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笙。”
正直愣愣地盯着舞池中央的人从悠远的记忆里回过神,陆停之弯下腰,手搭上她的椅背,那桃花似的眼睛一如既往的耀目灿然,他问,“要跳舞吗?”
“你与他们去吧,我没有精力跳舞。”她垂眸瞧着桌上的杯子,心情说不明地烦乱,陆停之低头吻了吻她的额角,便也不强求,只站直了身体道:“那你先坐会儿,休息好了来找我。”
玉笙点点头,手撑在耳边,眼底还噙着思虑,目光瞟向窗外,俄而又不由得朝舞池另一头的座位上看去——侧对向她而坐的人,微抬起下巴,视线放在舞台上流光溢彩的歌舞,时间在他身上似乎是没有痕迹的,他依旧如四年前那般年轻、漂亮,坚硬锋利的五官,却有着致使一切都变得温柔的眼神,一头浓密乌亮的头发,柔和的光泽,她仍是难以形容,准确的说,她一直都没有办法说出他于她的震撼,仿佛在他身上存在着两个灵魂,一个是沉稳友善的长者,一个是轻佻热情的年轻人。
她曾路过乔山区的跑马场时,看见他与诸多着装尊贵的太太、先生打马球,恣意潇洒的姿态与在花园檐廊下阅读、工作时的严谨沉着简直判若两人——她对他的一切仍是记得一清二楚,天知道那时他的一举一动对一个时常孤独自处的少女有多大的吸引力,她甚至经常跑到楼顶的阳台上去看他在花园里做什么。
玉笙注视着那张脸,思绪已将回忆翻得一团糟,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直白,那看着表演的人倏然朝她的方向看过来,玉笙心都跃到了嗓子眼,目光一秒失智,怔愣地对上他的视线,停顿了半晌才僵硬地移开。
“很漂亮对吧?我适才就见她一直望着这边,我还在想她看的是谁呢。”苏子砚双臂后靠仰着身体,努嘴怂恿道,“要不你过去请人家过来喝一杯?”
他已转回目光,不急不慢地出言调侃:“这么长时间不见,你怎么还是这副死性,逮谁都想祸害几下?”
“哎,”苏子砚坐起身,立即为自己辩驳,“我可是为你着想啊,再说了,你一个玩到快三十了的人有什么资格说我,不是我说,你也该是时候成家了。”
钟先生抬手靠上扶手,四指抵到下颌,沉吟片刻才低声自问自答:“为何要执于找个人成家?我还未有打算扰乱眼下的生活。”旁边的人摆摆手,没有心思应他的话,整理着衣领,似是跃跃欲试,低声说:“你不去,我便自己去,我可不想错过这么符合我眼缘的美人,跟那枝头的白玉兰抹了胭脂似的,啧……有人抢先机了?”
他也回眸顺其视线望去,那穿一袭藕粉色半袖旗袍的女子,留着长至脖颈的短发,两鬓的头发都掖到耳后,完全露出圆润古典的面容,一双清丽上扬的凤眼予人疏懒娇俏之感,如黛青眉衔接着直鼻的弧度,流畅似用笔墨勾勒,红唇饱满而菱角精巧,是如含苞待放。
她挽着一个长相不错的男人绕过舞池从他们的后面走到旁边数人集聚的位置,因而座位临近,苏子砚收敛了动机。
玉笙背对而坐,心情忽上忽下,没有一刻安宁。她想,他也许看到了自己,这让她不由得时刻注意着自己的言行举止。
台上的歌舞又换了一轮,偶然听见一声惊呼,座上的客人纷纷伸长脖子同朝那方向看去——一个宛若钧瓷,着一袭方领波点裙的女人在一众人中脱颖而出,她掀起面上的黑纱,动作活泼,神情亦是生动,直往这头张望。苏子砚旋即调整好姿态,正襟危坐着,但那丽人从他面前走过,没有停留片刻。
“玉笙!”她激动地朝沙发上坐着的人倾去,俯身拥抱着她摇晃,“我好想你的,可是一下船就来给你庆生的。”
“大明星,你注意点你的形象。”玉笙绷紧的心顿时放缓了些,朝旁边挪移给她让出位置,陆停之也已倒好了酒,微微弓下腰给她递去,那套着蕾丝手套的手在触及杯脚时顿了一下,随即又若无其事地接过去,目不斜视地面向玉笙讲述着她的旅程。
苏子砚郁闷不解,恹恹瞥过邻座的欢声笑语,钟先生往后倚靠,悠然地交叠起双腿,抿着笑瞧向那几番吃瘪的人——“你不至于吧?”
“你懂什么?那可是苏小姐,对没错,就是和我一样的姓,”他上半身靠过去,小声说,“那是多少男人的梦中情人啊,我都梦见不知多少次了。”
说此,苏子砚又不由得撇头过去看了几眼,口中喃喃自语道:“如果她答应与我约一次会,我可什么都愿意做……她与刚才的美人关系似乎不错,你真的不考虑认识一下她,再帮我与苏小姐搭一下线?”
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端起酒轻抿了一口,神情若有所思。
这场气氛欢快的生日会一直持续到晚上九点才散场,其间台上的几轮表演都是为周小姐庆生的。
“听说江姨要回来了?”陆停之突然问起,玉笙边走边回应说:“她说想要回来,但没有说何时回来。”
一年多前,江嫣跟着吴曳离开了燕台,玉笙在次日醒来时,便只剩下了她和那座空荡荡的公寓。她带走了所有东西,连同玉笙的最后一点寄寓。
“明天一起吃饭,嗯?”他揽过其腰,俯首亲吻了她的面颊,玉笙嗔怒似的推开了他的手,低声怨道:“有人看着呢。”
陆停之手又搭回了她腰间,还笑着回头与朋友告别,随即打开车门,两人一前一后上车,很快便开离了金夜舞厅。
车开进乔山区的公园时,忽而停下来,她漂游的思绪随之断开,玉笙转回目光,身旁的人欺身靠来,唇间倏然探入微凉,勾起数多柔情蜜意,她抬手搂上他的脖子,合上眼与其贴紧。车中气息交融的跳乱,过了许久才恢复平稳。
“喜欢吗?”他于她送上一对白玉耳环做礼物,玉笙看看那清透的玉,又看向近在咫尺的人,总觉疏懒的眼神带上笑也予人轻缓柔绵之意,她点了一下头,陆停之低头再吻过她的眉心,轻声说,“我给你戴上。”
她侧过头,那温热的指腹摩挲着耳垂,仿佛在心处点开层层涟漪。从她认识他起,他便似乎一直都这般深情款款,没有一句言爱的词句,但处处都是情意,不去回应总是困难的。
陆停之将人送到公寓门前,与她说好明天中午去接她才上车去,只是他正要调转方向时,后面驶来了一辆车,刺眼的远光灯直照在门上,玉笙心头一紧。
那辆车往后移出位置,让陆停之先转了过去,直至两者彻底错开,它才驶进这条路。玉笙的心境好似重回到了以前——她时刻关心着一个从未认识自己的人,只因为他对她有过善意,而到后来,她才知道这于他从不是什么特别的存在,实际上,他对所有人都有这样的善意。
为此,还是情窦初开的少女时常站在屋顶的阳台上,望着他的花园一面难过,一面又不甘心地寻着自己不同于他人的证据。幸而那是个善于自作多情的年纪,哪怕是他一个不经意的眼神,都可以成为她说服自己的理由。
玉笙没有再像以前,看见他的车便要驻足遥望,只是抱紧臂间的花束,转身走进了门,而她不知,这次从门前驶过的人视线越过半掩的车窗,偏向了那安静的公寓。
“周小姐。”棠妈接过她的东西,和善询问,“这花要放哪儿?”
玉笙指了指客厅的花瓶,说:“就插花瓶里吧。”她交代完便上了楼。
这公寓里早已换了以前的模样,她从楼下小小的房间换到了楼上,屋内的陈设也变得越来越井然有序、精巧矜贵,不知从何时起,周家人开始对她极为大方,连周老爷去世后,遗嘱都有她的一份。玉笙太清楚姨妈的秉性了,为了这笔不小的遗产,便是顶着闲言碎语,她也定然是要回来的。
而她是盼望着她回来的。
这一夜,玉笙睡得很安稳,在梦中又回到了那个炽热的夏天。
钟先生搬来乔山区一个多月后,玉笙才真正见过他,那是个酷热的下午,她觉得从那个夏天之后,便再也没有一年的夏天会这般热得叫人至今都刻骨铭心。
那时,玉笙已经放假了,但待在家里又热得直冒汗,于是她拿着从姨妈那儿软磨硬泡要来的零钱,顶着晃成波浪的热气,走到茶饮店。苏倩先到了那儿,她带来了一个改变她往后一生轨迹的消息。
“什么?你要上台……”
苏倩立马捂住了她的嘴,神情紧张地警示她不要声张:“小声点儿。”
玉笙立马抱住她,兴奋无可掩饰,压低的声音都止不住要颤抖:“我就知道你唱得这么好,若是你选不上,那必然是他们瞎了聋了。”
“今天我请你吃冰淇淋,想吃多少都可以。”
“真的?”玉笙立即双目放光,而后将平常馋嘴的口味都尝了个遍。
而正是因为吃多了冰的,让她后来在回家的路上突然腹痛难忍,而祸不单行,她因站路边缓解太久又中了暑,两眼一抹黑晕了过去。
等她再醒来时,才发现自己身处微暗的房间,后来她才知道那是一家茶楼的包间。玉笙四肢乏力,全身冒着虚汗,虚晃的视野里忽而出现一个凛然的身影,他的白衬衫好似亮得发光,那温热的手陡然放到她额前,随后另一个人又走进来,他给她把脉,忽近忽远的声音说是中暑,没什么大碍,休息一会儿便好。
他收回了手,侧去身与那人说着什么,玉笙从那侧脸认出他是隔壁新搬来的那个人,于是,便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瞧——他当真如她所想的那样,温雅漂亮。
但是没过多久,他交代完就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