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响不依,他一手捂着头,另一手、主动将梨接过去了。男孩子这个年纪,是流行“认老大”、“拜把头的”。差了辈,没那味儿了。郝响一路掸着自己牛仔裤上的灰,直到勾勾绕绕地领了季庭柯、往最角落的单元门去。绛红、猪肝色的扶手,水泥砌的楼梯,走两步、台阶上立了个半举着锅铲的女人。郝响叫“妈”。季庭柯则叫她:“嫂子。”楼道闷热,女人腕处带了蓝格布的袖套,她擦了擦手上的油,不适应地捋了把垂发,分毫银丝蹩脚地藏起来。
三伏前后是伏汛期,江河水位急剧上涨、持续较久,蚊虫蚁叮人毒辣。
罗敷“啪”一下拍在自己的小臂上,清脆的巴掌声,唤回季庭柯的注意力。
一抹血迹、一具虫尸。
男人没什么反应,嘴唇抿成直线。只是,这一次、重新回到灶台的动作有些晃,额间汗涔涔。
门外,日常在后儿坪附近转悠的外卖小哥敲敲移门、叫催单。
季庭柯抬头,又是冰冷的一眼。
他说:“今天的鱼不新鲜。”
“这一单,不接。”
他说这一句的时候,罗敷恰好在拧大水龙头、冲洗案板。
她好似什么都没听见,一手拨着垂下的发丝。
一滴水,甩进了眼睛里。
当天中午,季庭柯并没有宿在店里午休,而是拐道儿、去了后儿坪巷口的水果店。
罗敷往颈间晾了块浸湿的冷毛巾。她蹲在“鱼加面”店门口咬盐水冰棍儿,含不进的津液残留在唇边,眯眼盯着对面的鳊鱼摊。
晌午日头烈。鱼大多收都回去了,外头只剩没关的供氧机微弱地轰鸣,压不住内里纠缠火热、情到深处一声低吼。
罗敷耐心地等,像伺杀猎物的花豹,在那一声高亢、尖锐的释放音之前,她猛地冲上去,波楞盖顶了把门——
“开门。”
“他妈的——谁啊?”
罗敷遥遥望着季庭柯走两步、刻意顿错几秒的背影,淡漠地哼出一声:“扫 黄。”
棚屋里交合的男女匆匆分开,套上衣服、半拖着鞋,赤裸的脚后跟在地上滚几圈儿。仿佛能听到皮肉蘸连,在炎热夏季、芡拉出的银丝。
他们欲求不满、来势汹汹。
临了开门时,罗敷却没了影子。
张穗冲着下水道口,狠狠啐了一口。她冲向半掩着的鱼加面馆门口,脏话在舌尖都滚了一圈儿:
“乃格兰货的(欠揍货),一天到晚鬼搁倒(不干好事),不去跟着你相好的出去,在这里假迷三道的——”
一条窄巷之隔,罗敷半靠在移门上。
她没有恼,倒是半曲着腿、把季庭柯午睡横放的长凳勾了过来。相好的?
指,季庭柯么?
他倒是试探她,想让她跟上去。
她偏不如他的意。*
后儿坪巷口的水果店,老板姓孙。只因小时候生了一场病、得了脑积水,头生得阔而四方,向来又比别人大一圈,邻里一般叫他:“孙大头”。
水果店门口斜西北角的方向,立了个工业大风扇。细长、扭曲的扇叶没命地股,风扇被设置成“摇头”模式,孙大头多次、反复地拎着 T 恤被汗浸湿的部分——他追着风赶,死犟着不肯定了风吹,说是那样:
“水果吹不着、坏得更快。”
当着季庭柯的面,孙大头一面追着风追,一面抽出一手,指着角落里、摆得方正的礼盒:他说:“自己吃,就拿门口的瓜、绳上上吊的蕉,都是边卖边送。”
“家里,有隰县运来的玉露香梨,绿皮白瓤、脆甜清口,拿来送礼体面。”
孙大头觉着自己说得够明白了,却半晌没个声儿回。
他疑惑地一挑头——季庭柯足有半张脸都藏在悬着的半打香蕉之后,不知往巷东望些什么、听没听漏。
大头急了,顺着季庭柯的目光:
“咦耶呀,坐底(一开始)就看看看——那小娘比别家的白点、腰细点还是屁股大点?”
又压低声音,轻轻地抱怨了句“不沾弦”(靠不住事)。
季庭柯收回了目光。他的指腹压上香梨礼盒的手提塑带,并没有解释、也没有同对方计较:
“就拿这个。”
等结完账、再抬头时,罗敷已经一头钻进了店里。
张穗湿着发、不停扯着衣服,倚在门口骂开了花。
她不会跟过来了——季庭柯心里稍稍松懈。
定猛地来,一股拧巴的劲儿卸了。闷不吭声地踩着沙地,吸了长长的一口气。
漫街长巷的夏日光景里,他一路向南、向南。
直到远处的煤山初见形状,路侧呈现倾颓景象。季庭柯在一间老旧的院落前停下。两边白底黑字、半脱落的牌匾:煤一中家属院。
莹蓝的玻璃、街口的小卖部、属于重钢子弟午后的疯跑。
季庭柯眯眼瞧着。他候了半天、分辨了十来分钟,终于伸出长臂、松松拦住个小子。
小少年一身的汗,急刹着、险些要绊倒,一句学舌来的“我操”刚要爆出来,被季庭柯暗含警告的眼神盯住,逼着他咽了回去。
眼前的男人肩宽、身量高,俯身时遮住一片阴翳:
“郝响,你妈妈呢?”
拢共这么大点地方,连跑上楼都省得。十多岁的孩子反应过来,一扯嗓子、急赤白脸地冲楼上喊了一句:
“妈——季大哥来了!”
而后,他的脑门上被赏了颗爆粟。
季庭柯没有留情面、没有收住力道。他故意叫对方吃痛,随即淡淡地斥:
“你叫错辈份了。”
“该叫叔叔。”
郝响不依,他一手捂着头,另一手、主动将梨接过去了。
男孩子这个年纪,是流行“认老大”、“拜把头的”。
差了辈,没那味儿了。
郝响一路掸着自己牛仔裤上的灰,直到勾勾绕绕地领了季庭柯、往最角落的单元门去。
绛红、猪肝色的扶手,水泥砌的楼梯,走两步、台阶上立了个半举着锅铲的女人。
郝响叫“妈”。
季庭柯则叫她:“嫂子。”
楼道闷热,女人腕处带了蓝格布的袖套,她擦了擦手上的油,不适应地捋了把垂发,分毫银丝蹩脚地藏起来。
她对季庭柯挤出个勉强的微笑:“你还是叫我杨婷吧。”
给让出空地,迎进门:四方八仙桌上,只有一碟俊儿肉,一碗炒猫耳朵、一道玉谷叶。**俊儿肉是西山当地的俗称,其实只是道猪皮冻。猫耳朵形同猫耳,是一道面食。玉谷叶用玉谷叶子挂面糊、下油锅,又叫沾片子。
杨婷给添了双筷子,招呼季庭柯坐下。
她要去做点荞面配沾片子,季庭柯不肯。男人细细的筷子尖头捡起玉谷叶,他说:“天天在面馆里,天仙也腻了,今天换个淡口。”
叫“郝响”的小孩儿胡乱扒、塞两口猫耳朵。摇头晃脑地,也学着季庭柯:“腻了、腻了”。他爬下桌子,蹲着去拣季庭柯带来的香梨。
皮也不削,垫脚站在矮凳上、梨浸在水龙头下,很小心地拧出一小股水,瞎抹一气。
他抱着梨啃,一整圈儿的门牙印。剩下的半碗猫耳朵被罗婷倒进自己碗里。
季庭柯看了眼郝响,极淡地弯了弯嘴角,“你才多大,也能吃腻了。”
郝响两颗门牙从梨里拔出来,他肉秃秃的指头摸着牙印,严肃:“就是吃腻了。”
季庭柯放下了筷子。
他往椅背上松松靠着、指指自己:“那如果,是到叔叔打工的面馆里来吃呢?”
轻描淡写地:“或者,叔叔给你点外卖。”
郝响脸一垮,他把“鱼加面”叫成“鱼鱼面”,严肃地拒绝。
杨婷打圆场。她刮着碗底的番茄卤子、抿着嘴:“鱼加面——我是会做的。”
“你季叔叔第一次来家里做客,吃的就是鱼加面——这一晃好几年,都忘得差不多、都记不清了。”
季庭柯藏在桌下的腿细微地动了动,他不动声色地、揉了把眉心。
郝响问:“真的吗?”
季庭柯没有否认,他说:“嗯。”
“的确、过了太久了,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
他没什么忽然变化的语气,似乎是意料之中地:
“叔叔差点忘了,你妈妈自己也会做鱼加面。”
杨婷多看了男人一眼。
季庭柯手指来回摩挲着筷子,他不怎么往菜里伸,显然心不在焉地、似乎是有话要说。
女人将孩子支使到了房间里。再出来时,还多带了半包“荷花”烟。
她放在桌上、往季庭柯那处推了推:“最后两个月,他买来过嘴瘾的。”
季庭柯当然知道,女人说的“他”是谁。
他下意识地躲。
又说:“戒了。”
“发过誓,不会再碰。”
目光还是忍不住游移过去,盯着被捏瘪的软烟盒——那里仿佛留下了郝国平的指纹。透过此,窥见他生前克制、隐忍着点最后一根,麻麻嗓子眼儿的乐趣。
季庭柯还是叫女人,“嫂子”。
他问:“平哥走之前,有没有跟什么生面孔接触过。”
“或者,惹上过什么麻烦。”
再或者,“家里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人找上门来。”
杨婷摇了摇头,她说:“没…”
话还未全部落下,又滞住了、迟疑了半晌:
“三个月前,国平倒是跑过一个地方,说是见老战友。”
季庭柯问:“什么地方?”
对方想了想、微侧过头:“好像是,叫什么、云城?”韫城。
季庭柯愣住了。他跟罗敷签过租房合同,自然见过她的身份证——她,同样也来自韫城。
脑海里似乎闪过了一瞬什么,不过太快了、根本来不及攥住。
还是缺憾了点什么。
季庭柯拿起了那包荷花烟,放回桌面、再推回去。
他推到了女人面前。
忍了忍,还是轻嘲出声:
“平哥比其他人都能扛。这都几年了,没见他'过嘴瘾'。他怎么知道那是'最后两个月',临了、再烧根烟上路?”
眼神异常平静,又像是在警告:“郝国平,知道他自己会死?”
杨婷瞳仁颤了颤,木筷“啪”一声落在地上。
被季庭柯捡回来了,他用纸巾擦了、重新搁回桌上:
“嫂子,说话小心。”
杨婷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悬浮着脚步,一步一步、将季庭柯送出门的。
她只隐约知道,季庭柯似乎在楼道附近找着什么。等到楼下时,又冷不丁地问了她一句:“平哥的手机号码,在过世后、有没有注销过。”
还没有的,杨婷坦率地摇摇头。
季庭柯说:“给停了吧。手机都烧了,剩下有些东西留着,就怕哪天、容易被人利用。”
再多的,他不肯说了。
杨婷扶着腰上楼,郝响已经将玉露香梨的包装拆散,大大小小的梨子滚了一地,小少年手举着一打红钞票:“妈妈,钱!”
杨婷反应过来,小跑到窗口:季庭柯已经走远,烈日头拉长了他的影子。
孤寂得像一幅画,藏了数不尽的故事。
季庭柯好神秘,他和矿难有什么关系啊?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更新 /•᷅•᷄\୭没吃过猪皮冻什么味道哇哈哈哈哈QQ的,弹弹的、滑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