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了笑,忍不住用手背擦擦迷了的眼。“通道只有半截,再往上爬、就是砌死的墙。”能有多绝望呢?给你希望、又给你当头一棒。那条烂尾的逃生通道,在汪德霖的账本上,是一笔顾头不顾腚的混账。在当年、后续的追责中,也是被狠记的一功。随着汪工的话音落下,罗敷的脸、“唰”地一下漆满了白。另一端,汪工并没有找到能用的铅酸矿灯。男人愤恨地、胡踹了一脚那堆破铜烂铁。季庭柯爬下去的那口天井静悄悄地,没个信儿、也没有任何动静。
奇的是:那一晚,季庭柯从主卧折返回侧卧后——汪工再没打过鼾。一声都没有。
季庭柯睡了个零散、囫囵的觉:他梦到了二十年前。
梦里有煤尘四起、喘息声此起彼伏,防尘口罩牢牢地吸附在男人脸上。
生活千斤重担,皆在他人之身。
季庭柯那时还太小。很少能找到机会、能在放学后,偶尔偷偷跟着工人、藏在人堆里溜下矿井。
因此,他对那段昏暗、只能用矿灯照明的路记忆深刻。
煤矿井下环境特殊,为了杜绝燃爆的可能性,仲赟甄向来不允许工人把手表、手机之类的东西带下井。
但在矿上干了十来年、二十年的矿工兄弟们,即便没有后世的“电气设备开关”、“数瓦”,也能根据一个班拉了几趟货,来计算当下的具体时间。
季庭柯那时怕被捉回去、又怕父母发现,总是间隔性地询问时间:几点了。
而后,工人们交班、下班,季庭柯被抱上“猴车”,送上地面。
曾经,他无数次地梦见过那些声音。
那些粗粝的、夹杂着风沙的声音,每次回答的答案都不尽相同。十点。六点。晚饭点。
譬如当下,熟悉、纠葛的女声还带着灼热的湿气——她说:“十二点多。”
伴着这一声,季庭柯的心弦都跟着绷紧了一瞬,他猛地睁开眼:他发现,自己还躺在那张破榆木沙发上。小臂掖着臂弯里,上半身微微偏开、朝向内。
罗敷的脸,悬停在距离自己鼻梁不到十公分的地方。
她像是在感受他的鼻息,确认他有没有死。
季庭柯的呼吸陡然一重。
罗敷挑了挑眉毛,她用她黑得发亮的眼睛,来回把他“舔”了一遍。
她说:“你一直在说梦话。”
“你一直在问,几点了。以及,不要超过五米。”
女人问:“不要超过五米,是什么意思?”
自建房里,小厨房开了火。
有滚粥的味道,顺着气温一起攀高。
汪工手忙脚乱地给锅放气,水蒸烟一股脑儿地涌出来,他往后倒了一步——在这嘈杂的背景音里,季庭柯收回目光。
他说:“那是井下的规矩。新下井的工人、不能离开老人超过五米。”
罗敷手抓着外裤,收紧。
汪工招呼吃饭的吼声是间奏,她数着拍子、像是不经意地问季庭柯:
“那么,你梦到什么了?”
季庭柯从沙发上翻身起来,他踩着地面、凌乱的头发贴着头皮,语气还是淡淡的:
“我梦到了风门。”
“风门?”
“矿井之下,有很多巷道、岔口。一般来说,风门都在'九横贯'的左手边。巷道里没有标识、里程牌,只能靠自己数。”
一个横贯,记一个。
“如果是第一次下井、迷了路,靠自己一个人是打不开老式风门的——必须两个人合力,才能打开那扇门。”
季庭柯的发尾落下一滴汗。
他面无表情地把罗敷逼到了门口,咽了口唾沫、才觉嗓子干得像被火烧:
“我梦到,我被困在了那扇风门之后。”
只能一声一声地砸着门,问:
“几点了?”
“几点了?”
一会是稚嫩的童音,一会又变成、27 岁 季庭柯的声音。
罗敷掐着自己的手心。
客厅外,“啪”的一声。汪工一只咸鸭蛋砸在桌上,他近乎是摔的、将粥锅扔到桌上。
烫到麻木的手,握住了两只冰凉的耳垂。但罗敷知道:季庭柯说的话,也尽数被汪工听了进去。*
那锅残余、泼得差不多的粥,最终还是被汪工搁回了灶上。
他当然是要跟着去钼矿的。
罗敷拗着、也僵持不下。
钼矿就伫在那里,她不跟着后面去、也可以自己前往。
季庭柯最后妥协,表明底线,是在矿场之上。
他吸了一口罗敷的烟,猛憋在肺里:
“季淮山,不会答应让你下井的。”
三人提早一些时间出发,去煤一中附近的老商店淘了头灯、安全帽——头灯固定在安全帽正前方,恰好可以模拟矿工帽的形态:季庭柯说,没了这个、井就下不了。
一点多一刻左右,三人在附近,终于找到了一家装潢简陋的小饭馆。
白皮面、尖椒肉丝、一壶大叶茶。
老板在后厨和面,身姿远不如当初在鱼加面馆打零工的季庭柯。
他说:二十年前,钼矿还在的时候。白皮面、尖椒肉丝,这是上井前、下井后的标配。
于是,在吃完这顿面、继续驱车后。
罗敷终于揭开了,距离煤一中家属院不远处、那一片蓝色铁皮屋顶下掩藏的真实面貌。
季庭柯说:所谓的“蓝色铁皮”,在矿上、大家都叫“矿棚”。
他们翻过锈钝的栅栏、翻过“吱呀”的铁门。
上面的铁屑,像枯叶一样簌簌落下、沾在手心里。
一抹,就黏上了血一般的鲜红。
罗敷光是站在那一片门口,看着招牌“精诚矿业”摇摇欲坠的动作,都有种词穷的震撼。大,非常大。
仅是用肉眼衡量,矿场的直径都超千米。
有卫生室,有墙塌了一半的商店、货架横七竖八地躺着。
有巨大的矿坑,钻机。
林立的矿灯房里,还摆着无数的老式铅酸矿灯。
一眼望不到头的巷道,抬不完的溜槽,还有乱丢的、几乎和泥地融为一体的胶靴。
爆破后炸开的土地,一叠土层、一叠石层、一叠煤层。除开巨型开采机以外,还有曾经、无数对着毫无还手之力的土地运作、挖掘的巨型器械。
罗敷看到了几十、上百辆的重型机械车——二十年过去,除了腐朽、生锈外,这些车的轮子、零件尽数被卸走倒卖,只剩下“之”字型遗留的工作路径。
这也是罗敷第一次知道,原来煤未开采的时候:不是简单的块状、或是粉末状。
用专业术语的话来说,应该叫层状。
她站在地面,看着地表下、顶板附近的煤层,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工人如何用采煤机收割煤炭、落到运输溜子里,再通过皮带运回地面。
在上个世纪,即便不是黑煤窑、即便是在正规的矿井下,矿代表的也是纠纷集结地,是犯罪滋生的角斗场。
因而,在入矿井口、搭建的厂区里,罗敷看到了成片的鲜红标语。譬如:树立安全发展理念坚持人民利益至上生产安全放在首要位置等等。
那片标语的正下方,就是二十年前、当地用来下立井的罐笼:罐笼的工作原理,是由电动机带动机械臂,沿着固定的轨道上下运动。
罗敷绞尽脑汁,把它想象成一个简易、破旧的电梯。
可惜二十年过去,提供电力的电动机早就不运作了。
而后,他们在那罐笼内,发现了几只清晰、较新的脚印。
显而易见地,有人提前踩过点。
季庭柯的手机是在这一刻响起的,他的目光从罗敷、汪工面上掠过,而后、滑动了接听键:另一端,季淮山的信号似乎很不好,他的音色被断断续续的电杂音扰乱,只听见一句。
他对季庭柯说:“我在矿井下面等你。”
井口幽幽地窜着风,带着中年男人说话的回音,轻轻地扑上来。
设备运行的不稳定性,让季庭柯意识到,对方没有使用在矿下巡检工作时常用的防爆手机。
季淮山,将电子产品大剌剌地带入到了充满隐患的矿下。
男人在电话另一端,挑衅般地笑:
“怕了?”
季庭柯静默了片刻。
他什么也没说地,拿起了那只帽头灯,戴在头上、挂断了电话。
最后,季庭柯是通过罐笼边的通风天井,一点一点地爬下去的。
越靠近井下,空气流通的速度就越慢。
季庭柯能感觉到,自己扶着天井铁栏杆的手被握住。
罗敷的手心里都是汗,她动了两下嘴,最后化成简略、浓缩的两个字:小心。
季庭柯也说不清,自己当下是什么心理。
他回握了回去,指尖捏了一下罗敷的掌心。
“好。”
而后,他整个人,一下跃进了黑暗中。
越走越深,直到那一小簇帽头灯上的光、完全消失不见。
罗敷维持跪趴的姿势很久。
直到听到后面细碎的动静,她不再伏在地面,转而问身后的汪工怀着一丝侥幸心理地:她问:“按照规定,这样的矿井、一定会有逃生通道,对吗?”
汪工还在检查那一堆铅酸矿灯中,有没有一两个残余能用的。
听到这一句,他抬头,有些讽刺地笑了笑。
“是啊。”
“只不过,在这儿——这里、钼矿的应急通道。当年,压根儿没修完。”
罗敷愣在了原地。
汪工拍了拍掌心的灰,目光对上罗敷的:
“二十年前的事故,多数人没能跑出来,也是为的这个——钼矿里的逃生通道,只修了一半。”
他笑了笑,忍不住用手背擦擦迷了的眼。
“通道只有半截,再往上爬、就是砌死的墙。”
能有多绝望呢?
给你希望、又给你当头一棒。
那条烂尾的逃生通道,在汪德霖的账本上,是一笔顾头不顾腚的混账。
在当年、后续的追责中,也是被狠记的一功。
随着汪工的话音落下,罗敷的脸、“唰”地一下漆满了白。
另一端,汪工并没有找到能用的铅酸矿灯。
男人愤恨地、胡踹了一脚那堆破铜烂铁。
季庭柯爬下去的那口天井静悄悄地,没个信儿、也没有任何动静。
汪工不清楚下面什么情况。
他显然忍了很久。直到实在等不下去了——他一只脚试探地、游在通风天井周边徘徊。他问罗敷:
“你下不下?”
女人摇了摇头。
她的手里,也拿着一只被汪工踹烂的铅酸矿灯。
然而,也只在汪工转身、要去拿安全帽的一瞬:罗敷突然暴起,发狠地、横扫了对方一腿。
汪工没站稳,左脚踩右脚、猛地往前一扑。
罗敷紧随其后、她双膝向下折、猛地跪到了男人的背上。
汪工被杵得叫也叫不出来,痛得张大了嘴。
罗敷的膝盖顶着对方腰后的骨头。狠命地、将汪工往地上压。
手里的铅酸矿灯,狠狠地一敲:她故技重施,只是这一次,瞄准的是汪工的头。
他暴露在外的后脑勺。
在意识消散之前,汪工用最后求生的本能抓了把地上的土、想往后扔。
罗敷偏头、闭眼躲了。
身下的男人胡乱吼了句:“他妈的”。
他还没来得及说下文、没来得及问候罗敷全家。
汪工眼前一黑,含恨晕了过去。**时间拉回昨天凌晨——天光即将大亮。
在那段交谈的最后,季庭柯和罗敷交换了一个条件。
她保汪工安全,保他不下井。
季庭柯则答应她,一定活着出来。
那时,他教她、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
“不要用矿镐打,要出人命的。”
“那用什么?”
“用灯,铅酸矿灯。”
罗敷信守了诺言。
她把昏过去的汪工拖拽到了一边,眼盯着那口漆黑的通风天井:季庭柯要是敢再骗她,她就…她就…
她又能怎么样呢?
罗敷抱着膝,慢慢地、靠着墙蹲下。
她的手上,虎口、指尖到处是被风沙割裂的口子。
她等它们结痂,再一点点地抠破。
她全然察觉不到疼。
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