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流了一地,根本看不清到底是谁在流血。所有人都被胶带缠住脸,三点先看孩子,已经快没气了,他手有点发抖,但是动作非常快,把孩子脸上的胶带解下来露出鼻子,又赶紧去解另一个孩子。老杨拷住男子以后,也冲上前去松绑,两个人手忙脚乱一通操作,发现5个人里,只剩小女孩还有一丝丝微弱的呼吸......老杨一辈子都记得那一天,如果,如果说他们没有在所里废话,没有在一楼看花园什么的,没有和那个紧身裤男子啰嗦半天,那是不是有可能,有没有那么一丝丝的可能,他们或许能够救下两个孩子,甚至能救下几个大人呢?
蝴蝶扇动一下翅膀,两周后的世界一角,就会发生一次龙卷风。蝴蝶是在哪里扇动的翅膀?是求偶的时候扇动了?还是逃生的时候呢?又或者是,快被掠食者吞进口中的时候?
星期天的上午,金康小区老年音乐团的老朋友们,早早地约在小区西北门。今天天气很好,不冷也不热,风也很小,很适合练曲子。
团长老张最先到达约定地点,他熟练地擦拭着手风琴的琴键,远远地看到几个老太太,花枝招展地走来,有的穿着丝绒质地的暗红色旗袍,搭配了一条同色系的丝绸围巾;有的手上还拎着几个煮熟的玉米,想必是怕大家排练的时候饿了,还有的一边走路还一边拍个不停,又笑又闹的,像小姑娘似的。
老张心头一阵热乎,又有点痒痒,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又回到了50年前在文工团做演员的时候,那一个短短的瞬间,把这个星期天变得温柔了许多......这几个老太太,还真是不会老。
没多大会儿,人到齐了。短暂地商量了一下,今天的天气,最适合去金鸾河边的草坪上排练——那儿风景好,有水有草坪,湿度也友好,最重要的是,方便几姐妹拍照。
老朋友们各自摆好椅子,拿出乐器,调声的调声,开嗓的开嗓。
老张突然有点想吐。这是他的手术后遗症,最近时有发作。众人关切地围上来,他摆摆手,“小问题小问题,你们先练着,我去那边”,说着指了指河边的大桉树。
大家已经习惯了他偶发的后遗症了,照顾他的面子,谁也没跟上去。
老张来到河边,手扶着桉树,哇地吐了出来。他花白的精心梳理过的头发,狼狈地耷拉在脑门上。吐完以后,他拿出手帕,叹了一口气,擦干净嘴巴,对着河面调整呼吸,整理头发,也整理心情。
远远的,他看到河面上飘着一个什么东西,被河边的石头挂住了,一漂一漂的,像只死猪?又像谁丢了一床被子。
他想走近些,看个究竟。
后面的众人看到他慢慢往下走,被吓得不轻,只当他想不开呢,纷纷跑过来。
等大家都跑到了河岸边,才发现老张只是在认真辨认河面上的漂浮物,这时大家猛然惊觉,河面上漂着的那团不明物体,有手。
老太太尖叫起来,连连后退,老张的手微微颤抖,强行镇定,在其他几位老同志的搀扶下,拨通了110。
派出所的老杨今年快退休了,退休前的警情,是出一次,少一次。或许因为如此,他最近心态发生了奇妙的变化,着迷于出警,甚至有一丝丝荒唐地渴望着重大案情。
醉酒闹事、邻里纠纷、喝醉了硬说家里有贼、两口子打架一会儿要报警一会儿又不报了......这些警情让他觉得疲倦、怠倦、厌倦。
几十年了,很多同期的警察,有的当了所长,有的升到市局,有的进了刑侦,有的下海发达了......似乎只有自己一直在面对这些,似乎只有自己被困在了时间里。
他自己也知道不对,可是他的心底,就是隐隐约约地,有一种对血腥的渴望,脾气也急躁了许多。他怀疑自己变态了,买了很多平心静气的书来看,最近还练起了书法。女儿说他大概是退休前焦虑症,给他买了好多书啊画啊的,还给他换了手机和电脑,开通视频会员,追追剧,看看猫猫狗狗什么的。
这段时间,这种情绪终于是好了许多,他已经认命了,在静静等待退休了。
直到这个星期天到来。
“什么情况”,老杨问先一步到的徒弟周州。
“几个老人家,在河边排练,看到了。师傅,人在这边,味儿有点大您捂着点儿。”
老杨捂着鼻子,看了一眼捞上来的尸体。
此人躯体已经肿胀发泡,像打了气的猪尿脬,很多地方有小面积腐烂,头面部有损伤,看不出来长相和年纪,身上的衣物部分损坏。
“师傅,这个人也是脸朝下......就是那个,男尸必是脸朝下,女尸必是面朝天,难道是真的啊......”
老杨一帽子打在他手背上,“少他妈胡说八道,你是警察,不是神棍!逼崽子好的不学......”
老杨一边骂,一边端详尸体。突然,他蹲下定神望了一眼,尸体颈部有一个小小的印记,特别眼熟,又说不上来是哪儿眼熟。
“过来,这儿,这儿拍一张”。
周州屁颠屁颠跑过来,对着师傅说的地方着重拍了好几张。
“报上去了吗?”
“报了报了,等市局法医呢!”
老杨摘下手套,拿着手tຊ机往旁边走,远离人群,拨通了一个电话。
那边很快就接通了。
“喂?杨师傅,您今儿又怎么了?”一个有点顽劣的声音传来。
“我这儿有件大案子......”
“哎哟喂老杨,你可饶了我吧。您啊,就喝喝茶,看看报,追追剧,安安心心等退休,成不?”
“不是,真的是大案子,你让别人抢先了,后悔一辈子!”
“是是是,我后悔一辈子,好吧?您就让我后悔去吧。你的大案子”,对面噗嗤笑了一声接着说,“你的大案子,哪次不是乌龙?别找我逗乐了,我这忙着呢。”
“这次是真的!”老杨急的连换两次手拿手机,焦急地喊道,“尸体身上有金鱼!”
对面一听,沉默了一会儿,“真的?”
“真的!快来,定位发你手机了,法医快到了,你可赶紧的,把这活儿揽了!”
接电话的是市局刑侦大队的刘传洋,这家伙出了名的脾气不好,奈何人家能破案子,这臭脾气,别人还就得忍着。其实要说破案技巧吧,也高不到哪儿去,并没有影视剧里那种,天才破案选手的主角光环。他就是能熬。
就没见过他这么能熬的人,有时候想案子两天一夜不睡觉,一大早照样抓捕的时候第一个往前冲,真是神了,不用睡觉似的。
队里都管他叫老呱,为啥?青蛙睡眠时间短呗!
听到金鱼,老呱整个人都兴奋了,毛孔全部打开,像闻到血腥味的豹子,他半耍赖半发脾气,硬是把这案子要过来了。
到了现场,尸体已经被法医带回去了,大概了解了一下事情经过,又看了照片。
“怎么样?”老杨带着试探的语气问他。
“您这个,说是金鱼印子,是不是有点牵强啊......”老呱端详着照片。
那个“金鱼印子”,只是一块红色的斑点,印在死者的面颊接近耳根的地方,整块红斑只有半个大拇指大小,并看不出来金鱼的形状。
他心里有点烦,尽量没表现出来。“行了,这案子既然要过来了,我会管到底的。不过老杨,我觉得你是不是有点,有点过度了?”
“什么过度?反应过度?不是你看这个印子,它......”
“行行行,我晚上,晚上回队里好好看,行不?这儿还忙着呢。还是谢谢你,谢谢你啊老杨!”老呱边说边走,上车走了。
老杨愣在原地,心里真他娘的不是滋味儿。
这印子,一定和金鱼有关系,错不了,十年来,他把这个印子看了千万回了,绝对绝对错不了。
金鱼印子,来源于十年前的一桩悬案,至今未破。
也可以说是老杨的案子。
十年前,老杨还在西北辖区的一个小派出所,有一天,接到一个男子的报警,说家里有恐龙。
当时不是老杨接的电话,他刚吃了午饭,从外面回来,听到派出所里一片哄堂大笑。
“恐龙,哎呀,真笑死我了”,所里的“三点”和“四眼”正准备出警,一边笑一边领车钥匙。
“什么恐龙?”
“咋的老杨,想跟我们一块儿去看恐龙?”
“本捕快今儿带刀巡街,恕不远送!”
“别呀,你跟四眼儿换换,我带你看恐龙去,哈哈哈!”
“什么乱七八糟的!”
“刚接一电话,说他家里有,有恐龙,哈哈哈哈!”
“哪儿的事儿?”
“西山远景”
“哟,富人区啊,别是磕嗨了瞎他妈乱报警......”
“那不正好?最好一次抓仨,今年指标妥妥的!”
“行,四眼,巡街去!”,老杨和三点一起出警,往西山远景赶去。
西山远景位于江阳市西北区,依山傍水,是一个别墅区,紧挨着高尔夫球场,风景秀美,房价不菲。
“要我说,未必是磕嗨了,那说不定人家家里真进了什么巨蜥啊,什么别的咱没见过的保护动物,对吧?吓坏了说成恐龙也是有可能的嘛!”
“老杨你不是吧,这么天真?”
“一切皆有可能,一切皆有可能!”
跟着保安三找四绕,可算到了报警人家里,一个中年男子已经焦急地等在自家门口。
“警察同志,您可算来了,可算来了呀,呜呜呜”,说着说着,竟然伏在三点身上哭起来。
老杨上下打量了一下,紧身白色裤子,条纹短袖翻领T恤,T恤扎进裤子里,裤腰上的皮带,那logo大得能住进十个人。好家伙,磕嗨了,没跑了。
三点都不用进屋去,问问他身上的味儿就知道怎么回事,略带嫌弃把他推推开,说,“说吧,哪儿有恐龙?”
男子一边哭一边往屋里走。哟呵,这屋子可太大了,你说这些人怎么就能那么有钱,到底是干什么吃的?
他们停车的地方,是这家的负一层,负一层有一个花园,从花园往上走,还有一个花园,花园走完了,才到主楼。
主楼是一栋4层的建筑物,装修不菲,装修品味倒比他身上的衣服好很多,老杨和三点四处打量这个美丽的花园,三点时不时指一指雕塑,时不时又指一指假山水,他俩就这么一边欣赏美景,一边跟着男子往屋里走。
走进去主楼,一楼大厅一片狼藉,花瓶、书本全部打翻在地上。
这是真有恐龙还是遭了贼了?
一种诡异的气氛围绕在这幢富丽堂皇的别墅里,还有一丝丝隐隐约约的血腥味从楼上传下来,老杨猛地一下警觉起来,手扶装备,给三点使了个眼色,跟着男子,沿着长长长长的旋转楼梯轻手轻脚地往二楼走,一直走到楼梯尽头,三点骂了一句“卧槽!”
说时迟那时快,老杨一把把报案男子紧紧抵在墙上,“蹲下,蹲下,手抱着头!”
男子又哭起来,“警官救救我,救救我啊,恐龙快把我吃了,呜呜呜呜”
“闭嘴!抱头!”老杨边说着,边强制他蹲下,把他拷了起来,直接拷在楼梯的栏杆上。
二楼的大厅里,三个女性成年人和一男一女两个小孩,被绑得严严实实,倒在血泊里。
血流了一地,根本看不清到底是谁在流血。
所有人都被胶带缠住脸,三点先看孩子,已经快没气了,他手有点发抖,但是动作非常快,把孩子脸上的胶带解下来露出鼻子,又赶紧去解另一个孩子。
老杨拷住男子以后,也冲上前去松绑,两个人手忙脚乱一通操作,发现5个人里,只剩小女孩还有一丝丝微弱的呼吸......
老杨一辈子都记得那一天,如果,如果说他们没有在所里废话,没有在一楼看花园什么的,没有和那个紧身裤男子啰嗦半天,那是不是有可能,有没有那么一丝丝的可能,他们或许能够救下两个孩子,甚至能救下几个大人呢?
老杨和三点心里乱得很。三点回所里以后,烟一支接着一支,不知道抽了多少,抽得在墙根咳嗽,咳得像一棵快被风吹倒的老槐树。
而老杨的心,就像通了一个洞,像是谁用勺,跟挖西瓜似的挖去了一块,空落落的,还有点疼。
他几乎是迷迷糊糊地完成了上报和交接工作。
当天带队赶来的正是老呱。报警男子很快被带去市局审讯,老杨也通宵写了很长很长的情况说明。
经过尿检,男子叫林生。他确实使用了违禁品,用得还不少。等到他恢复清醒,得知了发生在家里的事,现场被吓得尿裤子,整个人瘫在审讯室,嘴唇乌青,全身止不住地发抖。
可是不管怎么审讯,他一再坚持,当天,他从中午开始,就一直一个人在地下室“溜冰”,直到报警前才上楼去,上楼以后到底是怎么了,他完全记不得了。
老呱一队人,轮流审了他几次,他都是坚持这个说法。
第三天,林生试图自杀,他试着像影视剧一样咬断自己的舌头,舌头没咬断,血倒是流了不少,话也说不利索了,值班民警发现以后,立刻把他送到了医院。
老呱这个人,完全不存在“恻隐之心”“人之常情”这种说法,林生越是想死,他越觉得恶心,他妈的早干嘛去了,现在在这儿演这出。他就是熬,也要把这小子熬出实话来。
晚上10点多,医院里安安静静,老呱走在病区的走廊上,陪床的家属们大多已经各自挤在在病房睡下了,有的家属,则在ICU的门口打地铺,想必是亲人正在里面受苦。
林生他妈的一个犯罪嫌疑人,却住在单间里,还得专门分个警力守着他,老呱想到心里就来气。
他直接冲进病房,把门关上,拿出录音笔,给林生再次播放他的报警电话。
“救命,救命,我家里有恐龙,救救我,救救我......”
林生流着眼泪,把头扭到一边,不想听。老呱换了一边,把录音笔放他耳边,又放了一遍。
“救命,救命,我家里有恐龙,救救我,救救我...tຊ...”
林生又把头扭到另一边,老呱又换了一边......
“救命,救命,我家里有恐龙,救救我,救救我......”
如此反复了四五遍,林生生气了,呜呜哇哇叫着,双手被手铐拷住挣脱不得,他仍旧在用力挣扎,输液针扎破了血管,血顺着输液管慢慢往回流。
老呱才不管,冷静地,把录音笔放在他耳边,再度按下播放键。
“救命,救命,我家里有恐龙,救救我,救救我......”
林生彻底精神崩溃了,他死死盯住天花板,不再挣扎,眼泪顺着眼角直接流在枕头上,胸腔急促地起伏着,呜呜呜地哭出声来。
老呱拖了一把塑料板凳坐下,问,“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林生点点头。
“那你告诉我,恐龙是怎么回事?”
林生含混不清地说话,老呱怒喝,“写下来给我”。
他示意民警把手铐松开,给了林生一部手机。他半坐起来,用手机慢慢地打出来一句话,“我看到客厅里有恐龙在跑,听到恐龙在叫”。说完又哭了起来,接着打了一句话,“我只想去死,我只想和我家人一起去死,让我去死”。
接着用力用手机敲打自己的头,值班的民警赶紧把他控制住,又拷在了床上。
从病房出来,老呱脑子里一直回荡着那句话,“我看到客厅里有恐龙在跑,听到恐龙在叫”,会不会林生并没有说谎,他描述的场景,是他“溜冰”以后产生幻觉,把真正的凶手看成恐龙,把家人的惨叫声当成恐龙在叫?
可凶手既然和他打了照面,没理由还留下他一个活口啊。
又或者,会不会这狗东西根本就是幻觉发作,把家人当成恐龙,全部绑起来,弄死了?
可他身上干干净净,一丝血迹也没有,并且如果是这样,没理由家人不反抗啊,他吸食了毒品,三个成年人,哪怕是女人,控制他也并不难。
一切就像一团迷雾,笼罩在他心底,也笼罩在老杨心底。
案发以后,老杨几次偷偷返回现场,不管他再怎么看,再怎么研究,也找不到一丝丝违和的地方。
只要是犯罪,就一定会留下证据,可这起案子,惟一的证据就只有林生的证词,他和三点的执法记录,还有那个还在ICU抢救的幸存小女孩。
老呱也是一样的困惑,没有破门痕迹,可视对讲什么也没拍到,小区监控没有拍到可疑人物,这起案子,再怎么看都是林生这王八蛋吸嗨了害了全家。
可又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哪里少了什么,一个圆,无论如何也拼不出来。
他反反复复,翻来覆去研究这个案子,那些照片和尸体的样子,快要印在他脑子里了。
几乎就是在同一天,他和老杨先后发现,死者中,青年女性,就是林生的亲妹妹林嫒的胳膊上,有一块小小的红斑,只有半个拇指大小,混在其他的於痕里。
起先以为是胶带的勒痕,谁都没注意到,老杨和老呱反反复复,仔细辨认以后,那块小小的红斑,越看,越像一条金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