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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几个夜晚,花无愁都梦见如姬。
他梦见他们在湖畔初识,小楼重聚,月下煮酒,花间谈笑。也梦见她在他的怀里奄奄一息,黄昏的幽暗,朦胧着她风情万种的眉眼。她反反复复地喊着他,无愁,无愁。
无愁!无愁!
他猝然惊醒,看窗外已是晨光熹微。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更衣出去,刚走到院子里,迎面过来了守门的福伯,战战兢兢地问道:“二公子,云翩来了,说是替天绣庄带了些东西过来,在门外候着呢,您准不准她进来?”
花无愁想了想,道:“领她去花厅等我吧。”福伯看自己没像上次那样被花无愁刁难,心中暗喜,急忙跑到大门口将云翩让了进来。云翩怀里抱了一只酒坛,里面装的是如姬生前酿的银雪欺芳酒,清晨姹紫整理如姬遗物时,将这坛酒拿了出来,原想自己送去花府,云翩正好看见,便主动请缨,也是想借机探一探花无愁。
自如姬落葬以后,云翩好一阵不曾见过花无愁,犹记得他看着棺木安入黄土时那悲痛沮丧的模样,她想安慰他,可却还是害怕,最有勇气时,也不过是试着牵了牵他的衣袖,道了一声节哀。那个时候的花无愁眼中没有戾气,没有他之前故作的凶狠敌意,反倒只是茫然、虚弱。
云翩穿庭绕廊,看着花府曾经熟悉的景物,虽然离开并不算太久,但竟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哀戚感。
墨香斋的大门是虚掩着的,缝隙中依稀可见院中的假山回廊,还有那扇半开的红木雕花窗。就是在那里,她曾偷偷地看花无愁凝眉思索的模样,看他奋笔疾书,或者是偷得半日清闲独自煮酒饮欢。
爬山廊仍挂着微微生锈的铜铃,风一吹,清越的撞击声在这春寒料峭的时节显得尤为寂寞空灵。就是在那里,他故意用轻佻的态度对她,黑暗中他的鼻息扑打在她的脸上,一双星眸赤亮如火,也不知是不是那样就一直烧进了她的心底去。
渡梅台阒静清幽,空地打扫得纤尘不染,两侧石墙上的雕刻仿佛受这天气影响,也黯淡了许多。就是在那里,她跳了一阕贺寿的舞,翩翩然若惊鸿一般,舞台下的他不动声色地将目光与她相接,相望一眼,缱绻难言。
琅环苑的花篱在这个时节少了点生气,清清冷冷的,只有几株常青的矮树和藤萝,缠缠绵绵难分难解。就是在那里,她被毒蛇咬伤,他冲过来抱着她,她第一次觉得原来他的怀抱也可以被自己贪恋,他紧张却温柔的声音后来曾无数次地萦绕在她的梦里,她忘不了也舍不得忘。
……
云翩就那样独自一人抱着那坛银雪欺芳酒,几乎将花府绕了个遍。绕到花厅的时候,花无愁面前的普洱也有了微微的凉意。
他并不起身,看着她怀里的酒坛,问道:“这是什么?”云翩答:“银雪欺芳酒。”顿了顿又补充道,“是如姬姑娘生前酿的最后一坛银雪欺芳酒。姹紫说,这酒还未到时候,若再搁上半年,便最好不过了。”
花无愁皱眉接过酒坛,抱在怀里低头端详了一阵,那双蓄满哀愁的眼睛瞬间又有烈火烧起!他将酒坛一举,狠狠地朝角落里一砸!啪!坛子立刻摔成了大大小小的碎片,酒撒了一地,满室顿时充盈起醇酒的芬芳。
云翩不由得一惊,“啊!你这是……”花无愁摇头道:“既然都已经没人再陪我品尝这酒了,我留它何用?”
不,不是没有的!纵然你失去了全天下,也还有我在你身边!
云翩定定地看着花无愁,一双柳眉锁得紧紧的,千言万语都化在那深切缠绵的一眼。
花厅里静静的,只有酒香肆意弥漫。过了一会儿t?,云翩喃喃开口道:“你大概不会原谅我了吧?”
花无愁听得清楚,却还是故意问了一声,“你说什么?”
云翩道:“你说得对,如果不是我瞒着你安排大公子和陆颜留见面,他便不会死。如果不是为了给我拿解药,如姬姑娘也不会死。都是因为我!”她越说越痴,“是我……是我造成了这一个接一个的悲剧……”
花无愁听云翩这样一说,反而觉得难受。以前他赶她都是在做戏,不是真的怪她,可她如今这样说,他听起来就好像被针扎心似的。很想很想抱着她,将事实坦白地告诉她。告诉她,我不怪你,我对你的爱,比海深、比山重,我如今身边所剩无几,就只有你了。我越是紧张,越是害怕,就越是方寸大乱,不知自己这样做到底是情深还是残忍!
可是,云翩,我如今已经越来越怀疑,我到底还有能力保护谁?我大哥吗?如姬吗?他们一个一个离我而去,就好像所有靠近我的人,都不得善终。我应该怎么办?我到底应该怎么办?
云翩看花无愁不说话,心想他一定还不肯原谅她,轻轻地道了一声,“我走了。”
“嗯。”
她一转身,脚步好像有些虚浮,纤瘦的背影,如同枯萎凋落的孤花。他伸出手,很想喊她一声,云翩,你留下来不要走!可是,又想起当时陆颜留威胁他的那些话,一瞬间心乱如麻,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音。
云翩回到天绣庄,看前院里织女们忙进忙出,井井有条。自从如姬死后,天绣庄便由姹紫嫣红接管着。她们跟得如姬久,对生意上的事情已是驾轻就熟,天绣庄因而并未见几许凋零。
只是,到底也少了那根主心,表面的风平浪静,却难掩个中的哀凄。
云翩穿过前院,月洞门外正飘来一袭暗绿的倩影,伴随着一声冰冷的呵斥,“你怎么还在这里?”云翩一看,见是嫣红,迎上前道:“酒我已经送去花府了。”嫣红杏眼一瞪,“谁跟你说酒了?姹紫没告诉你吗,咱们天绣庄小门小庙,容不下你这尊大菩萨,我请你——马上离开!”
云翩一愕,“嫣红……”
嫣红咄咄相逼,“我们姑娘都被你害死了,你还有脸留在这里?姹紫心软,有些话她说不出口,那便由我来说!当初我早就劝过姑娘了,她非要留你,那可倒好,那一留,她竟然把自己的命都搭上了!”
嫣红说着,月洞门外又来了一人。正是姹紫。姹紫看眼前的情形,已猜到几分,拉了一把嫣红低声道:“你这是做什么?”嫣红立刻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指着云翩道:“咱们姑娘死得那么冤,都是因为她!难不成我还要把她当菩萨似的供在这里?我今日不把她赶出天绣庄,我就不叫嫣红!”
姹紫小声道:“你有什么话不能好好地说吗?”
嫣红却不肯,“跟她还有什么好说的?”说着,指着云翩义愤填膺道,“洛云翩,我今日就问你一句话,你到底走还是不走?”
云翩看了看虽然拦着嫣红却一语不发的姹紫,微微带着血丝的眼睛里再度蓄满清泪,她将头一低,道:“对不起!的确是我连累了如姬姑娘,你们恨我骂我都好,都是应该的。我也没有面目再留在这里……”说着,已是哽咽难言,捂着嘴巴便转身跑出了天绣庄。
薛凰城的大街人来人往,繁华如织,她却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走了许久,渐渐地累了,很想找个地方歇歇脚,低头一看,身上却没有分文。就连头顶的天仿佛也在故意跟她作对似的,越来越幽暗,像是有一场大雨即将到来。
心神恍惚间,抬头看前方的春云满月楼里大摇大摆地走出一行人。走在最前面的是那宫三爷,右手还揽着一个穿金戴银、妖艳俗气的风尘女子。那女子撒娇地撞了撞宫华群,“哎呀三爷,人家的扇子忘在楼上了。”
宫华群摸了她一把,醉醺醺道:“忘了就算了,改天再重新给你买!”女子撒娇道:“不嘛不嘛,人家就是喜欢那把扇子,京城里带回来的,这里还买不到呢!三爷不给我拿,我自己上楼找去。”
宫华群拉着她,“我的姑奶奶,别生气!我这就找人上楼给你拿。”说着,指着一个青襟灰袍的男子喝了一声,“陆颜留,你去!帮明月姑娘把扇子拿过来。”
云翩听宫华群那样喊,才注意到人群中还有陆颜留的身影。他也喝得微醉,面颊潮红眼神飘渺,宫华群那样一喊他,他的表情立刻变得很僵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宫华群立刻发了火,“你聋了是不是?我让你上楼给明月姑娘拿扇子!”
陆颜留强抑着满心的愤怒,拿了扇子回来,递给宫华群,那明月姑娘一看,见扇子上染了几滴油渍,顿时装得万分委屈,“三爷,你瞧瞧你瞧瞧,我的扇子都变这样了!呜呜呜,人家不要了!”
宫华群哄着她,“别哭别哭,不就是一把扇子吗,你要什么我都给你。”说着,将那扇子朝陆颜留的肩上一扔,哼了一声,便揽着明月朝横街上走了。同行的人纷纷跟着,他们一散开,陆颜留也看到云翩,那眼神冷得怕人。
云翩见陆颜留发现了自己,立刻转身走。谁知陆颜留竟追上来,一把拉住她,“怎么,看见我被人使唤奚落,你不是应该高兴吗?你怎么不来嘲笑我?”
云翩回他道:“这都是你自找的,与我无关。”
陆颜留的身子摇摇晃晃,道:“与你无关?为什么与你无关?如果不是为了你,我怎么会在宫华群那只老狐狸面前卑躬屈膝?”云翩冷声道:“是你自己不肯罢手,一再地想搞垮花家。以前我对你尚有一丝希望,希望你可以收手,不要再害人了,可是你却冥顽不灵。你早已经不是我原来认识的那个陆颜留了!你不要以为给自己找一些莫须有的借口,就能粉饰你的所作所为!”
陆颜留闻言,突然仰头大笑了起来。周围经过的人三三两两,都在打量着这个醉酒的疯汉。云翩不欲与他纠缠,又想走,他却再度欺身过来,扯住了她的手腕。“我为什么那么恨花家的人,尤其是花无愁,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他逼视着云翩,云翩仿佛从他粗暴的鼻息里嗅出了什么,心中顿时紧张起来,拼命地挣他的手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放开我!”
陆颜留吼道:“我不放!不放!花无愁都不要你了,他都决定退出了,你为什么还那么固执?”
云翩的挣扎在那一瞬突然僵止下来,“你说什么?他决定退出?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颜留忽然意识到自己连不应该说的那句话也说了,便故意岔开话题道:“云翩,我已经爱上你了!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现在爱的人是你!我要把你从花无愁的身边抢过来,他能给你的,我陆颜留也一样可以给你!”
云翩听陆颜留这样说,已惊愕得说不出话,可是脑中盘旋最多的,还是前一句话。所谓的决定退出到底是什么意思?莫非花无愁对她绝情冷淡,都跟陆颜留有关?她道:“你刚才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陆颜留踉跄一步,“我爱你啊!”
云翩推开他,“我不要听这个,不要听这个!”
陆颜留被她推开两步又重新扑上来,抓着她的两条胳膊,便直把她往自己怀里扯。她踢了他一脚,他的火气顿时烧得旺盛,吼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云翩!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吼着吼着,身体竟然欺上来,便将云翩抱得死死的,朝她的唇上强吻去!
周围顿时哗然一片,路人们对这发酒疯的男子指指点点,可是却谁都不敢上前阻止。云翩的发髻散了,羞得面红耳赤,照着陆颜留的手背狠狠一口咬下去。他大叫一声,她便趁机将手一抽,衣袖却还被他扯断了半截在手里。她转身便跑,一路跑,一路眼泪奔涌,几乎连前路也看不清了,好几次与迎面过来的人撞上,摔倒了又再爬起来,胳膊和膝盖都撞起了淤青。
那天晚上,云翩在废屋里蜷了一宿。那废屋便是之前觅泉巷里、被大火烧掉的那一间,自从屋子被烧成废墟以后,便再也没有人去理它,陆颜留也没有想到云翩竟然躲在那里。她找了个角落蜷下来,因为袖子被扯断,半截胳膊露在外面,风一吹便冷得直哆嗦。她只能尽量将自己抱紧,缩成小小的一团,背抵着墙。就像从前的许多次,她惟有用那样的姿势蜷缩起来,心才不会那么慌,那么无助,稍稍得到一点安稳。
夜里睡得也很浅,动不动便惊醒,总是觉得黑暗中也许会冒出一双无形的手,t?将她抓进某个狰狞的魔窟里。
她不断对自己说,不可以哭,不能总是软弱掉泪。可是,忽然觉得脚背上有什么东西爬过的时候,她打了个冷颤猛地跳起来,便听见嗞嗞的老鼠的叫声。她还是哭了。眼泪像骤雨似的轰然降落。
翌日清晨,云翩走在大街上,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但身无分文,连一只馒头也买不起。渐渐地,开始觉得晕眩。忽然看见前方的斜街口走出一行人,最前面的那个,手拿折扇,正是花无愁。
云翩不愿被他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急忙转身躲在字画摊背后。可是那双眼睛却还是忍不住偷偷地瞧过去,一直追着他的背影。见花无愁一身行装,带着几名随从,随从们提着包袱,那模样仿佛是要出远门。
他要去哪里呢?
云翩痴痴地想着,双腿便不由自主地追过去。他们去到渡口,上了一艘红漆的船,花无愁站在船头,收起扇子,负手而立,那身影尤其潇然。没多久船便开了,是朝着绿赋江的上游去的。之前花无愁曾对如姬说过,花家一直想以十八道水关的军事战略取胜,夺得朝廷筑城固防的授权,这次他便是要沿江勘察地形,此去短则半月,长则两三个月也未可知。
云翩望着那船渐渐地在江心远成一个朦胧的点,仿若一粒似血的朱砂,烫在她心底。她忽然无比清醒地意识到,如今的花无愁要去哪里,或做什么,都已经与她无关了。她已经在他的生命之外。
他可以是她魂梦里一颗缱绻的朱砂,烙在心底,纠缠不息。她却只能是他眼前匆匆而过的风景。
一隔千万里。
云翩黯然地欲离开渡口,步子刚迈出去,竟然踩滑了脚,只听那脚踝上的骨头咔嚓一声响,她跌坐在地上。渡口的行人不多,来往的都一脸匆忙,谁也顾不上她。她只好挪到路边的大石头上坐下,然后慢慢地揉自己的脚。
揉着揉着,有一个挑箩筐的人打前面经过,看样子很是鬼祟。一不留神,担子一头挂着的绳索竟然滑脱了,箩筐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也纷纷落出来。
云翩一看,见是很多巴掌大的小麻袋,其中一袋就落在她脚边,封口松了,里面有几颗蓝色的小圆珠滚落出来。她正想细看,那人却喝了一声跑过来,将麻袋捡起塞回箩筐里,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然后挑着担子飞快地跑了。
云翩看地上还残留了几颗蓝色圆珠,她便拾了一颗起来用手指轻轻一捻,那珠子立刻化成了细腻的粉末,放在鼻尖一嗅,竟有点淡淡的花香。云翩惊愕不已,心道这莫非是朝廷的禁药夜阑曲?
夜阑曲乃是用夜阑曲草的叶子提炼制成的,服用之后会使人飘飘欲仙,忘乎所以,长期食用还会上瘾。如果上瘾之后又断食,那人必定痛不欲生,最终难受至死。以前流苍王宫中常有寂寞的宫人靠夜阑曲麻痹自己,后来因此酿出了不少的惨剧。更有传言说,先王驾崩也是因为受了贵妃的引诱,沉迷夜阑曲,一夜床笫之欢作过死。只不过,为了维护帝王家的颜面,因而从未对外承认此事。但从那时起,夜阑曲便成了朝廷的违禁品。
以前云翩在凤鸣楼的时候,她的好姊妹花蕊不知从哪里弄来了这夜阑曲,还拉着云翩想要她陪她一起服食,云翩不敢,但那药中独特的香气却被她牢牢地记着。刚才那人挑了满满一担子夜阑曲,若是被官府查到,铁定是难逃牢狱之灾。云翩正想着,又有一个粗衣麻布挑担子的人过来了,两边的箩筐里高高冒起的,依然是跟刚才一模一样的小麻袋。
过不了多久,第三个挑着担子的人也来了。
同样是眼神鬼祟,脚步慌张。
他们都是朝着同一个方向去的,那岸边泊了一艘很大的运货船,他们将担子挑上去,然后匆匆地下来,一溜烟便跑得没了影儿。
云翩不禁猜想,或许是有无良的奸商想偷运夜阑曲出城吧。不过这事情与她无关,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踝,淤肿似乎消减了一些,也没那么疼了,她便起身欲走。又看见前面匆匆地跑过来一个人,颇有点面善,但一时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那人大约五十开外的年纪,穿着一身枣红色的锦缎袍子,身材有些臃肿,走路时身体总是一歪一斜的。多看几眼,才明白他原来是个瘸腿。他走过云翩面前,也是朝着江边那艘大船而去。
云翩忽然想起来,她以前在花府看见过那个人。
那个人曾是花靖宣身边的能将。云翩心头一紧,顿时起了猜疑,便忍了脚疼朝那个人追去。她不确定那艘船是不是花家的运货船,但如果是,也只应该有木材石料之类的东西,怎会有夜阑曲?
云翩很想弄清楚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偷偷地上了船,钻进船舱里。船舱逼仄,堆满了有暗花的石板,石板上清晰地盖了花家的印章。这果然是花家的运货船。船舱角落里还砌着大大小小的麻袋,其中亦不乏刚才云翩看见的那些。她轻轻地抱起一袋,掐开了封口,看见里面一颗颗的夜阑曲,心中顿时发紧。
这时,甲板上传来一阵交错的脚步声。
显然是又有人上船来了。
云翩急忙躲着,从一扇小窗望出去,见那甲板上来了三个人。为首的那个便是宫家的三当家宫华群,还有一个肥头大耳的人在他身后。另外的那个因为被宫华群挡住了,云翩看不见。
刚才先上船的瘸腿这时也出来了,迎上去在宫华群身边耳语了几句,宫华群便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做得好!这两百袋夜阑曲,可够花无愁忙活一阵子了,这次我倒要看看他又能怎么狡辩!刘先生,要是宫家夺得了朝廷的授权,我第一个要酬谢的人,就是你。”
那刘先生乐得直哈腰,“到时候,小的愿为宫家几位爷效犬马之劳,还望三爷以后多多照拂。”
宫华群满意地点点头,问身边肥头大耳的跟班道:“派人去官府报信了吗?”那人立刻拱手,“去了,我看官差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宫华群立刻奸笑起来,眼神向另一侧瞟去,“陆颜留,你这计倒是献得不错,没想到你为了整垮花家,可真是什么卑鄙的手段都使得出来啊!”
陆颜留?
那边那人真的是陆颜留?
云翩看宫华群微微走开一步,那人的轮廓便昭然出现,果真是陆颜留!他并不为宫华群讽刺性的夸奖所动,只冷冷地拂了拂袖子,道:“既然官差快要来了,我们还留在这儿做什么?”
宫华群睥睨他一眼,知道他一直对自己口服心不服,彼此合作,也是各取所需,便冷笑道:“走吧?”三个人一同下了船,刘先生又绕到船尾去了。云翩看四静无人,轻手轻脚地走上甲板,她注意到刚才陆颜留拂袖时,身上好像有什么东西掉了出来,走近一看,原来是他随身的钱袋。钱袋里,还装着他的那块紫玉符。
云翩将紫玉符抽出捏在手里,忽听得身后有声音,怕是那刘先生又过来了,她急忙重新钻回船舱里去。刘先生在甲板上站着,不一会儿,搬运石料的工人鱼贯上船,刘先生便过来开舱门,云翩躲无可躲,门一开,明光便将她整个人笼罩着。
刘先生脸色大变,“你是谁?怎么会躲在船上?”
云翩支支吾吾,那刘先生却过来抓她,将她拖上甲板,一直拖到船舷。云翩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刘先生虽然表面上是在质问她,可他的手却始终没有停止推搡,他似乎很想将云翩推进江水里去。云翩吓得紧紧地抵着舷墙,大喊救命,突然听见人群中传来一声喝止,“住手!”
云翩和刘先生同时看去,见陆颜留排众而出,冰冷的眼神里,像藏了一把尖刀。陆颜留下了船才发现自己的钱袋丢了,那钱袋里又装着能标明他身份的紫玉符,他担心落在船上被官差发现,因此折回来找,却不想一上船便看到刘先生想对云翩不利。他对刘先生道:“官差马上就到了,你把她交给我,我自会处理得妥妥当当。”
刘先生见对方是宫三爷的人,惟有服软,道:“也不知道她听了多少,你可得将她看好了,别坏了三爷的大事!”
陆颜留不再多说,便拉着云翩匆匆地跑下船。云翩还想挣扎,他却在她的后颈窝狠狠一敲,她顿时昏倒在他怀里。他抱着她回到白塔巷的家中,左思右想,拿布条反绑了她。又看见她断开的衣袖,便将她放在床上,拿被子盖着,渐渐地舒了一口气,在床边坐着,痴痴地望着她。
雪肤花颜,螓首蛾眉,精细的锁骨,微微起伏的胸口,都映在他冰山似的眸子里。
那t?双眼眸破天荒地燃起了熊熊的烈火。
他抚上她光滑的脸颊,指尖在她的面上游走,从额头、鬓角、鼻翼、芳唇,沿着下巴渐渐地滑向颈下……突然,他的手一缩,站起身一直退一直退,退到墙角,眼中的冰山重又凝聚回来。
天色一点一点暗下去。晚风吹来几许青草的芬芳。院子里的垂柳,无声无息间早就挂满了新芽。此时冰笋滴退,虫声新透,已是春色渐露。可是,轮回、新生大概是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吧?
蓦然回首,只惊觉有些事情已经不可能再重来。来时的路,早已被命运尘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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