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信Linda很高兴,和她说女儿申请到了很有名的学校。周迎暄笑着祝贺她,建议她马上致电给女儿。Linda激动万分,暂时离开去打电话。半个小时后回来,她看到周迎暄已经睡着,就悄声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回房休息。她摸索半天没找到拆信刀,又害怕惊扰人睡眠,想着是不是顺手放去别的地方,就离开了。万籁俱寂时,躺在空旷房间里的周迎暄睁开眼睛,起身去到浴室。每次从镜子里看到形容枯槁的陌生女人,她也会疑惑这是谁。接了一池温水,她洗了把脸,镜子里的脸依然算不上美观。
那是一个夏日凉夜,宁静舒适得像梵高笔下的《夜间的露天咖啡座》。
熟悉的、总是走过的香榭丽舍大街霓虹依旧,人们来来往往累了就在街边咖啡店闲坐,红色遮阳棚下悠扬放着复古抒情曲,与欢笑声相和。
夜空里砰砰作响,人们听见烟花声抬头看去,被绚丽的景色迷住。很快,烟花声被扭曲,变得奇异。惊恐的尖叫与嘶吼混乱响起,同样是橘红的光在闪,黑雾压进。
女中音慵懒地唱着香颂,飘浮到人群之上。周迎暄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扑倒,她看见破烂的遮阳棚,翻倒的藤椅,碎掉的玻璃桌。方朔压在她身上,很近很近传来厚重的、金属高速突入骨肉的声响。
他什么都没说,在她惊叫声溢出喉咙前捂住她的嘴。她看见他的眼神,那是一种乞求。重重的脚步声靠近,听不懂的语言暴戾凶狠地说着什么,他冰凉的手缓缓上移,最后蒙住了她的眼睛。
入目是白色的房间,白色的灯光,白色的床单。
周围是人,熟悉的面孔,却像画布抖动起来,变了形让人看不真切。
周迎暄醒来听到他们说方朔死了的时候,并没有什么感觉,只是陷入一种巨大的困惑。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
皮肤上的绒毛好像一夜之间长成高大的密林,轻轻摆动,尖端的触角自动把外界拒之门外,在她和其他事物间树起屏障。
他们依旧在说什么。她听不真切。
弱音踏板被踩下,卡住,任凭琴槌如何用力地敲击琴弦,明亮的声音像潜入水中时所听到的那样,失真,在隔膜之外,带着遥远而模糊的回声。
周围人的话语产生延迟,卡顿的磁带直到某天晚上才继续播放。黑夜里,她看着天花板,像突然被拉回刚醒来那天,又像一个突然被拉入影院的旁观者。
周香趴在床边拉着她哭,马上就成年的人了依然像个小孩子。祝恩也是,眼泪掉不完似的,被子都浸湿了一片。
祁银莲眼眶微红,似乎也掉过泪,她没多说,只劝她看开点。周日德同样话不多,沉默了许久才说让她保重。孟秋说她是枪击事件仅有的几个幸存者之一,是老天保佑。Emma 站在后面,也在哽咽。
方曦显然更难过些,却忍耐着,不停劝慰她,然后问起葬礼的事。
她当时完全没听到方曦说了什么,也记不得自己有没有回答。为什么现在,又对这件事印象清楚?
过了这么久,应该已经火化了吧,葬在哪里呢……
火化?突然降临的实感,让她疑惑。那具温暖的身躯,她所眷恋的怀抱,已经变成灰烬了吗?他们好像没谈论过死亡的问题,晚凝喜欢大自然,他是否也希望死后葬在森林里呢?
最后说话的是钟猗。因伤神而看起来苍老许多的方家奶奶握着她的手说,就算是为了你们的孩子,你也要保重。
她只木然地摸了摸肚子,或许说了什么,或许没有。
被拦截在卡哨外的记忆蜂拥而至,阻挡不住。周迎暄像又回到那个夜晚,那个街角,躺在狼藉的地上动弹不得。
心脏,不止是心脏,整个胸部都闷痛,还有额头,像有电钻啸叫着进入。她试图通过呼吸平复,却越来越急促,逐渐身体发麻,眼前发黑。
再有意识的时候又是一个新的白天。她睁开眼静静看着眼前,祝恩坐在床边,紧紧握着她的手,眼含泪水说什么都别想。
想什么?她不知道。昏迷,醒来,昏迷,醒来。就这样往复了很多次后,大脑变得一片空白。
周围人都很忙,很久才能来疗养院一次,只有 Emma 时刻在周迎暄身边照顾。但和 Emma 待久了,她会想到以前的事,诱发过呼吸。所以 Emma 每次照料她一会儿,就回到自己的房间,把剩下的事交给护工 Linda。
她和陌生的护工相处更自在一些,渐渐熟悉起来。
Linda 是个有雀斑的褐发女人,生活方式很老派,不常用电子设备,坚持看纸质书,听唱片,用蘸水笔写日记,以及,打开女儿寄来的信时用专门的拆信刀。
有一天晚上,Linda 坐在床旁,照例跟她说些琐碎趣事,手里拆着信。
看了信 Linda 很高兴,和她说女儿申请到了很有名的学校。周迎暄笑着祝贺她,建议她马上致电给女儿。
Linda 激动万分,暂时离开去打电话。半个小时后回来,她看到周迎暄已经睡着,就悄声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回房休息。她摸索半天没找到拆信刀,又害怕惊扰人睡眠,想着是不是顺手放去别的地方,就离开了。
万籁俱寂时,躺在空旷房间里的周迎暄睁开眼睛,起身去到浴室。
每次从镜子里看到形容枯槁的陌生女人,她也会疑惑这是谁。接了一池温水,她洗了把脸,镜子里的脸依然算不上美观。
她从兜里拿出拆信刀。
有很多疑惑总是在深夜时分狠戾穿透她心底。比如,为什么死了那么多人,就她没死?
刀锋颤颤划过,血色滚出,迅速在水中晕染开来。
水温适中,没什么感觉,清澈的池里好像只是滴入了赤色颜料,滚出一片薄薄的云,美得诡谲。
但周迎暄扶着洗手池,开始恐惧。
随着红色越来越浓,颤抖的手臂扶不住,肺叶里的氧气也稀薄,她跌坐在地。裂口依然滴淌暗红水珠,她挣扎着扶墙站起,软着腿走到门边,按响每个房间都有的呼叫铃。
再有意识是第二天。根据医师的诊断,昏迷的原因不是失血过多,是惊恐发作。
钟猗坐在床边,先痛心地说她傻,又欣慰地说她是为了孩子着想,很坚强。
只有周迎暄自己知道,这个结果,正是因为她,不够坚强。
Emma 知道后伤心哭泣,她连连道歉是自己不好,以后不会了。Linda 哭得更厉害,自责不已,后来连削水果都避开她,房间里一点利器都不留,对药品的看管也更严格,尽管周迎暄跟她再三保证自己不会了,她还是如临大敌。
手腕上不浅不深的伤口很快就愈合,又用了很好的祛疤药,没多久就光滑如初,好像什么都没经历过。知道这件事的四个女人也都当作秘密,并故意忘记。毕竟,生活还要继续。
渐渐麻木并习惯了这种麻木后,似乎日子又能正常运转起来了。周迎暄的神识好像从身体中抽离开,高高地挂在云间,以第三人称视角,远而淡地俯瞰自己,操作自己。
只是在白色的地方待久了,视觉好像受到影响,周迎暄看什么都觉得蒙了一层白茫茫的雾。
偶尔,透过白雾的迷障,回忆从支离破碎的缝隙中涌进脑海。到底过去是梦,还是现在是梦,无法分辨。
但她慢慢能做到平静回看。她坐在脑内的观影室里,重复着机械性的行为,倒带,播放,倒带,播放,像看别人的故事,一遍又一遍地看这部黑白电影。
周迎暄十八岁与方朔相遇,二十岁相恋,二十四岁确定彼此挚爱,决定共度余生。他们期许的余生却在二十六岁那年的夏天戛然而止。
周迎暄被困在那个夏天。她的夏天永远在下雪。
钝刀子,一袋哟孩子?晴朗是暄暄的孩子吗真的一个孩子吗?也蛮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