试?”
轻扬的尾音说不出的惊怖,他将那盏茶既沉且稳的落在案上,铿锵之音激的孟书涵心头一震,她登时落下膝盖,“奴婢知错,再不敢记不住,求大爷饶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