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诊所出来,男人还傻乎乎地在门口等着,她终于忍不住了,“你要和我吃饭,总要告诉我吃什么吧?”唐爱军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是是是,我,我,你爱吃什么?”“就这附近吧,随便什么都行。”“那,那,吃火锅吗?”“太贵了”,她连连摆手。“不贵,不贵,我请客。”他拘谨地摩擦着双手,生怕对方不答应。金福真却歪着头看着他,笑了,点点头,同意了。在火锅店,两个人只是默默地吃饭,谁也想不到聊什么。火锅的热气热腾腾地熏着脸,金福真整个人处在一种飘乎乎的氛围中。
家人的定义是什么?是血缘,还是二次选择?如果让你再选一次,你还会选择现在的家人吗?
化名成邹莉莉以后,金福真变得愈发沉默了,不太和店里的人说话,只是勤快地做事情。
后厨和水槽在店子后门,后边就连接着一条脏乱的小巷,环境就和她第一次逃跑时,从泔水车上跳下来的那条小巷差不多。
有时候,几个一起打工的大姐会在人少时围坐在一边,扯些家长里短的,她一个人默默地刷碗、擦碗,也并没有怨言。
这一天,她正在倒残渣,看到老酉站在街对面向她招手。他很少白天来找她的,并且小春没有跟在身边。
她略带疑惑地走过去,几个大姐看到了,探出头来看,这个话少的同事第一次有人找,看清楚对方是一个流浪汉以后,撇撇嘴,又走回工作台扯些有的没的。
“你身上有钱吗?”老酉开门见山。
金福真翻翻衣服,零零散散,有两百多块,她数好叠整齐以后,一并递给老酉。
“你不问问我要钱干啥?”
金福真突然笑了,她觉得很好笑,“我问了,你就会说吗?”
“那倒是不会”,老酉留下一句话,转身就走了。
她跟没事人似的,平静地走回店里,继续干活。
“欸,妹妹,那个是你的相好哇?”年纪最大的同事凑过头来问。
“不是”
“那是你亲戚啊?”
“不是的”
“那你给他钱干嘛?是你的家里人啊?”
她点点头。
“造孽,造孽。我和你们说哈,家里人,是最没得选的,朋友、工作都可以选吧?老公可以选吧?家人,啧啧,没法选,安排到谁,就是谁。有些家人简直就是上辈子的债,你跑得再远嘛,哎,他就是有办法把你找到,逼你,吃你,吃你的血。”
周边几个姐妹纷纷应和。
大姐接着说,“我懂你,真的,莉莉。又造孽,又甩不脱,唉,真的是造孽。”
她不搭话,只是默默低下头做事。
她当老酉是家人吗?当然不是。她想跑吗?似乎又不太想。
她已经49岁了,49岁的人还能干什么?这一辈子不就这样了吗?越折腾越累,越折腾,意外越多,当初如果自己不折腾,可能事情还好一点,现在,小夏死了,邹莉莉死了,东子死了,再折腾,还能怎样呢?就这样活着,对自己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吧?
晚上8:40 ,把店里收拾干净,她就可以下班了。
今天她没有在店里吃饭,没有什么胃口,想着回去的路上买两个鸡汁包吃,快走到鸡汁包的店子了,才突然想起来钱都给老酉了。她苦笑一声,准备回家,随便吃一碗水煮挂面算了。
入冬了,江阳可比江门冷得多,湿冷,冷意就像从地底下传来的,透过鞋底一丝丝钻上来,占领整具肉体,穿再多感觉都是冷的。
她把衣服裹紧,快速往城中村走。临近村口,一辆掏粪车正在作业,一股馊臭怄人的气味从围挡里散发出来,她想走快一点,逃离这阵恶臭,突然,2009年那个平安夜的一些记忆又像电影画面似的,从她眼前闪过。就是那么几个瞬间过后,她的后脑勺一阵发麻,呼吸困难,天旋地转,砰一声,倒在了围挡上,压倒了围挡,露出里面正在工作的唐爱军。
唐爱军正在恶臭中,使劲压紧吸粪车的方向旋转臂,控制住吸粪管。这边的下水道堵得厉害了,老城区就是这样,明明前几天才来搞了一次,今天又通知溢出了。这是得全线整改的问题,不是经常来抽一抽就可以的。
他正想着,就听到一声响声,一个女人压倒了他的围挡,晕倒在眼前。
他顾不上车了,先关上了阀门,过去抱着女人的头,手忙脚乱拍她的脸,又把手在自己的咯吱窝用力擦了一下,再轻轻拍女人的脸,“喂,喂,醒醒,喂!”
女人没有反应,他着急地四处张望,想找人帮忙——哪里会有人呢,人家早就被粪臭味吓绕道了。
唐爱军赶紧把她放平,告诉自己别紧张别紧张,回忆电视剧里播的心肺复苏,解开她的围巾,准备按压胸口。
刚解开围巾,她的眼皮忽闪了几下,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唐爱军吓死了,一屁股坐地上,也顾不上别的了,流着冷汗,大口叹气。
他擦擦额头,慢慢把她扶起来。
“没事了吧?没事了吧?要去医院吗?哎呀,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没事,没事了......不用去医院”,金福真有气无力地回答。
唐爱军把她扶起来,背靠着轮胎坐着,又跳上驾驶室,拿下来一个巨大的水壶和一袋还剩一点点的面包。
“来,先喝点热水”,他把水细心地放在嘴边吹了吹,又用手背试了一下,才递给她。
金福真喝了几口水,好多了。站起来准备走,没站稳,又跌倒了,唐爱军急忙扶住,她才没栽倒在地上。
“你是不是没吃饭啊?”
“没吃晚饭”
“那中午啥时候吃的?”
“9......9点多?”
“那能叫中午嘛?那叫早上,真是!”唐爱军唠唠叨叨的,把面包袋子上拴着的橡皮筋解开,递给金福真,“快先吃了吧。这么冷的天,只吃一顿,怎么行。你们女的就是爱弄这些,减肥,苗条,有啥用。吃饭,吃饭最顶用知道吧?”
说着说着,感觉自己好像话太多了,他停下了唠叨,把水壶给她拿着,又去继续干活了。
有的人,表面在干活,心里早就打起鼓来了。他在心里骂自己:“就你话多,人家又没求你给口吃的,就你话多,看吧,一会别人不臭骂你一顿才怪。真是没事找事做......”
他用余光假装不经意地打量着这个女人,中等个头,看起来......40岁出头?可能不止,应该有个45岁了,又不太像,他自己就是45岁,看起来可比人家年纪大多了。
她白白的,耳朵有点大,脸倒是挺清秀的,穿的很普通,估计就是在这附近干活的......
突然,女人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衣服,把头发轻轻地挽到耳朵后面,略带害羞地过来说,“谢谢你,我走了。改天还你饭钱。”
唐爱军自从十年前出狱以来,第一次这么近地和一个人,尤其是异性说话,他又兴奋,又紧张,又有点高兴。
刚才怕她死了,太着急了,扯了这么大堆,现在倒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说不出话来就算了,好歹站起来送送人家,结果他越紧张越不知道怎么办,竟然机械地把阀门打开,轰隆隆地抽起粪来。这该死的肌肉记忆!
金福真一看,自己真是,给人家添了这么大麻烦,心里过意不去,对方又不搭理自己,她尴尬极了,手不知往哪儿放,整理了一下衣服,拿上布包,越过围挡出去了,又把围挡扶起来立好,赶紧走了。
看着对方把围挡立好走了,唐爱军恨不得抽自己的大嘴巴子。这个嘴,怎么就这么笨!好歹问问人家好点没,问问人家住哪儿,要不要送什么的啊,竟然在别人道谢的时候,开始抽粪,真有你的。
他固定好管子,懊恼地收拾水壶,坐回驾驶室,愣愣地吃起面包来。
这时候他才注意到,那女人就吃了一小口,还是用手掰开的,水倒是喝了不少。
“就吃这么点东西能行吗?”他自言自语,又再度想到自己刚才的表现,气得捶了一下大腿。
他今天一直心不在焉,她叫啥名字呢?是本地人吗?应该就是下班回家路上吧?不知道明天还会不会遇到她......想着想着,他摇摇头,捶捶自己的脑袋,想啥呢,这年纪了,早就孩子都多大了,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驾驶室里,手机铃声响起,他摘下手套跳上去,是站长打来的,“爱军,你那儿今天能弄完吗?”
他看看后视镜里正在tຊ运作的吸泵,又看了看旁边的水壶,“明天再来一天吧,今天......够呛的。”
金福真回到家,老酉和小春还没回来。今天真是反常。
她站在门口洗漱了一下,又把仅有的几件衣服洗了。很奇怪,她已经完全不管衣服这件事了,今天突然有了想把自己收拾利索一点的想法。
衣服没洗完,老酉回来了,脸上看不出来是血迹还是脏东西,黑了一块。小春跟在后面,脸红扑扑的,像是冻坏了,又像是发烧了。
她把手擦干净,拉住小春摸额头,是有点发烧。
“拿几块钱给我,我去买点药”,她面无表情对老酉说。
“买什么药?”他抬头回答,又嘶地哼了一声,扶着自己的脸,轻轻揉了一下,“买什么药?”又问了一遍。
金福真看着他的样子,看来确实是受伤了,“小春发烧了”。
“没发烧,她冬天是这样的,体温会高一点”,他并没有掏钱的意思。
她又转回去摸了摸小春。
“你摸摸看,你摸摸看,这么烫,这不是发烧是什么?”
“没有钱!钱花完了”老酉自顾自坐下,没有要掏钱的意思。
“钱呢?”
他抬头,饶有趣味地问,“你不是不问吗?”
金福真着急了,“钱呢?钱哪儿去了?你有钱不是吗?邹莉莉死的时候,那么多钱,哪儿去了?”
老酉看她最近沉默了这么久,第一次情绪波动这么大,反问道,“现在你不就是邹莉莉?”
金福真看他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寒意再度袭来。她不再问他,拉着小春往外走。
“干啥去?”
她不说话,只是帮小春加衣服。小春今天也比往常沉默很多,只是哼哼着,不再叫妈妈,也不喊星期天。
给小春加好衣服,她拉着小春的手,往外走。快餐店对面有个诊所,佘点退烧药应该是没问题的。
路过那个晕倒的路口,她留意着看了一眼,围挡拆了,吸粪车也走了。她脸有点红,回过神来,继续往诊所赶。
到了诊所,医生量了体温,40.8度,小春脸红扑扑的,靠在她身上不说话。
“体温有点高,要打个退烧针哈,打屁股”。
小春听到要打针,非常抗拒,要往外跑。金福真抱住小春,一边问,“医生,吃药行吗?这孩子......她精神状况不太好,可能没法安静下来打针。”
医生是个秃顶的中年男,看着小春的样子,有点不耐烦,“你哄着一点嘛,她一定听妈的,你就哄着点,肌肉注射见效快,知道吧?”
金福真也不太敢驳回医生的话,哄着小春:“不疼,不疼,123,数三声,一下子就好了,好不好?”
小春还是挣扎。
“听我说,听我说,听妈妈说”
听到妈妈,小春冷静了一些,她整个搂住小春,摸着她的辫子说,“妈妈抱着你,给你数,1,2,3,一下子就好了,妈妈抱着你,好不好?”
小春看着她的眼睛,小脸越发通红了,眼神也有点迷离,痴痴地点点头。
医生坐下来,问,“名字”。
“要,要名字干啥呀?”
医生更不耐烦了,转过身来,“你家孩子是没生过病吗?还是你没带她看过病?要名字干啥?开单子,开药单,明白吗?”
“哦哦哦,对不起对不起哈,叫......邹小春,邹小春。”
“年龄”
“18岁”
“有没有过敏的药?”
“过敏的药?”
“青霉素头孢那些”
“我......我不知道......”
医生摇摇头,“你这妈当的......行了,一共45块7毛,去那边,那个妹妹那里交费。”
“先......先欠着,明天给您可以吗?”
“什么?”
“先......”
“46块都没有哇?她爹呢?”
“死了”
“你这个......46块都没有?”
她摇摇头,医生无奈地看着她。
“我就在对面上班的,对面,味好恰,您,您来吃过饭,我还见过您呢......”
医生探头看看,味好恰快餐连锁,现在已经关着门了。
“真的,我明天就给您,明天一上班就送过来。”
医生短暂地思索了一秒,对着收费室喊,“梅,等会儿我拿现金给你,单子我放这儿,一会儿给你。”说完转身走进配药室,配了药出来,让小春在椅子上坐好。
金福真连连道谢,帮着小春把裤子掀开,却看到小春的腰上一大块青紫,一直蔓延到臀部。
“啧啧啧,摔的吗?”医生问,小春不说话,金福真却震惊了,为什么会有这么大一块青紫,今天他们在外面到底遇到什么事了?
医生捏了捏,找准位置扎进去,又把药包好,拿给金福真。
“一天三次,饭后吃。明天要拿钱来哈。你这个,孩子要看好嘛,那么大的淤青,要个把星期才能好了。真的是。”他一边摇头,一边走进病房里,去看输液的病人去了。
金福真带着小春往回走,心里有一个非常不好的预感,她问小春:“这里,怎么弄的?”
小春不说话。
“跌跤了?哎哟这样,跌跤了?”她边比划边问。
小春还是不说话。
“谁打你了吗?嘿嘿嘿这样,用拳头打你吗?”
看着她比划打人的动作,小春哇一声哭了。
一阵愤怒冲上头顶,她拉着小春往回赶,一到家,她一把拉起躺着的老酉,怒问:“你把她怎么了?你打她了?”
老酉被她拽得歪坐着,说,“不是我,别人打的。”
“你们不是一直在一起吗?别人打的,你不会拦着吗?”她声音略带哭腔,还有一丝颤抖。
“她,她,我把她带回来算好的了你知不知道,她用砖头,把人家的车砸了,钱哪儿去了?你还问钱哪儿去了,被她!”老酉站起来,拎住小春的衣领,“被这个祖宗败完了!还问我钱哪儿去了!”说完甩开小春。
金福真过来抱住小春,抱在怀里安抚,不再和老酉说话,只是把小春哄睡下,紧紧地抱着她。
十二章 家人 (下)
把好的东西打碎给你看,这就是造物主的乐趣。你无能为力,你挥拳反击,击到的,只是一团软软的空气。
第二天,金福真强硬地要把小春留下,留在自己身边,不让她出去。老酉和她对峙了一会儿,突然嘿嘿地怪笑几声,“行,我也不出去了,在家里看着她。来,小春,过来。”
小春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了他身边,“今天咱们来修个椅子,在家里一起玩,好不好?”
小春拍拍手,像是很高兴,金福真思量了一下,收拾收拾赶紧去上班。
走到昨天那个路口,吸粪车又来了,却没有在工作,围挡也没有围起来。她打量了两眼,急着过马路。
“诶!诶!”
有人喊她,她一回头,是粪车上那个师傅。她小跑过去,“对不住你哈,我今天,没带现金,那个,你晚上8点钟还在这儿吗?或者,或者你给我一个联系方式,我回头给你送去!”
唐爱军挠挠头,一时不知道该搭什么话,金福真却着急上班了,“我得去上班,要迟到了。你,这样吧,我在前面,味好恰连锁店,我在后厨,叫邹莉莉。你有空过来找我拿好吗?”
没等他回话,她急匆匆就走了。
唐爱军看着匆匆跑开的背影,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自言自语,“你是哑巴吗?一句话不会讲?”
晚上7:30,他到味好恰连锁店门口,一个很年轻的小妹妹和他说,“对不起啊先生,我们没有菜了,快打烊了,您明天再来吧。”
他怯怯地问,“那个,邹莉莉在吗?”
“邹莉莉吗?”
一被反问,他有点慌,“是,是叫邹莉莉吗?”
小妹妹噗嗤一声笑了,跑进后厨喊了几声。
他不知所措地等在原地,活了好一会儿,却听到有人在身后问,“是你找我吗?”
看到来人是他,金福真在围裙上擦擦手,“哎呦,不好意思不知道你会现在来,你等着啊,我给你拿钱去。”
唐爱军终于鼓起了勇气,说,“不是,我不是来要钱的。你有空吗?我想......我想和你吃晚饭!”
小妹妹听到了,大概明白怎么回事,“莉莉姐,去呗,去呗”,后厨几个姐姐出来看热闹,也在一边起哄,“去呗莉莉,你去呗,我们来收洗就行了”。
看着大家起哄,金福真有点心慌,把围裙放在座椅上,带上包和他一起走了。
唐爱军的脸黝黑中有点发红,金福真更是红得不行,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街上,她心里真是纳闷,这个人说要和自己吃晚饭,又不说去哪儿吃,就这么走着,要走哪儿去啊?
她回头看了一眼,那人只是傻乎乎地在自己身后跟着,她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心里有一点开心,又有一点担心。
“先去趟诊所行吗?”
“tຊ哎!哎!行,行!”
金福真看他傻愣愣的,干脆什么也不管了,直直往前走,去诊所把钱还了。
从诊所出来,男人还傻乎乎地在门口等着,她终于忍不住了,“你要和我吃饭,总要告诉我吃什么吧?”
唐爱军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是是是,我,我,你爱吃什么?”
“就这附近吧,随便什么都行。”
“那,那,吃火锅吗?”
“太贵了”,她连连摆手。
“不贵,不贵,我请客。”他拘谨地摩擦着双手,生怕对方不答应。
金福真却歪着头看着他,笑了,点点头,同意了。
在火锅店,两个人只是默默地吃饭,谁也想不到聊什么。火锅的热气热腾腾地熏着脸,金福真整个人处在一种飘乎乎的氛围中。
她又一次感觉到了某种自由和舒适,像之前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她是一个自由的人,一个平常且自由的普通人。
她好珍惜这一刻的平静和平常,一个男人坐在对面,木讷地给自己捞锅里的食物,周围的人没有一个认识她,她只是一个,在一个平常的日子,和一个平常的男人约会的女人。这让她感到舒适。
然而辛德瑞拉的华服会在午夜变为灰烬,晚饭过后,这一切似乎就要结束了。唐爱军买了单,两人又默默无言走出火锅店。
她终于忍不住先开口了,“我要回家了,你呢?”
“我,我送你。”
“不用,就在前面,城中村里......我家挺破,挺小的,就不叫你去了。”
“我,我家在那边”,他指一指远处,“我,我......”
“什么?”
“我明天还能来找你吗?”
她笑了,笑起来两团肉挤在眼睛下面,看起来很喜庆。他也跟着傻笑起来。
“最好不要,我......我很忙”
“哦哦哦,好的好的,我知道了”
结果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他每天都来,来了也不做什么,就是叫她吃晚饭,或者给她带晚饭,或者给她带水果,有一次还带了一块小小的阿华田蛋糕。
每一次他来,几个老姐妹都要调侃她一番,一直到大家都习惯了他的到来,从调侃变成了“莉莉,他来啦!”
很奇怪,他话很少,不说什么,也不问什么,两个人在一起,时常就是默默地吃饭,默默地走路,默默地站在树下看雪,默默地在路口告别。但是金福真的心,一天一天,一点一点,被包裹起来了。
她时常在夜里渴望,渴望这一切都是梦境,渴望明天起来自己真的叫邹莉莉,渴望她是另一个人,渴望他永远不离开。
她没有去思考过关于爱情的事情,只是本能又单纯地渴望着一种人和人之间宁和的安稳,就像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沉默着,却从不消失。
她恋爱了,她在一个不能恋爱的时候恋爱了,她自己却不知道。他也不知道。
我们很难说清楚爱情是在什么时候产生,好像它是突然从空气中出现的,又好像是在看雪的时候出现的,或者,是肥牛掉进红汤里的那一瞬间,从锅里弹起来的,又或者说,是走路的时候,从天空中飘落到肩膀上的。
它就是这么来了,默不作声地,温柔地来了。
老酉察觉到了她的变化。最近她看小春看得没有那么严了,晚上回来得也越来越晚。
“你找男人了?”老酉在她洗衣服时直接问她。
她头皮一紧,心里有些慌乱,慌乱中,她瞥到一眼唐爱军给她拿的暖手宝,静静地被抱在小春怀里,她心里长出来一股莫名的勇气,她转过身直视他的眼睛,“是,我找男人了。”
她已经做好了他会阴阳怪气的准备,没想到他却笑了,像他们初次在烂尾楼吃了一顿好饭的那一天,笑得很真诚,“这是好事,到哪一步了?”
她有些恍惚,什么时候,他们之间能这样亲密地互问生活了吗?
没有,没有这样的时候,从她杀死东子的那一天起,或者说,从他们一起埋了邹莉莉的那一天起,他们就不再有什么情谊了。
她冷漠地转回身,不回答他的问题。
他却依然说,“本来你就是一个自由人,小春和我都没有要求你留下来,做这些事”,他指一指衣服和收拾得整齐的屋子,“你随时可以走,我也随时可以走,小春本来就是我的责任,你又何必自己往身上揽呢?并没有人这样要求过你,不是吗?”
她却觉得他在说的都是屁话!
小春喊她妈妈,他们一起埋了尸,杀了人,这是轻飘飘的“自由人”三个字就能概括的吗?
他防着她,她也防着他,可他们又不得不紧紧拴在一起,这简直是天底下最讽刺的事情了。
没想到老酉却接着说,“我叫你去工作,让你去找男人,你不愿意吗?你原来怕自己暴露身份,现在你叫邹莉莉,怕什么呢?我知道你对邹莉莉的死耿耿于怀,我可以告诉你,邹莉莉不是我杀的,她自己掉下去的。那天她准备偷我的钱——这钱前几天也没有了,本来是给小春治病用的......”
她不相信,手上的动作却停了下来,老酉接着说道,“我们本来就是莫名其妙萍水相逢,我不会害你,你又何必一直防着我,你怕我害小春?”
她心头一紧,皱起眉头。
“我怎么可能会害小春?我要害她,早就害了,何必等着你像现在一样地盯着我?东子抢我之前,你就跟了我好几天了,对吧?”
她有点心虚了,又开始洗衣服,企图掩饰慌乱。
“我都知道的,就是懒得说,你也是好心,为小春好,可话说回来,你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叫你妈妈,真就当你是妈妈?她以前叫小夏也叫妈妈,你觉得她知道妈妈是什么意思吗?”
“你......”金福真一时语塞了。
“既然你找到了男人,咱们好聚好散。只要你不说我们的事......你也不会说的,对吧?说了对你没什么好处。”
这句话,老酉的音调又怪异起来,有一点威慑的意味,又像是一种警告。
她把衣服晾起来,不搭他的话,把唐爱军送给她的保温杯里的水喝完了,和小春一起躺下。
小春和老酉不见了。
一觉醒来,发现屋里空空,只剩下她自己的东西了。
她一瞬间觉得有点解脱的感觉,下一秒却又忍不住地担心起来,小春,他会带着小春上哪儿去呢?
她匆匆忙忙地检索家里的物品,企图找到一丝丝踪迹证明他们的去处,却什么都没找到。
天气已经很冷了,小春会受冻吗?她一早上恍恍惚惚,上班时还摔了盘子,被臭骂了一顿。
晚上唐爱军来,看出来她的恍惚,担心得不行,问她又不说,只能一路跟在她后面。
她一直心不在焉,竟不知不觉把唐爱军带到了家里。
看着这个简陋的“家”,他有点不敢相信,现在竟然还有人住在这样的环境里。观察了不到十秒,他麻利地一样一样捡起地上的东西,这是早晨她翻乱了没来得及收拾的。
看着他忙活,她才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在干什么啊,赶紧上前制止,去抢过东西。
她充满了愧疚和窘迫,不想让他看到这一面,不想让他走进自己真正的生活,他只是一个美好的梦境,不能,也不应该走到这个逼仄、肮脏、阴暗的现实里来。
慌乱间,两只手却挨到了一起,唐爱军鼓起勇气,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体温从指尖一瞬间传来,她的手从冰凉渐渐变得温热,暖意从手指蔓延到全身,唐爱军把她紧紧抱在了怀里。
她委屈极了,窘迫极了,害怕极了,又渴望极了。
她已经记不得,上一次被一个人这样抱在怀里是什么时候了,十年前?二十年前?三十年前?
她大脑里唯一对于拥抱的记忆,竟然停留在几岁时妈妈抱着自己。
这一刻的陌生与熟悉,让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唐爱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明白不了这么细密曲折的感受,不敢动也不敢松开,只是继续紧紧抱着她。
哭了好一会儿,她哭累了,抬起双手,环抱在他的腰上。
没有婚礼,没有亲朋,没有好友,在唐爱军不大的两居室里,他们一起做了一盆啤酒鸭,吃了晚饭,就算在一块儿过日子了。
唐爱军的家在一个很老的小区里,四楼,却比当初和程明一起的家要干净、温馨许多。唐爱军五大三粗,家务却整理得紧紧有条。他从来没有问过她的过去,她也没有问过他的,两个人就像达成了某种默契,只是安静地生活在一起。
唐爱军真的很会疼人,有点笨拙,但很会疼人。他每一天,除了加班,都会去接她下班,两个人又是慢慢走回家,只是不再一前一后,而是紧紧牵着手。
这是金福真一生中tຊ,最温暖的一段时光。
逃亡开始以后,她曾几次感觉到温暖,第一次是在山上的小屋里,用一个破桶泡了热水脚,第二次,是遇到小春,她环抱着自己喊妈妈,第三次,就是现在。
她的脸上开始有了笑容,也会和店里的老姐妹们聊天了,大多是说一些小时候的事情,她还会,去菜市场慢慢地、细细地挑选一些实惠的,新鲜的菜品,回家做给唐爱军吃。
同样是做饭,心甘情愿去做,和不得不做,竟然有这么大的区别。她是快乐的,在厨房摘菜也好,在他刷马桶的时候在旁边和他聊天也好,和他一起看会儿电视也好,两个人在家附近散散步也好,她都是快乐的。
她的容颜再度发生了改变,冬天接近尾声时,她的脸盘子充盈起来,换了一个精神的短发,每天都穿着干净的、合身的衣服。
唐爱军的改变更是令人惊讶,他的眉头舒展了,背直直的,显得更挺拔了。洁城公司的同事们惊讶于他的变化,时常猜测他大概是有女人了。
他和公司同事关系一般般,大家对“刑满出狱”“提前释放”还是充满了警惕和闲言碎语。
唐爱军坐牢的原因其实很简单,他原来当过兵,复员以后在高新区一家芯片厂做保卫科的科长,可偏偏有一回,他吃烧烤时遇到几个混子骚扰邻桌的几个学生,他上前干预了一下,谁知混子气急了,几人打了一架。
本来也没什么,双方都挂了彩,各回各家就完了。谁能想到,其中一个混子有凝血功能障碍,回家半夜就死了。
唐爱军就莫名其妙地成了过失杀人,被判了10年,因为表现好,减刑3年。
可毕竟是7年啊,他的世界整整缺了7年,这7年里,座机变成了手机,网络开始渐渐覆盖生活,老母亲死了,他什么也不会,也没有兄弟姐妹,只能独自面对这个陌生的社会,重新慢慢学。
好在原来的老战友,在洁城公司当个小领导,给他担保,让他以劳务派遣的方式,找到了现在的工作,开吸粪车,掏粪,一干就是两年多。
但是他现在很满意,很满意,很满意。他很幸福。他不知道幸福具体是什么意思,但是他每天都赶着去接邹莉莉,他就很快乐。
这种快乐比任何事物都有意义,它像武侠小说里的真气,像志异小说里的道行,像这本小说里所有让你感到舒适的部分,慢慢地滋养着他。
如果他和她是两只小鸟,蜷缩在一个小小的巢里,他们是多么希望这个巢稳固一点,再稳固一点。
老酉却再度出现了。
那一天,雪后的阳光特别刺眼,金福真从家里慢慢往店里走,还没走到店里,就看到老酉站在电杆那里,双手揣在袖子里。他穿得比往常更多了,一层叠着一层,一件套着一件。
老酉也看到她了,她现在,像一个真正的城里人了,略显陈旧却干净的羽绒外套,清秀的面庞,干净的鞋子。她像是从来没有过前几年流浪的经历一样,体面地站在他面前。
某一个瞬间,看着改头换面迎面走来的金福真,老酉心里产生了一种嫉妒。凭什么?凭什么都是泥里长出来的垃圾,你却能靠一张偷来的身份证活得像个人样。
他看到她身后不远处拿着一个饭盒小跑着过来的男人,嘴角露出怪异的微笑,他高高地举起手来,对着她招手,大声喊:“喂,金福真!这边!”
她愣住了。
老酉看热闹似的,依旧靠在电杆上,看着金福真和跑到身边的男人都站在了原地。
“莉莉,他,他是在叫你吗?”唐爱军充满了困惑。
她慌极了,问,“你怎么来了?”
“你忘记拿饭了”
“好,我拿好了,你快去上班吧”
她尽量不去看老酉,又给唐爱军整理了一下围巾。
唐爱军疑惑地看看她,又看看老酉,满头问号地往回走。
看到他慢慢走远,她才着急地上前来,“你干什么!”带着一点质问,带着一点愤怒。
“哟,不好意思,我没看到你男人。”
“你想干什么?”带着一点狐疑,一点防备。
“你有钱吗?”
“要钱干什么?”
“有点事”
“什么事?”
“小春......”
“你在骗我对吗?小春什么事也没有,你就是想用小春要挟我对吗?”
“就算是吧。你有钱吗?”老酉表情没有一丝丝变化,那么坦然那么笃定。“要不我去和你男人借也行”。
金福真把身上都翻了个遍,翻出来96块6毛,连着硬币一起塞给了老酉。
“不够”
“什么?”
“我说,不够。要8千。”
“我哪儿来那么多钱?”
“你自己想办法”
“你......”
“要么我就去和你男人借。他在洁城公司,最少有4千块钱一个月吧?”
“你闭嘴!”
“你回去凑一凑,过两天我再来”,老酉稀松平常地扔下一句话,悠闲地过马路走了。
她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突然发疯一样地冲上去,拉住老酉的衣服,“小春呢?小春呢?”
老酉被她拉扯得差点跌倒,却仍是面不改色。
“我问你,小春呢?”
他干脆坐在地上,整理起衣服来了,“你先回去凑钱吧”。
“你把小春给我,我来照顾,我来养,我会凑钱给你,但你要把小春给我!”
“先凑钱再说吧”老酉站起来,又把手揣了起来,淡定地说。
“你......”金福真正欲骂他,只见一个拳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落在老酉的脸上。
是唐爱军。
他还想继续,金福真拼命抱住他,“别管他,爱军,别管他了!”
老酉站起来,吐了一口血水,对她笑了一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