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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omfort Food,又叫安慰餐,是一种人在生病、想家、人生受挫时最想吃到的食物,效果堪比特效药。
  这种食物在人体大脑皮层建立多巴胺和血清素反馈的方式是通过幼年期的幸福记忆形成的。这也就能解释,齐鲁之地出身的徐永红的安慰餐是鲅鱼水饺,而陈青的安慰餐则是鸭母捻五果汤。
  但白胜莉的安慰餐,是薯条。
  2016年,南加州。
  期末考前的教学楼,弥漫着一种大战将近的肃杀。
  计算机系大二学生的必修课,HCI(人机交互)研讨课。这节课占全年总分的十分之一,期末的小组项目展示又占到了整节课评分的百分之三十。教室前人头攒动,学生们聚在一起敲计算器,算着这次项目展示做好了能不能把这门课抬到A,更多的是,考砸了会影响GPA向下掉几个千分点。
  相比起这种无济于事的自我安慰,更让学生们血脉贲张的是,获得全班第一的小组成员,将会得到任课教授,业界大牛乔治·安多尼*的实习内推。
  拜托,那是一年收入七千万美金的乔治·安多尼啊!
  红砖垒成的罗曼式建筑里,开着一扇扇长方形的玻璃窗户。陈青靠在窗前,拿出自己刚买的早餐,看着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悠闲地吃起了猪柳蛋麦芬包。
  他是典型的理科男,从小学起热爱数学、科学,初中起因为对魔兽争霸的热爱,又鬼使神差地大开了编程的大门。他喜欢编程,这让他能看到一个无限趋近于理性,却又充斥着极高的自由度和想象力的世界,和他从小长大的那个世界,截然不同。
  当然,他专注理科的另一个原因是——他语文不好。中文也是,英文也是。
  此刻他能tຊ在一片剑拔弩张的氛围里向《蒂凡尼的早餐》致敬,要得益于自己在个把月前项目开始时的精心筹划。他承包了项目百分之六十的编程和版面设计,以此为交换,获得了只讲解开头和结尾两张幻灯片的特权。
  陈青对当第一没有执念,只要维持中等,最好偏上,就是他人生的上上签。
  不过,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
  加州的冬日,风云剧变,忽有惊雷。
  “同学,同学,你没事吧?”
  穿着白色西装的女孩应声倒在塑胶地面上。教学楼的地面原本是木质的,铺了厚厚一层地毯。近年来,每到期末季,有人生病、有人紧张到呕吐、有人试图翻身从玻璃窗跳出去。于是为了节省清洁修缮成本,从今年起,换成和医院一样的塑胶地板。
  陈青本想退后,当成没事人一样躲开。毕竟这栋楼不说每天,起码每个月都要倒下去好几个。可是这个女孩不偏不倚,刚好倒在他的脚下,再假装没看见,就不仅仅是礼貌的问题了。
  他弯下腰探看女生的生命体征,惊觉这个女孩根本不是晕倒——恰恰相反,她的生命体征强的很,甚至可以说,有些过于强了。
  “让我来!我是医学生!”一旁冲上来一个戴着眼镜的学生,挽起袖子扶住女孩,“Girl,你得深呼吸啊,跟着我来呼——吸——呼——”
  眼看女孩并没有好转,医学生又转头对周围人道,“你们谁有纸袋子,快给我一个!是过呼吸症,这个女孩应该是惊恐发作了。”陈青环顾四周,发现只有自己刚刚在宿舍楼下的快餐店买了早饭。只好把纸巾和薯条掏出来,把纸袋递了过去。
  女孩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汗滴从潮红的脸颊一颗颗留下来,她大口大口吞吐着空气,眼神却逐渐涣散,医学生接过,让女孩自己用手抓着呼吸。女孩吸了两口,起伏的频率好了些,额头上暴露的青筋渐消。
  医学生见她好了些,扶起女孩,“你叫什么名字?走,我带你去校医院看看。”
  女孩眼神突然急迫起来,头摇得拨浪鼓般:“不行,我现在走了,我组员能杀了我。”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作报告?,”医学生急道,“跟组员说一声,叫他们帮你把part一起讲了,大不了开个条给教授解释一下。”
  “不行!”女孩一下发狠,脱开医学生的手臂,两只手死死抓着窗边的护栏,一副誓在这里死磕到底的架势,“已经准备这么久了,我今天不拿到安多尼教授的offer绝对不会走!”
  医学生一听,脸色更加不安,“这怎么能行,你听我的,你——”说着伸手就要去拉她。
  女孩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根据全美高校适用的Title IX法则
  第九条
  ,我有权拒绝来自异性的任何接触,如果你强迫我缺席重要的考试,在我有意识并且明确拒绝的情况下,你会涉嫌性别歧视和学业妨害。我很感谢你,但是请你尊重我的选择。”
  听到“Title IX”出来的一刻,陈青明显感觉,身边的白人男孩愣了愣神。
  这是1972年创立的法条,明令禁止在任何教学活动和校园中的性别歧视和性骚扰行为。每个学生学期开学前都必须在网上完成自学打卡,通过测试才能选课。陈青自然也做过,但总以为不过是制式教育应个卯便罢了,哪里想到会有人如此当真。
  女孩气息还有些不稳,右手扶住胸口,努力平息自己情绪的波动:“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课后去医院也不迟。请你们留下联系方式,我日后一定再去道谢。”
  几人正焦灼着,眼看上课时间快到了,女孩也没再多纠缠,记下两人的电话,便拎起书包走进去。
  进门前,她又踌躇了一下,用中文对陈青说,
  “那个,不好意思,我有点低血糖...”她指指陈青手中的薯条,陈青有些犹豫,但本着同胞互助的心态,还是递过去,女孩连连道谢,“给你添麻烦了,我稍后给你转钱!”
  “不,不用了...”
  看着女孩跑远的背影,陈青突然想到什么,拍了拍身边人的肩膀:
  “顺便问下啊,你一个医学生,怎么会出现在计算机学院呢?”
  医学生略扶一扶眼镜,讪讪道:
  “Dude,这医学院...不是人待的地方,我们好多人都想转码,就是舍不得交出去的学费...现在一看——哎,还是转行吧。光学医,救不了不想治疗的人。还是编程好,起码程序不会拒绝你,对吧?”
  陈青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耸了耸肩。
  三个小时的研讨课过去,总共十个组上台报告,当场打分,乔治·安多尼当场评出第一名。陈青参与的小组获得24/30分,刚好是个A,他心满意足。
  排名第一的小组,设计的假想项目是以GPS系统作为基底,结合红外摄像和芯片追踪实现的校园周边流浪/野生动物管理归档系统。扎实的程序基础框架和高落地性的方案,获得了教授和TA组
  助教团队
  的一致认可。
  “根据加州野生动物交通组织WVC提供的数据*,仅去年一年,南加州因车祸等人为原因丧生的野生动物多达上百只,损失上百万美元。不仅对人身安全和财产安全产生了重大威胁,对校园周边乃至南加州周边生态环境造成了重大影响。我们的解决方案希望在不妨碍野生动物正常作息的情况下,通过和车载系统进行联动和提前预警,将事故发生率降低百分之六十.....”
  陈青眯起眼睛,看着那个穿着白色西装,一头蓬松卷发的女孩走上讲台,脸上还带有一丝潮红。但是她的眼神一扫刚才的黯淡,眼睛里亮亮的,可以倒映出一整条星河。
  陈青看得出神。
  他戳了戳一旁的组员,“喂,讲台上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
  “Shengli, 白胜莉。”
  2023年,深汕高速。
  白胜莉坐在副驾驶位,解开发圈,带点微曲的发丝随着从车窗漫进来的夏日季风,轻轻拍在脸上。
  一手拿着刚出炉的新鲜薯条,一手捧着超大杯的美式,她一口塞进去两根,擦擦留在嘴角的盐粒,漫不经心地开口,“两家的相见礼就定在下周一吧,我们本来时间就不充裕。”
  陈青开着车,回道:“好,你说了算。”想想,补了一句,“不然我过两天提前带点东西去拜访你爸妈吧,毕竟你先见过我家人,礼数得做周全。”
  “不用,”白胜莉一字一句,斩钉截铁,“他都把我赶出门了,我们还上赶着看他脸色干什么。”
  陈青悄悄撇了她一眼,说这话的时候,白胜莉的眼神从始至终盯着前方,一次都没有转过头。
  陈青问过自己,那时初见的白胜莉,和现在在他身边的白胜莉,是不是同一个人。他那时喜欢她一往无前的勇敢,又心疼她单枪匹马闯世界的狼狈。陈青不知道他在她身边这么多年,她有没有变一点。变得更圆滑、更懂自保——变得,没那么一往直前,可以磨去棱角,转换成一个更符合传统标准的妻子,陪在他身边。
  但是今天他明白了,眼前的人还是,同一个白胜莉。
  她想要达成的目标,就算是生病,就算是豁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只要她想,就一定会实现。
  *此处人名属于虚构。
  *数据来源(有删改):
  Shilling et al. 2017. Impact of Wildlife-Vehicle Conflict on California Drivers and Animals. Road Ecology Center, UC Davis.https://sdmmp.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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