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觉夏一直没说话,这时微微露出笑意,“好。”他命令各就各位准备重拍,同时没有忘记叫人给姜薇和白月湄倒杯热开水暖身。一心求好的热切劲头上来,姜薇倒不怎么觉得冷了,她端着热开水捂手,一边让化妆师重新补妆。白月湄喝了几口热水,又对姜薇说:“现在很冷,大家都冷,都在等你快些拍完收工,你要有一种紧迫感。”姜薇不由一凛,鸡皮疙瘩瞬间起来了。只听得白月湄继续说:“这种紧迫感,和三妹要带姐姐回去见垂危父亲是一样的,急迫之下,她对姐姐的全部情绪才会一股脑地爆发出来。”
姜薇一阵晕眩,双腿发软差点站不起来,场务忙上前扶住她,给她裹上厚毛毯。这时方觉夏也过来了,对白月湄说:“刚才拍的没什么问题,我看可以了。”
白月湄任助手为她披上狐皮大衣,一面蹙起了眉,“没问题不等于好,老方,你的严格标准哪儿去了?”
方觉夏看看姜薇,她嘴唇发青,抖筛子似地打着冷战。他不忍且为难,正要说话,一旁的林西原抢先道:“要求严格不等于要苛待演员,姜薇都冻成这样……”
姜薇却打断了他:“林哥,我想听月湄姐的意见。”她也不知哪来的一股劲,咬着牙问白月湄:“您可否具体说说,什么地方感情欠缺?”
白月湄淡淡地瞧她一眼,说:“三妹跪地痛哭这里,原本以为姐姐不顾而去弃绝了亲情,却又发现姐姐朝自己快步奔来,这时猛一抬头,眼中的情感要非常浓烈,要瞬间呈现从失望怨恨到难以置信、重燃希望,又带着一丝愧疚的变化,这样才能充分调动观众的情绪。”
有人小声说了句“好难”,听声音似乎是曹依。白月湄便接着这话说:“难度当然有,但只要把三妹对姐姐的感情把握到位,就没那么难。”
“三妹自小受姐姐照顾,亲爱、依恋是肯定的;姐姐逃婚离家出走,三妹起初是同情和支持的,可她自此失去庇护,饱受堂姐欺凌倍感孤苦,对姐姐的牵挂思念里就有了怨恨;后来听说姐姐到上海做了舞女,在家乡被视为伤风败俗为人不齿,何况是出自封建乡绅家族的三妹,内心深处必定有一点不自觉的鄙夷,仿佛姐姐是脏的。到三妹追车跌倒,所有复杂情感汇聚爆发,算是个小高潮,是推动情节发展的重要一环,姜薇,你觉得自己刚才演得非常好么?”
白月湄望着姜薇,目光仍旧淡而冷,姜薇却有茅塞顿开之感。经她这么一点拨,姜薇陡然觉得人物的内心丰满真实许多,之前模糊略过的地方也变得清晰。如此再回头看那段表演,大体上虽说没问题,但确实可以演得更好更细腻。
姜薇服气了,老老实实地回答:“没有。”她将目光转向方觉夏,“导演,我想按月湄姐说的重拍。”
方觉夏一直没说话,这时微微露出笑意,“好。”他命令各就各位准备重拍,同时没有忘记叫人给姜薇和白月湄倒杯热开水暖身。
一心求好的热切劲头上来,姜薇倒不怎么觉得冷了,她端着热开水捂手,一边让化妆师重新补妆。
白月湄喝了几口热水,又对姜薇说:“现在很冷,大家都冷,都在等你快些拍完收工,你要有一种紧迫感。”姜薇不由一凛,鸡皮疙瘩瞬间起来了。只听得白月湄继续说:“这种紧迫感,和三妹要带姐姐回去见垂危父亲是一样的,急迫之下,她对姐姐的全部情绪才会一股脑地爆发出来。”
心跳咚咚如鼓捶,姜薇深深地吸了口气,“我明白了。”
灯光打过来,机器开动嗡嗡作响。姜薇定一定神,进入三妹的世界。
爱与怨恨,白底子上阴戚的紫花,黑影满蓄着风雷,迸出朱红色的泪,泥沙俱下,直到那一角葱绿色横插进来……
这一重拍就拍了两个钟头,直到白月湄没有异议才算通过,姜薇跪得腿脚僵麻,又因入戏太深一时抽离不出,哭得停不下来。方觉夏略劝了几句,就被叫走忙别的事去了,姜薇有些难为情,裹着毛毯躲到机器后面拭泪,忽听得身后有人小声叫她:“姜小姐,姜小姐”。
姜薇回头,见是白月湄的随身女佣阿琴,吃了一惊。
“我家小姐说,你要快些洗个热水澡驱寒,她在附近的申江饭店有长包房,里头有淋浴间,现在我带你坐车去,比你回家淴浴方便。”
姜薇大感意外,犹疑地说:“去白小姐的房间洗澡?不大好罢?”
“不要紧,我家小姐只有时在那里午休,”阿琴轻快地说着,指了指路对面的小汽车,“司机在等,过去很快的。”
“那白小姐呢?”
“她坐丁先生的车先走了。姜小姐,你不冷吗?快跟我去罢。”
姜薇这会确实很冷,湿衣服黏在身上,裹着厚毛毯也不济事,冷风一吹,顿觉湿寒入骨,特别是两膝关节,细密针刺般地疼。而此地是电影公司为拍戏,临时向租界借用的冷僻路段,人员往来都需乘坐剧组的车,看眼下收拣器材装车的情形,只怕还要等上好一阵。想痛快洗个热水澡的愿望攫住了她,她将心一定,收拾东西跟着阿琴上了车。
申江大饭店是落成不久的高级宾馆,装修设施俱是一流,一进去就有暖风萦绕。白月湄的长包房在顶层,淡绿色卷草纹墙纸,胡桃木家具配烟灰色地毯,布置格调考究。姜薇不及细看,经阿琴指点,先自进淋浴间洗澡。
洗了热水澡出来,换上自己的干爽衣物,通身舒坦。阿琴坐在沙发上等她,“姜小姐洗好了?来喝碗红糖姜茶罢。”
姜薇正用毛巾擦着湿发,闻言一顿,“红糖姜茶?”
“嗳,”茶几上有只带盖的陶瓷锅,阿琴揭开盖子,褐红色的姜汤正冒着热气,里头还放了桂圆红枣。她盛了一碗出来,说:“饭店烧好刚送来,也是我们小姐吩咐的,让你洗完澡喝了姜茶再走。”
“……月湄姐太好了,”姜薇万没想到白月湄会这么熨帖,不过人家送都送来了,还推辞就显得扭捏了。她便坐下端起了碗,“那我就不客气了,请你回去代我多谢她。”
阿琴应下,顿了顿说:“其实我们小姐人很好的,也很关心身边的人,就是心事重,不爱说话,面孔有些冷,所以容易被误会……”
姜薇诧异地抬起头。见阿琴涨红了脸,绞着手指,一心要为白月湄正名的样子,不由莞尔道:“我知道,单从月湄姐让我来这里洗澡,还给我姜茶喝就看得出来,她心细体贴人。”
“不不,不只是这样。”阿琴上身微微前倾,显出些急切来:“今天重拍那场戏,我也在旁边,知道你冻得够呛,其实小姐没有恶意,只是想把戏拍得更好,别的没顾及太多……我嘴笨不知道怎么说,总之请你不要见怪。”
抛开别的不论,阿琴维护白月湄的拳拳之意姜薇瞧得真切。她略作思忖,认真地告诉阿琴:“我没怪月湄姐。当然起先是有不满,觉得月湄姐有意挑刺,可她把道理细细一讲,我就知道是自己演得浅了,照她的意见确实可以拍得更好,既如此就应该重拍,受点冷也没什么。”
“姜小姐是明白人。”阿琴像是放下了心,见姜薇一碗姜汤喝完,又起身给她盛,姜薇道谢,顺嘴问了一句:“你今年多大?”
“十四岁。”
和姜薇猜的差不多,细眉细眼的小姑娘,扎两根麻花辫,说话脆生生的,像沾着露水的草叶。接下来阿琴的话却出乎她的意料,“我八岁那年来的上海,因为老家闹饥荒,我跟我娘来上海投奔亲戚,可亲戚还没找到,我娘就在街上被车撞死了,我跪在旁边直哭,小姐碰巧经过,看我可怜就把我带回了家。”她眼中浮出黯然,又很快消散,“多亏了小姐,我才过上吃饱穿暖的日子,原本她还要送我上学念书,我不肯,就想在她身边好好服侍她,回报她的恩情。”
怪不得阿琴对白月湄真心一片,姜薇点点头,“月湄姐心善,阿琴你也是个好姑娘。”
“谢谢姜小姐夸奖,”阿琴抿嘴一笑,眉目宛然的神韵,倒有几分肖似白月湄。
晚间回到大安里,于师母母子睡得早,房间都熄了灯。姜薇蹑手蹑脚上楼回房,看时间才八点多,便打开无线电消磨时间。她扭低声音,百无聊赖地将频段换来换去。刮刮杂杂的噪音里,有个字正腔圆的男声在播报新闻:“……据悉承系军阀局势突变,起因是萧景行率部卷土重来,奇袭赵崇川部一举翻身,重新占据了平岭至关河一带……”
姜薇旋钮的手不由一停。萧景行,不就是萧景明的哥哥?那他,应该早知道这个消息了罢。跟着她又自哂,这事和她有什么干系。还是早些上床睡觉,养足精神明天拍戏。
她在呼啸风声中沉入梦乡,梦见的却是枪林弹雨的战场。她在浓雾般弥散的硝烟里惊惶奔走,只闻枪响不见人影,好不容易看到一个扛枪的士兵,她忙上前拍拍他的背,那人回头,竟是萧景明淌着血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