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盐不进,软硬不吃。成妈气闷,把他手里的苹果抢下来。“你要是不加,等你过生日那天,我就订一个巨大的蛋糕,去你队里高调打扰你工作。”“随便。”他站起来,打了个哈欠。“累了,我去睡了。”“你像话吗!客人还没走呢!”“你的客人,又不是我的。”他迈着大步往楼上走,一步两三节台阶,走到一半又回头,皮笑肉不笑地咧咧嘴。“以后睡前少喝红茶,你就不会头疼了。”……安雨再回到客厅时,看到成辛以已经不在了,明显有些失落。成妈拉着爱徒坐下,细声安慰。
梯厢如同一个沉寂废弃的火柴盒,盒盖关闭后,盒中仿佛进入了永夜,只有右前方的她,和左后方这株生长得越来越陌生的植物,高大、倔强、冷漠、暴躁、缺乏耐心、不笑不嗔、一身烟味。同一密闭空间中最遥远的两个角落。
她死死盯着电梯里极其有限的数字按键,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该走楼梯下去,回避这几秒钟的沉默。
可已经晚了。电梯开始缓缓向下移动,火柴盒的外壁摩擦在看不见的钢筋之间,如同被冷漠岁月无情挟持着,不断发出长久压抑、度日如年的闷滞低吼。
不需要回头,她甚至就已经能嗅到一丝他的气息。也许真的有,也许只是幻觉。
就算提前预设、想象过再多遍,真到了这个时刻,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拘束。
指尖在白大褂的口袋里触碰到一个坚硬冰凉的物体——是她的手机。
如果她再直楞一点、再大胆一点,就可以趁着这短暂的独处时间,直接要求,呃不,请求这位旧情人暨新同事,把她的联系方式从黑名单中拉出来,以方便日后长期的合作工作需要。
但她没有勇气,也没有把握。
尽管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尽管已经回到他面前,但她还是忍不住畏缩紧张。他如今气场太强大了,冷漠到令人陌生,陌生到令人胆怯,与她记忆中的任何一幕都截然不同。所以现下这种场景,即使他什么都没做,她也不太敢主动跟他讲话。
但……总没那么差吧。
她快速回想了一遍这几天的稀疏交集。毋庸置疑,他讨厌她,一见到她,脸色就拉得更臭更长,但……总体来说,他们的重逢戏码维持得还算体面吧……至少……至少没有比她设想之中的更坏更尴尬了……
电梯到达,梯门打开,杵在她身后的植物长腿一抬,一言不发越过她,头也不回向前走去。
——
因为社会影响太大,案件推进效率也很高。九个嫌疑人在看守所还没待上几天,就批准逮捕了。三个月后,吕莉如的伤后法医学检验结论与方清月在第一次开会时的初定结论完全一致。当然,这些都已是后话。
时隔一百一十四个月余,方清月开始重新在这座城市踏踏实实生活。
像什么坏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这里依然是她自小出生、长大的城市,也依然是他第一次见到她、开始对她执拗的城市。
——
——
周五晚上,成辛以独自在办公室做完善后工作,揉揉太阳穴,想下楼买盒烟透透气。走出办公室,刚按下电梯按钮,口袋里的手机就嗡嗡震动起来。
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有些无奈,但还是接起来。
“妈。”
“儿子呀,在忙吗?”成妈软绵绵的声音传来。
“在。”
他活动一下脖子,也不等电梯了,缓缓走到靠近窗户的楼梯边上去,准备走下楼。
“我今天从早上起床开始就一直有点不舒服,等你忙完工作,回家来看看我吧,好不好?”
“哪儿不舒服?”
电话里的声音明显是故意装出来的萎靡,他走到一半停住,眼睛随意向楼下扫去。
另一端,成妈依然在装。
“就是头呀,你也知道的,你爸一出远门我就睡不好,一睡不好呢,就会头疼,这次疼得可厉害了呢,你说会不会是什么严重的病呀……”
顺着他的视线方向,能遥遥看到隔壁法医所的大门,她正和一个男实习生一起走出来。
两人说了几句话,实习生抬手跟她告别,手放下时很局促地没能在第一时间找准裤子口袋,于是脸一红,下意识瞅了她一眼。但她完全没注意,已经转身向相反的方向走了,大概是要去路边等出租车。
依然是边走路边低头看手机的习惯,和以前一模一样。
不过,走着走着,她的脚步突然停住,脸抬了起来,目光投往停车场的某个方向。定定看了一会儿,又仰高下巴,远远望了一眼警队大楼的方向。
她是个中度近视,还有点散光,所以成辛以完全不需要一丝躲闪,就知道她肯定没看见自己。
“……儿子?你听我说话了没?”
“嗯。”
他面无表情答,左手食指在窗沿上一下一下叩着,盯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半晌。
“我今天回家吃饭。”
“真的?”成妈立马来了精神,也不叫头疼了。
“假的。”
“……成辛以!限你半个小时,赶紧给老娘滚回来!”
——
近来案子太多,成辛以已经连续半年没回过城南的家了。
调回海市的第二年,他嫌成妈电话太多、又烦她总没完没了变着法儿给他介绍姑娘,索性直接在警队附近买了个小户型一居室搬出来住。
成妈气得够呛,但又怎么会不清楚自己儿子的脾气。好在成爸看得开,在家里替儿子哄了几天,成妈便消了气,之后也听了成爸的劝,不再擅作主张给他乱牵姻缘线了,就只趁成爸出差不在家的时候,自以为机灵地转变成怀柔策略——装病扮可怜,想方设法骗他回家陪她吃饭。
吃顿饭当然是没问题的,反正案子也结了,只要不烦他就行。
他在家门口停了车,转着车钥匙,瞥了一眼隔壁黑黢黢毫无光亮的另一栋叠墅,以及隔壁的隔壁、离得更远、也更黑更冷清的下一栋,沉着脸移走视线,拉开自家院门。
才一进门,他的眉毛又紧紧皱了起来。
成妈健康抖擞地坐在客厅沙发上,茶几上摆满了她最喜欢的茶具、各式各样的新鲜水果和蛋糕,两杯热乎乎的红茶并排放着,一个年轻姑娘羞答答坐在她身边。
“儿子回来啦!”
成妈开开心心叫他。
如果他现在发脾气,她肯定会立马继续装病,只会叫他更烦。他深吸一口气,径直走到沙发另一端去坐下,多一眼都没再理那一老一少两个异性。
“儿子,这是我以前的学生安雨,在前两年的全国比赛里拿过一等奖的,你初中那会儿,她还来过咱们家玩呢,你还记得么?”成妈眼睛亮亮的,给他倒了杯茶。
成辛以跷起腿,瘫进沙发里,轻哼一声。
“您tຊ觉得呢?”
仿佛成妈问的压根儿就是一件天方夜谭的事情。
成妈往他身边靠了靠,满面笑容,在女孩子看不见的角度使劲儿拧了一把他的大腿,转而又给自己的得意门生介绍。
“小雨啊,这就是我儿子成辛以,你们见过的。”
姑娘低头轻声道。“嗯,我记得。”
成辛以没说话,连眼皮都闭上了,捏了捏太阳穴,转头望向厨房方向。
“饭好了么,我饿死了。”
“好了好了,我让阿姨给你煲了个汤,你不是一向最爱喝汤了。”
他大口干了那杯茶,没说话,直接坐到餐厅去玩手机了。
成辛以打小吃饭就快,做了刑警之后更是职业病似的狼吞虎咽,还没等两个女人吃几口,他一碗米饭就已经见底了。
成妈瞥着他无语嫌弃了半天,正想絮叨几句,转头一看,坐在对面的安雨却脸红红的,时不时还偷偷瞟一眼自家儿子,典型的少女怀春模样。
又看看他——胡子没刮,脏兮兮的,眉头也皱着,像谁欠他钱似的。
但……怎么说呢……虽然吃的速度快得像是要飞起来,但吃相竟然还算清爽干净,也没有满桌子乱飞的筷子或者难听失礼的声音,而且浓眉薄唇,鼻梁直挺,线条凌厉,完美继承了她和他爸所有外貌上的优点。
啧啧,真是好基因。
成妈嘚瑟地想。
饭后,趁着安雨去洗手间的空档,成妈殷勤地往他手里塞了个水灵灵、红艳艳的新鲜大草莓。
“儿子啊,一会儿你跟小雨加个微信吧。”
成辛以看也没看一眼,就把草莓丢回果盘里去了,改拿了个苹果咬了一口,继续在沙发里瘫着。
“不加。”
“你这孩子,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觉得你们同龄人,以后有什么事,还可以互相照应,对吧?而且你干的这行,也得各行各业都交一点朋友,积累点人脉才行啊,是不是?”
“拉大提琴这行的人,我认识你足够了。”
……
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成妈气闷,把他手里的苹果抢下来。
“你要是不加,等你过生日那天,我就订一个巨大的蛋糕,去你队里高调打扰你工作。”
“随便。”他站起来,打了个哈欠。
“累了,我去睡了。”
“你像话吗!客人还没走呢!”
“你的客人,又不是我的。”他迈着大步往楼上走,一步两三节台阶,走到一半又回头,皮笑肉不笑地咧咧嘴。
“以后睡前少喝红茶,你就不会头疼了。”
……
安雨再回到客厅时,看到成辛以已经不在了,明显有些失落。成妈拉着爱徒坐下,细声安慰。
“小雨,你别介意,那小子其实人很好的,唯一的缺点就是脸臭,对谁都那副德行,冷冰冰的,跟他爸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别说你了,连我都从来没见过他对谁……”
说到一半,成妈突然怔了一下,像是咬到了舌头,但很快又恢复原样,没继续说完,转而重复了一遍。
“……你别介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