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慢走,”朱槿同智远告别,又对赵泽兰道,“劳烦世子,让伯由带路吧。”伯由闻言也就随之起身,等屋里人都走完了,只留下自己和仲平,朱槿语调温和,又不免带了一点揶揄的意味:“现在念给我听吧。”她起初见到伯由便觉得他异常早慧,向来是身为长兄突逢变故而不得不担起照看弟弟的担子,一路颠沛流离缺衣少食,却仍难捱风雨,今日见到清醒着的仲平,却一眼又瞧着安静乖巧,似是天生性格,敏感早慧,一如幼时兄长再母亲训诫之下安安静静认打认罚的模样。
院门外传来动静,仲平放下经书,抬眼便见到门被推开,一身锦绣罗裙的女子出现在眼前,清白的面目上施淡淡铅华,一如他所想象的恩人贵客,高洁美丽的模样。
伯由惊讶的声音传来,“殿下?”
果然。
仲平想揭开被子起来,却被朱槿迅速按住,掌心传递的温暖,像极了他们流离失所时望见酒楼里漫着香气的饭菜。
朱槿道:“既然还没好全便好好躺着吧。”
言罢又看向伯由,问他:“怎么这么久还没好?”
身后的智远先开口答了:“殿下,仲平年纪小,又一路颠簸,大夫说留下了病根,很难治好了。”
朱槿皱眉,仲平答道:“恩人放心,只是身子差些,并不是不能行动,是兄长小题大做。”
“为人兄长,自然思虑更多。”朱槿想起赵泽兰的话,原封不动的用上。
赵泽兰在一侧,听见她的话不由自主地扬了唇。
朱槿看向伯由,面有愧色,“这么久没来看你们,是我的不是。”
伯由头摇得像是拨浪鼓,“殿下救了我们的命,剩下的便都该由我们报答您,您放心,我现在会说一些官话了,也打听过可以去铺子里打工养活弟弟,若是殿下有什么吩咐,伯由什么都愿意做的。”
他的话很坚定,连赵泽兰都不禁为之侧目,朱槿更是笑,又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我希望你们都能平平安安的,至于其他的还是交给大人吧。”
朱槿说着,转过头拿起仲平手中的那卷经书,问:“你会识字?”
仲平摇头,“平日无事,是寺里的师兄给我念过,才慢慢会一点。”
朱槿想了一会,把书还给他,道:“能给我念一遍吗?”
仲平闻言脸色有些发红,那双眼睛迅速扫过一圈,呐呐道:“好……”
赵泽兰注意到他的动作,问朱槿:“殿下,需要我们去拿些吃的吗?”
智远也顺势道:“既然已经替殿下带到,贫僧也便先回佛堂了。”
“大师慢走,”朱槿同智远告别,又对赵泽兰道,“劳烦世子,让伯由带路吧。”
伯由闻言也就随之起身,等屋里人都走完了,只留下自己和仲平,朱槿语调温和,又不免带了一点揶揄的意味:“现在念给我听吧。”
她起初见到伯由便觉得他异常早慧,向来是身为长兄突逢变故而不得不担起照看弟弟的担子,一路颠沛流离缺衣少食,却仍难捱风雨,今日见到清醒着的仲平,却一眼又瞧着安静乖巧,似是天生性格,敏感早慧,一如幼时兄长再母亲训诫之下安安静静认打认罚的模样。
但也同他一样,会在这种不经意间露出一点孩子气。
有关父母的事,朱槿已经遗忘了许多。
陈贤妃去世在映秋殿的某个春天,在那之前,朱槿和朱瑜一直是形影不离的双生子。皇后无后,何太妃入宫比陈贤妃入宫早许多,也封过德妃,底下朱熙年长,也顺了他母妃的性子一直勤恳而不出挑,宫里最爱欺负朱槿的倒是一个嫔诞下的八公主。
先帝后宫多世家女,陈家祖上并无什么功绩,不过出过几个芝麻大的小官,直至陈贤妃的父亲,才终于靠科举金榜题名,入翰林院后先做谏官后为御史,再转入都察院,那时世家当道,陈父只能待在皇帝身边,做些得罪人的事,连带着陈贤妃虽有妃位,却也宛如一具空架子,并没有那么多人尊重。
那时除了皇帝的宠爱,无论前朝后宫,其实都少不了钦国公府的帮衬。
朱槿很多年没有想起过“钦国公府”这个名词。
她幼时甚至以为这个名字本就与自己无关。
可倘若真正无关,在灵山塔生活数年,为何祖母特意下令,所有人对钦国公之事都需三缄其口,尤其不许在朱槿面前提起。
所有人都觉得朱槿从前不大记事,灵山塔数年,她从未提起过父母兄长,更何况那与之关系复杂却又难解的钦国公府。
甚至,连太皇太后都不知道,朱槿记得很多。
在最初的那段岁月,朱槿还能清楚地记得母亲亡故之前在榻前tຊ的呢喃。
那时她一个人在母亲的床畔,而兄长和她唤作“父亲”的人都没有来。
母亲的泪从眼角流入鬓发,同额头不断渗出的汗液一起。她的脸色已经苍白的如同外头消融的冰雪,然而仍旧提着一口气,反过来向朱槿请求:“槿儿,你陪母亲说说话好吗?”
她勉强露出的笑容就像湖水上的薄冰,一戳就破。
朱槿只是哭,一面哭又一面拿手用力去擦,眼角和脸颊都擦得红红的。
陈贤妃很温柔对她道歉,说着对不起,也望着床榻顶上的雕花与绸缎流着眼泪,说想见“阿窈”。
她问朱槿记不记得“阿窈姑姑”,说她曾经说要给朱槿打一把小金锁,但是后来不知为什么一直没有给朱槿;说她小时候也如朱槿一般调皮,又欺软怕硬,每每把自己折腾的够呛,要别人替她收拾烂摊子;说自己许久没有见过阿窈了,听说佑冉已经长大许多,要上学堂了,夫子们都夸他聪明。
母亲说着又落下泪,问朱槿:“可是为什么陛下不喜欢阿窈,也不喜欢阿窈的丈夫和孩子呢?”
那是朱槿记忆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从母亲口中听见“阿窈”这个名字。
等到兄长和父亲一同来到映秋殿时,母亲已经说不出话。
后来有一阵,朱槿成了没人管的野孩子,仍旧受八公主的欺负,但兄长和母亲已经不在她身边了。
所以朱槿很喜欢宫宴,因为宫中开宴会时,八公主就不会注意到自己,就算会,也只是拿她寻开心,不会做的太过分。
而且,她听见过,年节的宴会上,在映秋殿外给她宫灯玩的那位钦国公夫人,被她的丈夫无奈又温柔地唤作:“阿窈”。
而她总会在转身时抹去眼角的湿润,小声同丈夫说:“则青……我们早点把她接回府好吗?佑冉一定会对她很好很好的……”
映秋殿的大宫女说:“殿下长大些,离了宫,就不会再这么难过了。殿下的驸马是娘娘亲自看着长大的,一定会对殿下很好很好。”
那时,她对一个很好很好的人的印象,就是“魏佑冉”这三个字。
可惜,直到太皇太后接她离开,她也没有等到魏佑冉待她的“很好很好”。
朱瑜小时候的名字是“榆”,榆木平常,高大,坚硬,而“槿”矮小,美丽,坚忍。
朱瑜从小是个好哥哥,八公主欺负自己时总要趁着朱瑜不在,但是他们总是形影不离,就算偶尔被八公主欺负了,朱瑜也会后面找机会替妹妹报复回来。
而后母亲会训他,罚他,他也总是不改,只是一言不发地受罚。
然而每次罚得重些,自己又先不忍心,唤他起来吃饭,这时朱瑜又总会露出一点开心的痕迹。这样的痕迹还太稚嫩,就如仲平此时未出口的羞怯。
他轻轻地松一口气,对着朱槿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心经》的经文:“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孩子的声音是清透的,因为短小,《心经》是朱槿最熟悉的一本经文。
昙佑小时候念经,也最常念这一本。
与之相反的是,仲平念的经文全是用的佛门子弟常念的读音,经文本身念的极为标准和正确,而昙佑小时候却时常出错,因为经文中一些寻常字的读音,并非是日常所读的音。
这更说明了仲平其实并不识字。
然而他读的流利顺畅,其聪颖不言而喻。
朱槿问:“你想读书吗?”
“读书?”
仲平听到这两个字时瞳孔微微放大了,似乎是太过惊讶的模样。
“你看书,就没想过要读书吗?”朱槿也惊讶了,问他。
仲平微微红了脸,解释道:“我读经书是因为……兄长想让我在寺中……而且,读书很贵……兄长,会很难过……”
“所……所以,”仲平低头看着那些发黄书页上的文字,“没有想过这些……兄长希望我一辈子平平安安的,做个简单朴素的僧人,很好……毕竟我没办法做很多事。”
朱槿沉默下来。
“但如果是殿下希望的,”仲平摩挲着书页,抬起头,“我可以为了殿下读书。”
朱槿揉了揉他的头,轻声道:“你不需要为了谁读书,也不用担心会不会给兄长造成负担,你也知道,我好歹算个公主,于我来说,你们的花销并不会影响我分毫。所以,我也只是想问你,想呆在寺庙做个僧人,还是愿意读书识字,将来做个私塾先生也好,科举为官也好,都随你们。你兄长说的有道理,但我也会问问伯由,我希望你们两个读书,只是觉得你们应该读书。”
仲平没了回应。
朱槿以为她今日不会等到回应了,然而过了一会,仲平道:“殿下,我想读书。我想做官,做一个大官,我不喜欢面团捏的兔子,我想要回到肃州找父亲给我捏的泥巴兔子。”
他的眼睛清澈,水色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