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沉深邃的眸光一阵动容,朗声道:“夫人有心了,此花品节风雅,情操清高,我见夫人,亦是如此。”江莲瑶纵使万般不愿,眼前这情景也只能顺势让柳思月把镜莲簪上鬓发,席间众人旋即拍手称快,掌声阵阵,如雷贯耳。簪花礼成,新人同宾客一道沿着陶府清渠踱步,曲水芳径之上,人群攒动,欢声笑语,勾勒出一幅安宁平和的画面。柳思月与裴卿比肩同行,玉面上余悸未消,用清甜低浅声音叹道:“刚才真是好险,差点就下不来台了。”
仲秋时分,重阳之后的一个黄道吉日,江府的送亲队伍前前后后足有十余列,满载着几十箱珍宝嫁妆把江莲瑶送出阁,所经之处皆击鼓鸣笛,示意天朝公主出嫁,屏退让行。排场十足,浩浩荡荡。陶府上下支起大红灯笼,挂上红鸾暖帐,新娘入门前,又燃了一串象征平安顺遂的炮竹,在一阵噼里啪啦的巨响和喜庆的烟雾中,江莲瑶被迎进陶家。
几排底座镶金的喜烛于堂前轻燃,经过一日浩大的迎亲仪式,一双新人终于入府拜堂。随着二人迈入堂中,宾客们亦在露天庭院落座,左右花童一面往地上撒下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四样,一面稚声高唱“百年好合,五世其昌”。
柳思月兴致勃勃地盯着堂中仪式,不时发出几句低声惊叹,眼中放着新奇的异彩。
一旁的冯阅仁磕着瓜子笑她:“月娘,人家成亲,你跟着激动什么,好像没拜过堂似的。”
柳思月小嘴微张,水灵的眼眸倏地目光一滞,语气带着无辜道:“我是没拜过堂啊……”
冯阅仁顿时愣神,柳思月和裴卿成亲之时,他与裴卿还不相熟,并未受到邀约,只是怎么也想不到二人成亲连堂都没拜过。见戳中柳思月痛楚,冯阅仁尴尬地笑了两声,转过头来看同样面露难堪的裴卿:“潜之,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成亲不拜堂,这算成的哪门子亲啊……”
“推事院什么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那日徐源的案子审得紧,总不能同他说,徐大人容我拜完堂再审吧?”
裴卿说这话时声线微凉,深沉的余光瞟了一眼柳思月,这话虽然有心说给她听,想让她不要介怀,却连自己听着也像是托词。说到底,不过是对这桩婚事无心,有意冷落,如今说再多也圆不回来。
“起喜帕!”媒人高声一喝,将众人的注意吸引过去。陶沉揭开江莲瑶的喜帕,一张明艳娇俏的玉面映入眼帘。
“新人簪花!请工部侍郎张淮——”语罢,席间一个二十余岁的男子起身上前,从媒人手呈的白玉托盘中选了一支水粉色的木芙蓉簪在陶沉冠冕上。
“再请!左台御史中丞夫人——”
柳思月微微一怔,裴卿凑近她低声道:“这是义城婚俗,新人拜堂时要请年龄相仿、身份相当的已婚男女各一人,为新人簪花。你去选一朵合适的给江莲瑶簪上,再说些好话即可。”
柳思月抿了抿唇瓣,在满堂宾客的注视下走上前,眸光在白玉托盘中打量一番,玉手轻轻捻起一枝色泽鲜艳的美人花向江莲瑶走去tຊ。
“慢着!”江莲瑶眼波款款的桃花眼忽而闪过一抹寒光,纤手挑起柳思月的下巴,顺势打量起她耳后那道疤,意味深长地看了媒人一眼,“今日是我大喜之日,肤发有损之人为我簪花,是不是不太吉利啊?”
此言一出,席间窃语纷纷,纵使柳思月只有一只耳朵,也能听见“裴中丞的夫人左耳失聪”这样的言论在众人口耳之间迅速流窜。裴卿正欲起身,被冯阅仁一把按住,目光往一旁看戏的江获处一扫,示意他别轻举妄动。
顷刻之间,柳思月心里便把江家父女的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江莲瑶这般记仇之人,赏花宴上那么好的机会跟她翻旧账,都纹丝不动,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呢。赏花宴上大家各怀鬼胎,若是提起那件事只怕也会被萧明娥随口揭过去,而婚宴之上出口奚落,便让整个义城都看到她和裴卿的笑话,着实高明。只是江莲瑶虽然心高气傲,也不是这般心机深重的人,以簪花之名驳其颜面,以巧力逐大利,应当是江获特意为之。
柳思月对上江莲瑶趾高气昂的目光,神色坦然,微微欠身揖道:“妾读书时尝闻,孙子髌足列《兵法》,左丘失明作《国语》,古之圣贤尚遭厄难,若皆以肤发有损四字观之,品评高下,岂不偏颇?此花秋末绽放,忍冬落尘,明知来时百花开尽,风雪摧折,亦兀自傲放,故在佛经中也唤作镜莲,犹如明镜,气节高洁者见之如莲,卑鄙之人视之草芥。妾不以肤发有损为耻,愿献此花,以衬夫人情志,也请夫人莫因此花粗陋轻贱自己。”
柳思月这番话引经据典,以圣贤受难事迹自比,不卑不亢,有理有据。镜莲之说一语双关,既给足了江莲瑶面子,又点醒她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妙语连珠,语惊四座。
万马齐喑的席间传来一阵清脆的掌声,柳思月循声望去,正是裴卿。他棱角分明的脸庞风轻云淡,微微勾起的唇角噙着春风细雨般的笑意,眸中华光点点,满目推崇。
陶沉深邃的眸光一阵动容,朗声道:“夫人有心了,此花品节风雅,情操清高,我见夫人,亦是如此。”
江莲瑶纵使万般不愿,眼前这情景也只能顺势让柳思月把镜莲簪上鬓发,席间众人旋即拍手称快,掌声阵阵,如雷贯耳。
簪花礼成,新人同宾客一道沿着陶府清渠踱步,曲水芳径之上,人群攒动,欢声笑语,勾勒出一幅安宁平和的画面。
柳思月与裴卿比肩同行,玉面上余悸未消,用清甜低浅声音叹道:“刚才真是好险,差点就下不来台了。”
裴卿眉宇间染上温柔的笑意,“我看你论起道理来是一点也不慌,你可听见大家都在说,裴夫人镇定自若,口齿伶俐,令人佩服。”
柳思月噗嗤一笑。裴卿去阴州时,她闲来无事便去推事院看他案头的书,见他几篇文章写得精彩,顺口背下两句,今日正好派上用场,倒被这些宾客当做是自己临场发挥了。
“这般谬赞我可担不起!”柳思月黛眉微微上扬,透着一丝古灵精怪,“不过是沾了裴郎的光罢了!”
“哪里是谬赞,月娘心性至美,可谓人间惊鸿。”
裴卿说这话时,恰逢一束烟花凌空而放,话音便被巨响遮蔽。柳思月眸中闪着惊喜,驻足仰望着夜幕中那一点浮动的幽光,从中骤然绽开漫天异彩。
凉风袭来,手背却无意触到一抹温热,裴卿不觉偏头看她。烟火微阑间,柳思月素白莹润的笑靥透着几丝娇俏柔嫩的浅粉,长睫间或一眨时,浅浅梨涡便若隐若现地绽开来。与她相识半年多,裴卿似乎从未像此刻这般在意她的一颦一笑,几分连自己也未觉察到的缱绻在他眼底漾开,顺着点点彩光探究她的每一寸容颜。
柳思月发上的蝴蝶步摇轻轻摇晃,珠玉相乱,清脆作响,引得裴卿心尖悠悠一颤。
“月娘……”裴卿柔声一唤,柳思月便循声对上他缠绵的视线。
又一缕凉风卷起衣袂,袍裙落下,十指交缠。
翌日,萧云荷直勾勾盯着榻上裹得和粽子般的柳思月,凤眸里盛着期待的光彩。
“然后呢?”
“没然后了……”柳思月说完打了个喷嚏,苍白的小脸毫无生气。
“既没表白也没亲亲,就牵牵小手,还把自己给冻出风寒来……月儿啊月儿,你是杀敌一百,自损八千,稳亏不赚,果然是你的风格。”萧云荷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叹气几息后端起桌上的药碗凑近她,“行了,病也病上了,赶紧把药喝了吧。”
柳思月撇着小嘴把自己裹紧了几分,“义母,这药一味比一味苦,能不能不喝了?”
萧云荷对着柳思月耍赖的表情翻了个白眼,忽听房外的小妍大喊了一声裴大人,柳思月沉重的眼皮倏地一抬,侧耳听见小妍和裴卿说了几句话,不一会房门便开了。
一袭窃蓝澜袍映入眼帘,萧云荷赶忙起身道:“好女婿,你可算来了,这喂药的难事便交给你了,帮我盯着她喝下去,一滴也不许剩!”
萧云荷将药碗放在床头,如释重负般拍了拍裴卿的肩,飞也似地跑出门去。
裴卿将眸光投向榻上的柳思月,瀑布般细长的发丝轻解,未着半点发饰,毫无血色的小脸埋在被窝里,写满疲惫困乏。
“裴郎,你怎么来了?”柳思月极力扯出一丝笑意。
“你今天没去御史台,陶沉来问我要人了。”
“哦对,我还有好多公文没处理……”柳思月眉心微拧,苍白的面色更显虚弱。
裴卿眸底掠过一丝凝重,三两步走到榻前坐下,一手端起床头药碗,低眉用玉勺轻轻搅动着药液,沉声道:“公文我帮你处理好了,先把药喝了。”
柳思月望着裴卿递到面前的一勺药汤,微微扯下被褥俯身靠近,苦涩的气味扑鼻而来,胃里旋即泛起一阵恶心,然一瞧见裴卿那不容抗拒的神情,紧抿的唇瓣便乖乖张开,任由他将酸苦的药汤一勺勺灌入口中。药碗见底,裴卿眸间的冷意散去,神色这才柔和了几分,眉梢染上一丝淡淡的忧心。
“大夫怎么说的?”
“就是普通的风寒,休养几日便可下床,若要痊愈还需半月左右。”
苦味在舌根盘桓不下,柳思月不禁咳了两声,裴卿平静的眼底忽然微澜迭起,大手在她背上轻轻抚着,哑声道:“这几日你在王府安心养病,秋毫堂的公文就交给我吧。”
背上温暖轻柔的抚摸令柳思月的思绪渐渐松弛下来,顺势把沉重的脑袋抵在裴卿肩上,莫名温暖的安全感促使她将脸埋进他胸膛,声音轻软无力道:“那怎么行,你手头本就那么多事,况且你不如我了解察院的情况,很多事也不便处理。”
“等你三五天后再回察院,那公文早就堆积如山了,你一个人也处置不过来。”裴卿轻柔的嗓音缓缓飘入耳中,“那我每日将公文带回逍遥山庄处理,存疑之处听你指示,如何?”
“那我岂不是天天都躲不过这苦命的药了……”柳思月眼皮一沉,不觉间合上了眼帘,语气里带着些许苦恼,而唇角却微微上翘。
裴卿听她默声许久,温热的呼吸在自己颈窝处一吞一吐,便知她药劲上来睡着了,于是略一侧身,将她绵软的身子小心翼翼地放平在榻上。裴卿起身给她盖上锦被,视线凝滞在她安逸熟睡的脸上,小兔子般乖巧可爱,心头泛起一丝暖意,薄唇不由微微勾起。
婉转的箜篌乐声萦绕在陶府花园一角,江莲瑶玉面轻贴在雁柱之上,精致的眉目间却是一片寂寥。一曲作罢,丫鬟小芝拍掌道:“小姐的箜篌弹得是愈发好了,在这义城之中,能有如此琴艺的怕是寥寥无几呢!”
江莲瑶闷闷不乐地伏在箜篌上,美目流转于满园芳芷之间,带着无可奈何的意味轻叹:“琴艺好有什么用,还不是只能被困在这里做人质。出不了宅门,见不到自己的亲人……”
“小姐……您别这么想,尚书大人既然说了会带您回靖平去,就一定会做到的,您就再等等吧。况且,您在这里也不是做人质,您是以公主仪仗出阁的,是这中丞府的夫人,试问灵周还有哪个女子能有小姐这般尊贵呀?”
江莲瑶冷笑一声,“人人都明白的道理,那位中丞大人偏不明白,下了朝连个鬼影都看不到,夜半才回来。我看他就是故意奚落我,要给我难堪!”
小芝忍俊不禁:“奴婢记得,这是小姐平白发起床气,下令不许姑爷靠近半步的吧……”
江莲瑶玉手托腮,嘟囔道:“叫他别老跟爹爹过不去,他一句不听,这种时候倒听话得很了。”
“小姐,恕奴婢多嘴,您就tຊ是太要强了。从前喜欢裴大人时,便事事都想他顺您心意,明明一番好意却让人误会了。如今对着姑爷又是这般,天底下哪个男人会喜欢自己的女人处处驳他的面子呢?您若是肯向姑爷稍微低低头,没准他便会怜惜您了呢。”
“小芝,你第一天伺候我?本小姐既然尊贵无比,何须他一个不识相的书呆子怜惜?!”江莲瑶眉心微皱,心烦意乱地起身,“不弹了!把箜篌放回房去,小心别摔坏了,这是我娘留给我的。”
下人们应声将箜篌搬出花园,江莲瑶一锁愁眉,领上小芝踏着烦闷的步子走上檐廊,忽而在水车旋动的台榭旁止步。
几缕冰凉的秋风穿过台榭小亭,掀起亭中男子墨蓝色的衣袍。江莲瑶眉心微动,想起他时常不见人影,原是在摆弄这些棋子。
江莲瑶美眸轻垂,嗔一声:“怪人。”
她话说的生硬,小芝却听出了她语气松了些,笑着接话道:“怪是怪了些,好歹鬼影在这,没去别处啊。”
江莲瑶紧拧的眉头忽而一展,唇角处不禁勾起一抹笑意,“快入夜了,本小姐心情好,起床气消了。叫三七去给这傻子送件披袍吧,可不许说是我吩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