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粼关上字典,决定从今天开始,她不要姓,也不要承载父母期望的名。她为自己取了一个新名字,叫沛沛。即便被人嘲笑可怜幼稚,也是独属于她的年幼的意志。她没有大肆宣扬自己有了新名字的事,只在第二天将此事告知了郑砚澜,没有原因,只有结论。她不说,郑砚澜也不问:“好的,沛沛,那你原来的名字还能叫吗?”他解释,“有的场合可能叫大名更合适。”“能、能叫,你想叫哪个就叫哪个吧。”戚粼本就只是例行通知一下好友自己所做出的重大决定,并无干涉对方言行的意思。
戚粼最近多了一个新名字,叫沛沛。
“沛沛快来!尝尝我刚做的巧克力梦龙卷,阿姨第一次做这个,还不知道合不合你们小朋友的口味。”
难得赋闲在家,赵知华心血来潮尝试制作新的甜点,她对郑砚澜朽木般的舌头已无指望,遂第一时间邀请戚粼鉴赏。
戚粼先道谢再品尝,答:“很好吃,巧克力的口感丝滑浓郁,内馅也很湿润松软,我好喜欢。”
这些形容是她在郑砚澜家一本烘焙手册上学的,想必也是赵知华的手笔。
没人不想得到跟教科书一样的评价,哪怕是照搬,赵知华惊喜地捏了捏戚粼的脸。
“沛沛真好,怎么这么会说话。爱吃就多吃点,这里吃了不够厨房还有。”
郑砚澜见戚粼吃得饕足,眼尾和嘴角是对称的弧度,一时竟有些想不起糖分的味道,也新鲜地叉起一小块蛋糕放进嘴里——
好的,他默默放下叉子,果然还是无力承受厚重到充盈整个口腔的甜度。
戚粼边吃边问:“你吃甜食这么费劲,那吃药的时候是不是很轻松啊?”说完想起,“我好像还没见过你生病。”
郑砚澜不觉得吃甜食费劲和吃药轻松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但他确实是不容易生病。
“难怪我妈说你不让人操心。”蛋糕吃多了难免有些腻味,戚粼接过郑砚澜递来的牛奶抿一口,“不像我,我妈说我跟我爸一样,是个药罐子。”还是个麻烦精。
郑砚澜只知道戚粼每逢换季就容易感冒发烧,今天是头一遭听说谢昭然还对他俩有过分门别类的评价。
“不怪你。”他怎么想就怎么说,“你也不想生病。”
像才意识到这不算错似的,戚粼咀嚼的速度变慢,张了张嘴:“你说得对。”
《哈利·波特》陆陆续续看到第五部,金发蓝瞳的卢娜出场,戚粼一眼就喜欢上这个说话像吟唱,迷雾般朦胧的怪女孩。
她特意等卢娜的戏份过去后才问郑砚澜:“看了这么久,这部电影里你最喜欢哪个角色?”
郑砚澜没怎么犹豫:“夜骐。”
戚粼:“......”好别致的答案。
“我是说人,不是动物。像我就最喜欢卢娜。”
郑砚澜看她一眼,还没开口先被警告:“认真回答,不准抄袭我的答案。”
郑砚澜点点头,表示不会照抄:“最喜欢夜骐。”
“......”
戚粼放弃扭转他的脑回路,“为什么?”
“因为它长得像远古生物。”郑砚澜说着用手比划了一下,戚粼猜他是在比划类似的骨架。
“还有,”他接着说,“卢娜出场的时候夜骐也在。”
戚粼偏头,默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一时噤了声,不知道该评价郑砚澜说话直接还是委婉。
既然是形影不离的好友,那喜欢的角色也要一起登场,很有仪式感的理由,挑不出毛病。
戚粼喜欢这种被人重视的感觉,因此对他的回答予以通过。
傍晚,郑砚澜用时一分钟把戚粼送回家,先跟谢昭然问好,再跟戚粼道别:“我先回去了,明天见沛沛。”
戚粼扒着门边挥手:“明天见。”
谢昭然听到郑砚澜的称呼时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关上门的瞬间不再掩饰:“你们这套过家家的把戏还要演多久,也不嫌肉麻。”
戚粼看着她没说话,不一会儿就奇异地笑了起来。
“我们没演戏啊。”她用一种懵懂的语气说,“郑砚澜只是在叫我的昵称而已,赵阿姨也这么叫我。很多人都有昵称,这有什么问题吗,妈妈?”
谢昭然没料到她会顶嘴,怔了两秒才轻蔑一哂:“随便你们怎么折腾。”
戚粼不多话,径直回房。
谢昭然看着这块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骨肉,不愿承认自己目睹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锐利蓬勃的眼眸和不经意流露的伤感。
不知是先天还是后天,戚粼拥有一些不属于她这个年龄段的情感。
这发现让谢昭然不安。
她并未如愿成为优越且与众不同的人,行至中年变得庸碌而面目模糊。年轻时未能实现的夙愿从此寄托在血脉相连的女儿身上,谁曾想迎头撞上孩童直白赤裸的情感诉求就像被开水灼伤,逃避和排斥是她唯一的应急处理方式。
作为母亲始终学不会细腻温和的回应,眼下的她拒绝一切文艺。
因而前段时间,在戚粼问到“妈妈,你和爸爸从来没有给我取过乳名吗”的那一刻,谢昭然的脑海里同时浮现两个画面——
一为自己年轻时自作主张去警局将“谢杏芳”改为“谢昭然”,二为父母和孩子其乐融融,爸爸妈妈宝宝亲昵亲密非比寻常。
前者回忆让她不得不直面自己青春期情绪的呕吐物,后者想象因反衬出她表达感情的溃败而同样令人作呕。
戚粼想要的答案越多,她就越匮乏。但她不愿承认自己的匮乏,故而选择对戚粼进行打压。
“怎么,”她语气不善地说,“你对你现在的名字不满意?”
“没有,”戚粼摇头,“只是问问。”
戚粼对称呼之类的问题不算在意,在她更小一点的时候,也很愿意父母连名带姓地称呼自己,好像这是一种属于大人间平等的契约。
但很快她发现这代表不了什么,她也不会因此变成在父母面前自由平等的大人,于是她像逆行生长,开始后知后觉怀念不存在的、无间的亲子时光。
但问题出口前她心里差不多已有答案,因此真的“只是问问”,不过为假设添一个佐证。
却不知又戳到谢昭然哪里命门,惹来一通责备:“这有什么好问的,真不知道你整天脑子在想些什么。是不是又在外面听到什么风言风语,想赶时髦?”
戚粼不解,乳名跟时髦有什么关系?
数落还没停:“戚粼这个名字多好,戚粼麒麟,凤毛麟角,听说过吗?爸爸妈妈想让你成才,对你寄予厚望才给你取的这个名字,你tຊ倒好,不理解父母苦心还挑剔起来了......”
戚粼都不知道她怎么能借题发挥到这么远的地方,属实百口莫辩:“我没有......”
“你最好是没有!整天有时间想这些有的没的,不如搞搞学习!”
谢昭然不等她把话说完便猛地站起身,嫌弃似的使劲拂一把空气,兀自进了主卧。
留不知道自己哪里又做错的戚粼独自站在被负面情绪轰炸过的角落。
难过和屈辱同时在心里排山倒海地交织。
戚粼一个人在原地站了很久,久到她默念自己的名字许多遍,重复到陌生,仿佛这姓名与她毫无干系,才回到房间。
拿出新华字典,随手翻开一页,入目第一个字便是“沛”,释意“充足、盛大”。
就是它了。
戚粼关上字典,决定从今天开始,她不要姓,也不要承载父母期望的名。
她为自己取了一个新名字,叫沛沛。即便被人嘲笑可怜幼稚,也是独属于她的年幼的意志。
她没有大肆宣扬自己有了新名字的事,只在第二天将此事告知了郑砚澜,没有原因,只有结论。
她不说,郑砚澜也不问:“好的,沛沛,那你原来的名字还能叫吗?”他解释,“有的场合可能叫大名更合适。”
“能、能叫,你想叫哪个就叫哪个吧。”戚粼本就只是例行通知一下好友自己所做出的重大决定,并无干涉对方言行的意思。
郑砚澜毫不怀疑、完全顺从的态度反倒让她有些踟蹰,“你不好奇我为什么要取新名字吗?”
面对她的疑问,郑砚澜很轻缓,甚至近乎妥协地笑了一下:“我问你你会说吗?”
戚粼因此出现短时间的怔愣,感到别具一格的陌生:“郑砚澜,你刚刚说话的样子好像大人啊......”
“是吗,”郑砚澜对“大人”没什么特殊情结,比起这个,他更关心,“你不开心吗?沛沛。”
——像箭矢洞穿心脏。对视一瞬,戚粼率先眨眼转移视线。
片刻,“嗯,有一点吧。”她轻描淡写地说。
说完脸又往旁边偏转几度。
“为什么?”
戚粼沉默,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解释自己的情绪感到难以启齿,也因为心事太多太复杂而不知该从何说起。
郑砚澜知道她的性格,也不强求,他掰开戚粼攥紧的拳头:“不开心要说。”
“嗯,”戚粼胡乱点头,脸还是没转过来,“你说话越来越像大人了。”
郑砚澜问:“是好事还是坏事?”
“嗯?”
“我像大人这件事,是好事还是坏事?”
戚粼迟疑了有半分钟:“不知道。”又过了几秒,“发生在你身上的话,是好事吧。”音量骤然变小,“毕竟你哪里都挺好的......”
变成大人也会是很好的大人吧。
她听见身旁有短促的笑声。
“其实你有时候也挺像大人的。”
“啊?”总算面对面,戚粼迷惑道,“为什么?”
“因为你心里好像藏着很多秘密,”郑砚澜走近一步,眼神像观察她很久,“表面却总若无其事。”
若无其事,戚粼注意到他的用词。老师上一周才教的成语,郑砚澜这么快就学以致用了。
被人当面指出“表里不一”,戚粼意外地并不感到窘迫,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学他一样问:“那......这算好事还算坏事?”
郑砚澜沉吟片刻,像在思考措辞:“可能算,新鲜事。”
“......”
大概是照顾我的心情,不好说实话吧。戚粼十分信任两人的友情。
于是她半开玩笑,像自吹自擂也像自嘲地解围:“你是想说以前没见过我这样的人是吧?”
“嗯。”郑砚澜没有否认,但他似乎也没有领会这句话的玩笑性质,忽而释然的语气就像在回答另一个问题,“现在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