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敬敏生前许多故人像是约好了一样来弹劾裴卿,让朕不要掘张敬敏的坟。”萧明娥手指轻点面颊,眸色沉沉,“唉……这些人都把朕弄为难了。”倾心唇角微微上翘,望着龛炉里热到发烫的亮光,玉手摇扇轻声道:“既然有人扇风,陛下何不趁机点火呢?”夜中,裴府的门忽然被人敲响。裴枫手里抡了一根粗棍,蹑手蹑脚走上前开出一条门缝,顺着望出去,瞧见一双水灵灵的眸子正往里头探。他旋即把粗棍往地上一扔,一面开门一面朝里头叫道:“大人,您看谁回来了!”
郑知颉亡故的消息前脚刚到推事院,陶沉后脚便愤然推开台院大门,柳思月步履匆匆跟上陶沉,紧随其后踏入裴卿处理政务的屋子。
裴卿立在案前,双手撑桌,寒潭般冷漠的双眸微微抬起,似乎早料到陶沉会来,淡淡开口道:“陶大人消息真是灵通,这么快就来兴师问罪了。”
“裴潜之,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当然知道。郑大人的遗言是葬在忘忧坡,因此本官奉命清理闲杂人等的坟墓,诏书就在这里,陶大人要看看吗?”裴卿说着瞥了一眼案上的诏令。
柳思月被裴卿的话惊愣了神,下一瞬便见陶沉抡起拳头朝裴卿脸上砸过去,为官之人见状皆一声惊呼。
柳思月上前拦住陶沉:“陶大哥你冷静点!”
一丝血腥钻入舌根,裴卿用手指抹去唇边的血,一丝冷笑自带血的唇角勾起:“看来陶大人做尚书令的贤婿太得意忘形了,忘了御史台的规矩。御史大夫一职空置,台内官员,唯左台御史中丞之命是从,所以你最好谨记自己的身份,给本官放尊重点。”
陶沉的脸抽搐两下,满目怒火似要腾出,高声讽刺道:“你不过是个奴颜婢膝的狗奴才,仗他人之势在此叫嚣罢了!我警告你,你若敢动老师的坟墓,我陶沉就算摘了这一顶乌纱帽,也要将你粉身碎骨!”
裴卿倚在案前,修长的手指拨下腰间的玉佩把玩起来,漫不经心道:“好啊,本官倒要看看张敬敏调教出的那群废物,如何能奈何得了我……”
陶沉受激对着他又挥一拳,被裴卿一个侧身避开,冰冷的眸子里没有丝毫情绪。
他将玉佩猛然扣在桌上,拉高音调启声:“来人——陶中丞以下犯上,几番对本官不敬,押入地牢,让他尝尝推事院刑具的滋味!”
“裴郎,陶大哥只是一时冲动,对他用刑也未免罚的太重了些,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柳思月抓住裴卿的胳膊,杏眸里盛满恳切的光。
裴卿深邃的眸光在柳思月紧捏的衣袖上顿了顿,微微眯起眼看她,一丝深沉的寒意从中溢出,启唇之语尽是凉薄:“你究竟是谁的夫人?”
柳思月怔怔地眨动细密的眼睫,裴卿旋即面无表情地挣开她,对着侍卫冷声道:“押下去。”
御史台青墙上的浮云四下流窜,强劲冷冽的寒风不住拍打着秋毫堂内的竹帘。竹帘相撞,发出窸窣的噪音。柳思月手执狼毫,脑子里却思绪杂乱,半晌未能落笔。
一道重重的拍案声将她唤醒,只见一个侍御史冷脸看着她道:“裴夫人既然还在察院当值,就请用心做事。若是嫌我们察院庙小,容不下你这尊菩萨,大可请辞。”
柳思月并不与他辩驳,气鼓鼓起身向里屋走去,轻轻叩响房门,屋内随即传来陶沉的声音:“进来。”
她掩上房门迈步入屋,瞧见陶沉右手掌心缠着绷带,眸中闪过一丝不忍,怯生生道:“陶大哥,对不起……”
“你无需跟我道歉,错的人不是你。”陶沉眸光一暗,“若是有不分是非之人因为裴卿而为难你,你只管跟我说。”
“我不是来告状的,我是来请你帮忙的。”柳思月羽睫颤了两下,杏眸幽深,毫无光彩,“请你……帮帮裴郎。”
陶沉闻言,眸光一冷,寒意十足的目光向柳思月投来,“裴卿已经在追逐权力的路上陷得太深,他完全走火入魔了,谁也帮不了他,他也不需要人帮。”
“陶大哥你虽然一直看不惯裴郎,但你们相识近十载,他是什么样的人,你真的不知道么?”柳思月细软的话音里含着几分坚韧的力量感,不疾不徐开口。
“陶大哥,请你放下对裴郎的成见,仔细想一想这件事。陛下既然决心要掘张公的墓,裴郎是无论如何也推辞不了的。这个骂名他受也得受,不受也得受,根本由不得他。他今日一反常态挑衅你,甚至不惜与察院和江尚书为敌,是在用他的方式向你求助,希望你tຊ能阻止这场闹剧。”
陶沉眼底闪过一抹快过,半挑剑眉问:“我知道你喜欢他,可你真的甘愿在毫无回应的情况下,盲目相信他么?你可知你错信他的后果?”
柳思月唇瓣微抿,细长的羽睫轻轻一眨,“陶大哥,你与裴郎同在御史台,知道那些人铺天盖地的谩骂张口就来,无凭无据的恨意也成了攻击一个人的武器。无论是三年前还是三年后,他承受的远比我多。我信裴郎,和他喜不喜欢我没关系,和旁人说的话更没关系,就像你信张公一样。没有理由也要相信他人,不是因为愚钝,不是因为逐利,而是因为他是值得你敬佩之人。”
面对柳思月句句铿锵有力的话语,陶沉默默阖上眼,发出一道深重的叹息。
“所以你的意思是,裴卿口出狂言地针对我,是想让朝臣对他群起而攻之,以保住老师的墓?”
“是。”
“若他所想并非如此呢?”
柳思月捏紧衣袖:“若非如此,他便不是我认识的裴卿了,我和他一起下地狱。”
陶沉眼帘轻启,向她递来一抹无可奈何的目光道:“人生能得恩师如此,知己如此,他何其幸运?我就信他一次,但不是因为他,而是为老师。”
一夕之间,裴卿奉命掘张敬敏坟墓的消息传遍朝野,引得无数人唏嘘感叹。
承露殿夜里,萧明娥一手抵着脸颊,目光凝滞在案头一大堆弹劾裴卿的奏章上,凤眸间积蓄起深不可测的思虑。倾心在旁轻摇竹篾扇,暖龛之中的碳块随之亮起赤红色的火光,袅袅烟雾便从龛顶腾升入空。
“张敬敏生前许多故人像是约好了一样来弹劾裴卿,让朕不要掘张敬敏的坟。”萧明娥手指轻点面颊,眸色沉沉,“唉……这些人都把朕弄为难了。”
倾心唇角微微上翘,望着龛炉里热到发烫的亮光,玉手摇扇轻声道:“既然有人扇风,陛下何不趁机点火呢?”
夜中,裴府的门忽然被人敲响。
裴枫手里抡了一根粗棍,蹑手蹑脚走上前开出一条门缝,顺着望出去,瞧见一双水灵灵的眸子正往里头探。
他旋即把粗棍往地上一扔,一面开门一面朝里头叫道:“大人,您看谁回来了!”
裴枫忙将柳思月和小妍拉进门,往外探看了两下,确定四下无人方才松了口气似的关上大门。
柳思月盯着地上的木棍向裴枫投来狐疑的目光:“裴枫你在搞什么啊,慌里慌张的……”
“夫人见谅,实在是府上这两天太不安生了,隔三差五有人上门来骂,不得不提防着点。”
裴枫正说着话,檐廊上有一袭人影循声提灯而来,不消片刻便走到柳思月她们跟前。
裴卿幽深的眸光在她和小妍的大包小包上轻扫了一下,柳思月立即上前几步凑近他,露出不好意思的憨笑:“义母嫌我在面前晃得她心烦,把我赶出来了。”
“你这谎话还能编的再拙劣一点么?”
“是真的,你不知道儿女回家,头一天是心头宝,隔天就是尾巴草么?”
裴卿望着柳思月诚恳中带着俏皮的表情,不由分说就去拉门,语气斩钉截铁道:“你不能留在这里,我让裴枫送你们回去。”
柳思月忙拦在门前,可怜巴巴地眨着眼:“这天色看起来就要打雷下雨了,我可不想风寒刚好又犯上了。裴大人就行行好,收留收留我嘛!”
见裴卿有些动摇,柳思月双手合十贴在胸前,娇声道:“求求你了……”
“就留一晚,明早赶紧回去。”
阑夜中的露水浮于花叶,裹着厉风积聚成霜,柳思月推开栖月居空置多日的房门。小妍帮她把包袱里的细软一一摆回原处,点上灯便退了下去。
柳思月踱步到窗前,望了望身边的裴卿。昏暗的烛火映着他的脸庞,半明半暗,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是依稀觉得他这几天又憔悴了好多。
“裴郎,你消瘦好多。”
“陛下召江获回京了,朝中局势不稳,你应该和我保持距离。”
“仔细看……似乎精神也不大好。”
裴卿默声片刻,而后轻启薄唇:“月娘,我不是跟你置气,也不是故意躲着你。这次的事情非同小可,不是闹着玩的。”
柳思月杏眸里掠过一丝浅浅的星芒,纤指轻轻抚上裴卿的眉毛,似要将他的愁绪展平,樱唇温声:“我知道,我也不是闹着玩的。如果我不回来,我会后悔一辈子。”
裴卿眉梢的寒意随她的话音一颤,琥珀般深沉的眸中,浓浓冷雾渐渐消融。
“你一直把这个留在推事院,我也给你带回来了。”
柳思月从怀中小心翼翼掏出一枚透亮凝润的祥云环佩,动作轻柔地系上他的躞蹀带。低眉敛目间,她唇角勾起的笑意分外清浅。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我知道你曾百般欲辩而无门,所以习惯了缄口不言,但现在我会在你身边,陪你洗去世人口舌的泥泞。裴郎是坦坦荡荡的君子,我知道,天下人亦会知道。”
短短三两句轻飘飘的话,仿若明月照渠,探进他昏暗溃烂的心室,解冻情丝之上久覆难消的寒冰。柳思月温和的视线盛满清辉,又似灼灼芙蕖,悄然扎根在裴卿心头最柔软的地方。
不知从何时起,就算他未启一言,所思所想她都能知道,毫无保留地守护在他身边。不问缘由,不问归期。那明媚赤诚的笑容令他不禁觉得,只要她在,前半生的一切浮华和虚妄都不再重要,得失枯荣不过长风揽月,若求不得,亦可自在云间。
一抹炽热的动容从心中呼啸而过,低缓缠绵的声音便从克制当中破土而出:“月娘,其实我对你……”
“我知道……”温暖柔情的声音似水流金,绕上柳思月的心尖。
她抬眸对上裴卿温暖缱绻的目光,“我亦知道你破釜沉舟,要对得起张公,也对得起自己。我希望你可以从过去的枷锁中释然,做回真正的裴卿,那时候予我答复一点也不迟。裴郎,毫无顾虑地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我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的。”
裴卿依依眸光渐而明澈起来,于谗言中消歇的意气再度生发。他摩挲着腰间温润的玉佩,纵然疏风寒雪照面,亦无畏无怯。
翌日风雪趁早,裴卿奉命领工部之人去忘忧坡。天光既白,寒林之中早跪满麻衣素服二十余人,尽是朝中要员和张府痛失男丁的家眷,将负责监工的工部郎中李侃吓一大跳。
李侃手足无措地大喊道:“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各位都是朝廷命官,岂会不知违逆圣意可是要掉脑袋的啊!”
“张公无罪!微臣右台御史中丞陶沉,敬谢圣恩!”陶沉眸光冷冷,当着李侃的面一挥衣袖,一把纸钱便被寒风卷起,扬入云霄。
李侃赶紧用衣袖把脸一掩,口中哀叹:“陶大人,你这是何苦呢!”
李侃余悸未消,又听身后冯阅仁含泪高声:“张公无罪!微臣大理寺正冯阅仁,敬谢圣恩!”
一时间,“张公无罪”的喊声此起彼伏,天震地骇。皑皑白雪覆满巉岩,浩浩杨江汇于足下。
一滴清泪从柳思月眼眶滚落,她亦嗟叹不已,扬一捧纸钱于扶风。漫天飘扬的纸钱薄弱无力,却层层堆叠,逆着呼啸的北风发出猛兽般的嘶吼。那吼声震耳欲聋,似有一番压抑已久的辩白裹挟其中,急于从世俗的迷笼中破困而出。字字泣血,凄怆沾襟。
“哎呀,你们还愣着干嘛,赶紧挖呀!”李侃见形势大乱,忙推催掘墓工人动手。
耳畔诡秘的喧嚣愈发猛烈,工人们被吓得一动不动,当中不知哪个惊呼一声:“有鬼啊……有鬼!”
本就心虚的李侃惊慌失措,踉跄着跑到裴卿面前哀嚎:“裴中丞,这这这……”
裴卿面上没有半丝情绪,空洞无神的目光沉沉下落,凝滞在眼前一方荒草丛生的青冢上。良久,他提袍跪下,颤抖着手拨开墓碑前数丈高的野草。
斑驳不堪的碑面上一个字也没有,却又仿若刻满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