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落地太快、太重。罗敷没能接住。它“啪”地一下砸到地上,激起无数尘土。她听到他说:“在矿下做个了断。”“了断的另一层含义,叫:不死不休。”罗敷眼前一片清冷,时而变得模糊。她的眼神晃了一下。与季庭柯的力道不同的是,罗敷的语调也掷在地上:却是轻飘飘地,分量轻地、像是要被风吹走。她问季庭柯:“你所假设的可能性。估摸着、大概有几成会发生?”男人忽然笑了出来:“大概…三成吧。”
另一边,通风天井之下。
季庭柯紧紧把着可供手、脚支撑的钢筋。
男人头上戴着的矿工灯,被他斜嵌在额头上、更方便地照亮脚下。
偶尔不注意踩到断裂的钢筋,需要一只腿支在岩石壁上、靠皮肉增加摩擦阻力。小心地、去够那跨了一级的落脚点。
越往下走,光线被吞噬得越凶猛、黑暗反扑的势头越烈。
季庭柯嘴里一直咬着数字。他数着钢筋阶,堪堪蹭着一点石壁、脚下踩了个空。
幸亏不高,距离地面也就一两阶。摔得背先着地、硌得男人闷哼一声。
涔涔的冷汗,顺着矿工帽的边缘滑下来。
男人一手扶正了安全帽,另一手、摸到了背后硌着自己的四方玩意儿。
很熟悉的触感。
季庭柯摸抓在掌心里,他拿头灯一照——是一部手机。
还是今年的新款。
被遗弃、胡乱扔在角落里。钢化膜都碎了大半。季庭柯站定。
他戳亮屏幕,露出屏保:一张被割裂的、中年男人的商务形象照。
在过去,自己还和季淮山虚与委蛇时。季庭柯就曾经见过这张照片。
在对方办公室的桌面上、七寸的相框里。
季庭柯捏着手机的边缘,他仿佛看到:一刻钟以前,对方就站在这口通风天井下。借了一丁点儿的信号、拨出了号码——对着自己,下达了最后的通牒。
过了通风天井下,再往更深处走。
才算是真正进入地下、进入斜井开拓的钼矿。
在那里,手机是易燃物、是累赘。
它会被屏蔽信号,变成板砖一块。
季庭柯拎着两只手机,试探地向前跨了一步。两步、三步。
他注意到手机右上角,最后一格信号也消失了。
这一切,和他三天前、下钼矿时遇到的境况一模一样。只是这一次。
伴之而来的,还有风量降低、温度攀高的预兆。
空气中有颤动的迹象,发出“咝、咝”的氧气流动声。
季庭柯在原地站了几秒。
他似乎联想到了什么,又退了回去。
折返至通风天井的正下方,有微弱信号的地方。
而后,他划开了自己的手机,在信号转圈几十下之后、终于打开了聊天软件:男人的手指刚握过锈钝的天井梯,沾了橘红的锈斑,被他的指腹糅花。
他泛了红的指尖停在屏幕上几秒,点开——
“隐私”
“朋友权限”
“通讯录黑名单”
罗敷对外的社交态度,就像她本人一样,犀利、横冲直撞。
一则纯灰色的头像、网名单字一个罗。
季庭柯的嘴角颤了颤,很勉强地勾起一丝笑。
他终于肯将女人从黑名单里拖出来。在她反应未及时、一响电话忽然拨过去——季庭柯知道。
在当下,自己的声音一定会随着信号被吞噬,从而、被侵蚀得断断续续。
但,他还是叫出了罗敷的名字。
在另一端,女人的声音透了点倔强。
季庭柯能听到她将铅酸矿灯甩来甩去,玻璃罩撞地的动静。她问:怎么。
声音很平,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抖。
季庭柯的音量低了一下:没怎么。
“你猜猜,我现在在哪儿?”
罗敷手上的动作停了。
她说:“你在地下。在十方阎罗殿、十八层地狱。”
季庭柯眯起眼睛、仰面吸了口地下的浊气,他笑了笑:
“我现在,在进入斜井前、最后一段有信号的路上。”
“再往下走,就得坐猴车、下综采工作面——会彻底和外面断了联系。”
罗敷手撑在地上,她离那口通风天井又贴得稍微近了些、头够着往里望了望:她只看到了一簇白光。
那是季庭柯矿工帽上绑着的头灯,由于距离、凝成指甲盖的大小。
那一簇光,随着季庭柯的动作、忽上忽下地摆动。
似乎,是在对她摇曳招手。
女人问:“你是怕,我找不到你、会担心吗?”
季庭柯的鼻息,都随着这句话的尾音落下而一顿。
他抬头,望了望天:准确来说,是每一位矿工从地下抬头、只能窥到的那一小片、圆形的光亮。
他说:“是啊。”
罗敷顿了近半分钟。
半分钟的停顿后,她才努力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她听到自己低低的笑,问对方:
“你是不是,有事想求我?”
季庭柯闷哼了一声:“嗯。”
他像是喝多了、又或者要赴死一般坦荡。
罗敷静了一静,她仰着头、很敏锐地察觉到自己眼眶一热。
“那你说,'求你了'。”
“求你了。”
季庭柯笑了笑、咳了一声,直击回去。
“满意了吗?”
罗敷没有开口。
又是漫长的安静。
季庭柯有些疲惫地靠在墙上,喊了对方的名字。他问她:
“我们来的时候——你有没有注意到,停在矿区地面上的钻机。还有涂了红色油漆、一个圆圈点的采样标记?”
罗敷想了想、迟疑着说:“有。”
巨大、姜黄色的钻机。
几乎维持了其二十年前正常工作的姿态,它斜靠在一边——身侧,是那块被标记、显目的采样点。
她听到季庭柯说:“一个小时。”
“以一个小时为期。一个小时之后,我如果没有上来,你就对着那块采样点、启动钻机。”
罗敷爬了起来。
她吸了一下鼻子,有些反应过来了。
罗敷张了张嘴,她轻轻地、皱了一下眉头。
她问:“为什么?”
季庭柯吸了一口气,他的声音沉得发闷。
他想到三天前,自己独自私下钼矿:男人并没有过多深入。
只是在触到二十年前、那片倒塌的墙体后,匆匆撤了上来。
那片废墟之下,有很浓重的瓦斯气味。
二十多年间,从未有人踏足,像一只滋生细菌的培养皿。其中不断炼化,只待一根柴点燃。
只是这一次,味道较之前、更重了。
季庭柯说:“不止一次。我在地下、在矿井里,都闻到了瓦斯的味道。”
风量降低、温度攀高。
空气中有颤动的迹象,发出“咝、咝”的氧气流动声。
这些,都是瓦斯爆炸的前兆。
“在中国境内,大多数矿井都属于高瓦斯矿井。一定的浓度、一定的引火温度,或者爆源吸入大量的氧气,都会引起爆炸。”
“一旦爆炸,不止是地下的矿井、还有地面,以及附近的煤一中,都会受到波及。”
季庭柯没来得及说出下文。
罗敷率先抢答了一句:
“防止瓦斯聚集、处理积存的瓦斯。最简单的方法,俗称——通风。”
她闭了闭眼,用低沉的声音补充:
“你想利用钻机。在取样点上打通、钻出一块地方,让地下的空气更开阔。”
让积攒了二十年,像是被焖在了培养皿中的瓦斯。
在临近爆炸前、有一个哄散的机会。
季庭柯很难得地,附合了一句:“嗯。”
他攥着季淮山的手机,重新扔到了地上。方正的边角在灰里磕几个来回、最后滚向深不见底的黑暗。男人说:
“在没有引火源、同时废弃了二十年的矿井之下。唯一、随时会爆发的危险因素,只有一个。”只有一个人。
罗敷了然,缓缓地、吐出一个名字:
“季淮山。”
作为当下,矿井里最不稳定的危险因素。不排除有可能性:追求半世虚名、功利,最后落得一场空的季淮山,一个想不开、一把火点燃了瓦斯。拉着所有人:季庭柯、以及煤一中家属院当年侥幸逃生的所有人,一起陪葬。
罗敷拢着后脑勺的头发,以指做梳、往旁撇了撇。
原本披肩的发,没有皮筋、被拢成一把合在掌心。她挑出一缕,乱糟糟地捆死。
整个人已经有些躁地,频频质问季庭柯:
“为什么,在一个小时之后?”
“一个小时,是预留时间。”
季庭柯踩住了脚边的碎石子。罗敷能听到那颗石头被践在男人鞋底下,不甘、曲折地挠出道疤痕。
“如果,季淮山存了那样的心思,我会拖住他一个小时。”
“那如果,他没有呢?”
“算我自作多情,算侥幸一场。”
罗敷听了个大概。
她将额头轻轻靠在罐笼边、换了个姿势:
“其实,还有第三条路。”
通讯另一端,季庭柯微弱地“嗯?”了一声。
罗敷的嘴唇,抿动了一下:
“无论季淮山是否动手。以防万一、我们都可以直接去疏散煤一中家属院的住户。”
她说:“重金属污染、瓦斯气体。无论有没有被逼红了眼的季淮山——这里,早就不适宜居住了。”
女人一字一顿地、放慢了语调。
季庭柯听见她说:“第三条路。是你上来,不与对方、做这个了断。”
季庭柯望着腐朽、破旧的通风天井。
男人摇了摇头——也是动作到一半。
他忽然意识到,罗敷根本看不见他的动作。
他自嘲地笑了笑,反驳了一声:“不。”
“煤一中的人,走不了了。”
“除了获得赔偿金的那五家,在着手搬离以外。其余的,矿下攒了半辈子的钱、都送往了医院。
留下的老人都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他们知道什么是死循环。
知道自己无法破局,所以只能拼了命地、想尽一切办法把下一代往外送。
送走,离这里越远越好。
季庭柯宽大的手掌,松松地盖住了自己的脸。
昏暗的光线,从他的指缝里、钻入未来得及完全阖上的眼。他反问罗敷:
“像你说的那样,然后呢?”
“以后,該怎么办?”
“季淮山是个商人,讲究利益最大化。他不会做赔本买卖。”
“倘若,他所说的病是真的:他没几天可活了。一定会拼了命地、将那些反咬他一口的人,一起拖下地狱。”
在季淮山规划的复仇名单里,不会只有季庭柯一人。
最起码地,还有整个煤一中家属院。
“躲藏下去,不去赴约、不了断——让季淮山错失这次机会。”
季庭柯垂着眼,他喉咙动了动。
他扯拽了几下,安全帽的搭扣。
“但事实上,敌在暗、我在明。季淮山哪怕还能活一天,多活一个月、半年。
只要活着,就永远还会有下次、甚至下下次机会——但不是每一次,我都能想到办法阻止他。”
季庭柯又叫了一声“罗敷”的名字。
他问她:“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他的话落地太快、太重。
罗敷没能接住。
它“啪”地一下砸到地上,激起无数尘土。她听到他说:
“在矿下做个了断。”
“了断的另一层含义,叫:不死不休。”
罗敷眼前一片清冷,时而变得模糊。
她的眼神晃了一下。
与季庭柯的力道不同的是,罗敷的语调也掷在地上:却是轻飘飘地,分量轻地、像是要被风吹走。
她问季庭柯:“你所假设的可能性。估摸着、大概有几成会发生?”
男人忽然笑了出来:
“大概…三成吧。”
罗敷灌了一嘴的风沙,她“呸”了一下。
“那么,活着的可能性呢?”
那边顿了很久,似乎微微抿住了唇。
而后,他说:“九成。”季庭柯说:那天夜里,盛泰爆炸的那一刻、他其实都看到了。
透过宿舍被震飞的玻璃窗,他看到了满天的火光、炸得鼓起来的厂房顶。
他感受到了地在震动,人在天上飘。
耳边有很多声音:惊慌的、被吓住的,以及刺耳的尖叫声。
他唯独听不见,那五人死前的哭嚎。
他说:“我不会重蹈覆辙。不会让悲剧、重新上演第二次。”
“我不会再害煤一中家属院的任何人,再一次。”
罗敷的喉咙,一直细微地颤抖。
不知什么时候,她的身上、早爬满了汗。
被风一吹,罕见地在夏日,凉得一哆嗦。
“九成的生机。还有一成,通往死门。”
“变数是什么?”
她听到了来自矿下、季庭柯的一声叹息。
他说:“变数是——你。”
“启动钻机,有一定的危险。譬如,你来不及跳下来、或者我预估错误。”
“你就得和我一起下地狱。”
“又或者,你怕了、现在就离开。那么,你就成了唯一的变数。”
说罢,男人自己都有些困惑地、重复那两句。他问罗敷:
“那天早上,你为什么不走?”
“你都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罗敷没有回答。
她慢慢地,将脚下的土跺得更深。
在通风进口,隔着层叠的黑暗,和季庭柯深深地、对视了一眼。
而后,耳边最后一丝声音也被掐断了。
罗敷最后听到的,是季庭柯走向更深处的脚步声。
经由空间、风扭曲,好似一声野兽嘶鸣。问她:你愿意和我一起,下地狱么?
那声音转瞬即逝,快得仿佛是罗敷的错觉。
进入斜井开拓的钼矿前:季庭柯将两部手机并排、又重新放回了通风井口下。
它们紧挨并肩,是各自主人没有过的和谐并肩姿态。
黑漆漆地屹立。像两块、忘了刻上铭文的墓碑。
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