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目光线照了过来,是黄得树的手电筒。
那束光冷冷清清,不似阳春三月里的和煦,反而带着一丝绝望。
那束光破开她的心脏、她的血脉、她的情绪、她的呼吸,像一把银质的手术刀,扎穿她的整个身体,将她钉在了当场,动弹不得。
天气明明很热,夜晚的暑气没有散尽,有一丝晚风,却不足以把身上的黏腻吹透,但姜媛媛却浑身冷到发抖。
姜媛媛的嘴唇颤了颤,听见自己发虚的声音:“燕子在哪儿?”
黄得树就只离她一步之遥了。
他的眼睛不敢看姜媛媛,眼神下垂,心虚地指了指河面。
姜媛媛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个箭步冲上前,双手拽住黄得树的衣领,用尽全身力气摇晃着他。
“我问你,燕子在哪儿!”
声音劈了叉,从河这边传到了对岸。
黄新宇被母亲这愤怒的模样吓呆了,又回到廖娟身边,手脚冰凉。
黄得树抓住姜媛媛的手,阻止了她的摇晃,这才喘着粗气说:“没找着。”
“啥叫没找着?”姜媛媛的痛苦化成实质,她迫切想要发泄,想要爆发,她重重打了黄得树一下,没打脸,打在他胳膊上,姜媛媛手掌都拍麻了,但她觉得自己需要用肉体的痛来缓解心里的。
黄得树结结巴巴:“我带她和小宇来玩啊,小宇跟那群小孩钓虾钓了一桶,燕子,燕子就说……”
“说啥!”姜媛媛眼睛里都是红血丝。
“她说,看见一条鱼,鱼鳞是七彩发光的,她要去捞。”
(备注:这种鱼叫做“鳑鲏”,一指长,浑身散发着七彩光泽。小红书曾有钓鱼发烧友在北京亮马河钓过。)
黄得树还有空比划:“这么长,这么大。她说要养在家里给你看。”
姜媛媛眼泪落下来。
黄得树咬紧下颌骨,狠狠打了自己一下。巴掌印很清晰,巴掌声也很响亮。
“怪我,一下没拉住她,她就顺着水流漂走了。”
“你还站在这儿做什么?去找!去捞!去救!”姜媛媛一把推开他,在她掌握到了应有的信息之后,她迅速抹了抹眼角的泪,并用手按压了一下太阳穴,企图恢复理智。
她深吸了一口气,内心告诫自己。
现在发怒是最没用的。她要把孩子救回来。她的燕子一定没事的。
她三两步走到岸边,冲着船上那撑杆的男人开始询问。
“孩子是什么时候冲走的?”
撑船男人带着口音,摇摇头:“俺不知道咧。俺来的时候你男人就说要捞人。可钱还没跟俺谈妥咧。”
“要多少?”姜媛媛开始翻自己的小包袱,那里面藏着她给黄新燕准备读书的私房钱。她的手拉拉链都拉不稳,直接卡住了。她干脆撕拉一声,直接把那个布包袱撕开,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抖了出来。
两张车票,一个茶缸子,一只牙刷,半卷卫生纸,一件外衣,一条手巾。她出门也爱干净,洗漱用品都带着。
一张钱从包里晃晃悠悠飘了下来,随即是第二张,第三张……
零零碎碎,有零有整,还有哗啦啦的硬币掉了一地。
“够不够?不够我回去卖鸡,一定给你凑上!”姜媛媛把那些钱像命一样捡回来,一把塞到撑船男人的手里。
撑船男人见到钱,一把吐了嘴里叼着的牙签,眼睛亮了。
“够咧,够咧。大姐你别急,我一定给你把孩子找着。但丑话说在前头,生死不论啊……”
姜媛媛见他满口答应,甚至开始撑船沿着水流寻觅了起来,本来灰暗的脸色多了一丝血色。在听到他最后那句“生死不论”的时候,姜媛媛整个人软了下来,一屁股坐在了河岸上,她的那双鞋也被河岸浸湿,寒津津的。
“阿弥陀佛,老天保佑。肯定能找回来的。”廖娟心酸地上前,扶着姜媛媛,想要让身边的黄新宇劝劝她,孩子丢了是伤心,但另外一个也不能不心疼啊。这么晚了,让一个孩子饿着肚子留在这儿算哪门子事儿呢。
她想了想,劝慰姜媛媛说:“要么我把新宇领回去,跟我那大胖小子做个伴。今晚就住我那,你安心忙你的事。一会儿我给你们蒸一窝馒头来垫垫。”
风吹乱了姜媛媛的齐耳短发,廖娟的话从耳朵旁风一样拂过,她没有听清楚,但她觉得对方肯定说的是一些善意的建议。
姜媛媛机械地点点头,眼神都失了焦,只是一直盯着那捞尸船远去的方向。
黄得树站到姜媛媛身边,重重地“唉”了一声,抱住头蹲了下来。
姜媛媛一点眼神都没有分给他。
“孩子要是没找回来,就不过了。”她突然说。
“啥?”黄得树放下手。
“不过了。”姜媛媛的语气轻飘飘的,像哄孩子一样的语气。
但黄得树和她过了六年,知道姜媛媛的脾气。话越轻,事越重。
一整晚,人都熬干了,撑船人还是没有找到黄新燕。
廖娟昨晚来送过馒头,早上又送来了两碗碴子粥。
姜媛媛昨天晚上吃了点,但早上依旧没胃口,她喝了口水,看了一眼太阳的方向。那也是昨天水流的方向。
她坐了一夜,脚麻了。
黄得树看见,赶紧放下粥碗上前给她捏了捏脚。
姜媛媛掀开他。
黄得树没脸没皮地开口说:“媛啊,你打完骂我都可以,但就是莫再说‘不过了’这种话。我们夫妻一场,这么多年从没红过脸,你对我们黄家的好我是记在心里的,你还给我留了个后,我感激你哩,我这辈子就认你,只认你……”
“哟嗬嗬嗬——”那个方向,传来了撑船人的号子声。
姜媛媛倏然一下站起来,她看着太阳的方向,仿佛看见了希望。
“师傅,找到了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船头一点点映入了她的视线。
撑船大哥一脸疲惫,但精神头还不错。看见她,咧开一个苦笑,让了一步。
在船舱里,赫然躺着一个扎着羊角辫,一身粉红褂子的女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