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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姨走到杜景堂跟前添酒时,顺便低声问他要写谁的局票。他因为一个倌人也不认得,所以摇摇头,表示不想叫局。
  来了堂子却不叫局,那就没有姑娘陪酒陪笑了,从来没见过这种客人。但娘姨到底不好强拉生意,只得讪笑着走开。
  台面上有人划拳喝酒,有人聊起了家常。
  “这是新讨的姨太太腻味了吗?这样子说话,似乎跟躲正太太的时候差不多呀。”
  胡云九听见人家问他话,未答言先叹了一口长气:“别管正副,久了都一样。甚至我觉得新太太久了更讨厌,学堂里教的新名词太多了,我简直说她不过。”
  江立权听见就笑起来了:“这可难了,不念书不时髦,念了书又学坏。怎么办,让学校别上课了?这也不行,人家一年收我们捐款不少,为了表示卖力,只有加倍用心地教,岂有偷懒的道理。”
  胡云九捋了捋胡须,摆手道:“那我可就加倍地烦呢。”
  在大家善意的哄笑声中,他独饮了一杯闷酒。
  往常,这起人说话总是酸溜溜地掉书袋。以前杜景堂总觉得那么刻意地显摆,听着是很讨厌的。可今天来了堂子,好像一下子就解放了他们苦苦维持的身份,席间的话题除了女人还是女人。
  但此时的杜景堂,却有非常强烈的愿望,想从戏剧一路谈到人生:“在中式气息浓厚的环境里谈外国戏剧,很合乎文化融合的议题。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要请教各位,你们怎样预测娜拉出走后的结局?”
  堂子里陪客的倌人、娘姨都纷纷看向他,对于这个不叫局的书呆子,都有些想笑而不敢笑。
  大家听了这问题,都有些兴致缺缺。
  做东的江立权则要照顾各位陪客,所以是最先回答的人:“不成功,她没一点自立的本领。”
  胡云九依然在摆弄自己的花白胡须,手指捻了两下,这才笑起来道:“她可以在阮克大夫身上弄点钱。”
  他们起头讨论着,大家听得有味,倒也都加入进来了。
  “阮克大夫染了病呢,也许钱还没到手,人先归西了。”
  江立权肩膀一抬,右手握着酒盅,左手一摊,表示这话不成问题,因笑道:“打一针606不就好了。”
  在烟花地张贴的广告中,最受瞩目的莫非606了。按广告上的说法,再重的花柳病一针下去准保有奇效。因此,在剧情里很困难的问题,到了广告里就变得不值一提了。
  胡云九一口酒喷出来,索性他及时扭头,并未弄脏一桌酒席,只是把清倌人的新衣裳喷了一滩水渍。他掏了手帕擦擦嘴,用筷子略点一点江立权,笑道:“你这话虽然脱离文本剧情,但能说得满堂大笑,也算你有本事。”
  杜景堂见他们的态度总在玩笑一方面,没有哪怕半个字能说到他心坎上去的。自己也知道也许拿《玩偶之家》打比不合适,只是他暂时也想不出一个完全切题,而且满座人也都熟悉的戏剧。
  “娜拉的丈夫很混蛋,设若……”杜景堂嘴唇一瘪,语气不由地加重,“设若阮克大夫人品端正、身体健康,那么,你们支持娜拉借助阮克大夫的力量去离婚吗?”
  这时,一位看过这出剧的时髦倌人摇着鹅毛扇子,抿唇一笑,道:“人品端正当然就身体健康,但阮克大夫不健康,所以娜拉没必要为了离婚而跳进另一个火坑。”
  杜景堂不自觉捏紧了拳头,不服气地追问:“这不是打比方嘛!从现在起,我们讨论一个身体健康、人品端正的阮克大夫,行不行?”
  江立权卷着衫袖,举着一个金黄金黄的鸡腿,带吃带说道:“谈戏剧嚒,娜拉离婚和他在一起就很好。谈现实嚒,我不支持离婚。”
  “为什么?”杜景堂觉得自己简直要被他们这些无意识的话噎出心脏病来了。
  胡云九点头,很赞同江立权的想法:“戏剧毕竟不是现实。一闹脾气就离婚,家里小孩怎么办?”
  杜景堂松了脖子底下一颗扣子,透了口新鲜空气,又问:“那为什么戏剧之中就应该离婚?”
  席间众人就七嘴八舌解释起来。
  “离婚才有冲突,有冲突的戏剧才有艺术性。”
  “离婚元素特别时髦。”
  “是啊,凡是谈到离婚的作品,无论话剧还是电影,即便不上座,也能得到特别好的评价。”
  “我知道我知道,只要主人翁离了婚,写剧评就能用那一套八股,说是自主婚姻代表了人性的解放,是社会的进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杜景堂再开口时,已经带了一点气急败坏的样子:“难道现实中的女人即便嫁错了,也要忍气吞声一辈子吗?”
  江立权拍着他的肩膀,从中缓和气氛:“老弟你别认真着恼,你不曾结婚,自然不懂这些。譬如胡老刚才说的,太太无论新旧,久了都一样。其实,这话摆在男人身上也是一个道理。”说时,举手在自己和杜景堂之间摆了一个来回,“比如我们兄弟之间,优点、缺点都很相近的,既然换一个也是一样,那何必不守妇道呢?”
  杜景堂衔了一句“我怎么可能和你这种人差不多”在嘴边,然而,自小的修养让他把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胡云九也附和道:“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戏剧是给人看的,并不是让人学的!”
  杜景堂一言不发,只是板着面孔把酒喝尽了。
  江立权不能直说他这样子很傻气,只好打着哈哈转过身,和其他人划拳喝酒。
  这篇话,也就在杜景堂沉默落败的情形下揭过去了。
  台面上热闹非常,谁也没留意有人在门外站了站,很快又扭头走了。
  不过,尽管请的客少来了一位,却也无人想起来催请。像这样可到可不到的人,无疑就是李海存了。
  刚才他正要打着拱进门向大家打招呼,不料,却在门口听见杜景堂那堆糊涂问题。旁人听了或许觉得这些话很没来由,但李海存知道他是用戏剧比喻自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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