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年还去么?”我问道。浩子不说话,独自喝下了一杯酒,嘴里放了几粒花生,咯吱咯吱的嚼着,眼神看向不知道哪里的空虚。刘莉伺候孩子睡着了觉,坐在桌子前来,说道:“不去哪行呢?在家里赚不到钱,小孩子怎么办呢以后?”“有好多人把孩子也带外头去了,你们呢?”我问道。浩子摇摇头,说道:“那不行,外头太苦了。我们两个...
年关将近,寂静的乡村终于有了一些生气。出外打工的人们,纷纷选择回到老家过年,灰白的农村忽而就有了红的绿的黄的颜色。
浩子和刘莉也终于从遥远的南方回到了家里,带着一脸的风尘仆仆,还给了我之前借给他的一万块钱。我说,我请你去吃饭。
浩子却摇摇头,说道:“不了,回家陪陪孩子,不往外跑了。挣钱不容易,能省一点就省一点吧。”
这倒不假。毕竟是一年没见孩子了,孩子也有一年没见父母了。大老远看见妈妈,急匆匆跑过来,抱着刘莉的腿就哭开了。小家伙长高了,大约是知道了什么叫做思念。
晚上,刘莉做了几个菜,我拎着一瓶酒过去了。
“打工怎么样?辛苦吧?”我问道。
浩子给了我一个深沉的笑容,说道:“凑合吧,挣钱是真不容易。”我这才发现,曾经最喜欢咋咋呼呼,整天里活蹦乱跳的浩子,竟变得如此的沉默寡言了。就连以前那么漂亮的刘莉,现而今竟也挂满了一脸的风霜,凋零了那俊俏的容颜。
“都做些什么呢?”我和浩子干了一杯。自打辞职了,我就喜欢上了喝酒。丁所长说,香烟可以让人麻痹,我不喜欢抽烟。酒倒是可以,而且麻痹的效果更好。村里的酒,十几块钱一瓶,喝到嘴里辣的人直流眼泪。
“没有技术,就只能出苦力。我们俩在一个用工厂,刘莉做缝纫,做衣服;我做打包,负责装货、卸货。”
“那收入怎么样?两个人应该还不错吧。”我夹了一粒花生米。花生米用油炸的香喷喷的,酥脆无比,刘莉在上面洒了些糖,正适合下酒。他们两口子都知道,我喜欢吃花生米。
浩子却不好意思的笑了,说道:“钱哪那么好挣的!不过比我们这倒是赚得多了。一个月两个人能挣到五六千块吧,就是累。下完班,都七八点了,有时候我装货夜里才能回来。撇去吃喝,一年到头也挣不回来几个钱了。”
我看看浩子,满面的风尘,岁月在他的脸上刻下了劳累的伤痕,竟让这个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有了人到中年的风霜。
“过完年还去么?”我问道。
浩子不说话,独自喝下了一杯酒,嘴里放了几粒花生,咯吱咯吱的嚼着,眼神看向不知道哪里的空虚。
刘莉伺候孩子睡着了觉,坐在桌子前来,说道:“不去哪行呢?在家里赚不到钱,小孩子怎么办呢以后?”
“有好多人把孩子也带外头去了,你们呢?”我问道。
浩子摇摇头,说道:“那不行,外头太苦了。我们两个工作都累得不行了,再带个孩子,忙不过来。城里的日子一点也不好过。”一杯酒又下了肚。
我陪他再喝下一杯,肚子里开始翻滚着热辣。刘莉说道:“早知道就好好读书了,像你这样,在城里有个体面的工作,多好。”
我微微一笑,喝下一杯酒,说道:“我辞职了。”
浩子睁大了双眼,一脸的不可思议,用近乎结巴的语气问我:“你...辞职?...公务员...都不干了?”
我抬头看着头顶那个昏黄的灯泡,说道:“你不说了么,城里的日子不好过。即便是我,也融不进去他们的圈子。有些阶层,是早就固化了的,不给我们留个门路。”
浩子若有所思,叹了口气,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将来做什么去?”
我呵呵一笑,“要不跟你俩去混吧。”
刘莉笑了,笑起来依稀还看得到那个俊俏的十几岁的少女,轻声说道:“别胡说了,你是大学生,有文化,跟我们瞎闹什么。我们只能出苦力。”
我问道:“你俩没想过换个什么方式?”
浩子抬起头来问我:“换什么?工作也不好找的,现如今农村人出去的多了,工厂里都是出苦力的。找一个我们俩都能干的,也不容易。”
“试试做点生意什么的呢。你俩技校不是都学了理发了么,要不开一个理发店试试呢?”我想起来这俩人学习的东西来了。既然学了,总要用得上才好,要不然当初那三年的学费可不都打水漂了?
浩子一愣,仿佛是回想起了曾经的往事一般,叹口气道:“哪里学了什么理发?都是玩的,早就忘掉了,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我的头,倒都是刘莉给我剃的,一年到头省了不少理发钱呢。”
我一笑,喝下了一杯酒。心里却在忍痛,浩子竟也变成了这样,这个从前大大咧咧大大方方的男孩,终于也到了能省则省的地步了。我忽而有一种鲁迅先生和闰土的感觉,心里竟一阵悲凉。我不是鲁迅先生,我更不希望浩子变成了闰土,我舍不得这个以前经常跟我扮鬼脸的男孩。
夜越来越安静。冬夜的乡村,又黑又冷,城里的路灯和暖气,永远也不会通到这里来。浩子终于是喝多了,趴在桌子上呼呼就睡了。
我把浩子扛在肩上,给他扛到了床上,刘莉麻利地脱去了他的鞋子和外套,盖上了被子。转过头来简单收拾了一下碗筷,问我:“你真的不干公务员了?”
我点点头,说道:“恩,真的,不干了。”
刘莉抿了一下嘴巴,说道:“没想到,你这么有气魄。”
我一笑,说道:“大家都一样。好了,我回去了。”起身离开了浩子家。清冷的夜,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化作了白色的水汽,在脸上重新凝结成冰霜。昏暗的土路,坑坑洼洼,颠簸的我的身子摇摇晃晃,终于是忍耐不住,在路边呕吐了出来。
第二天临近中午我才起床,爷爷已经从集市上赶回来了。农历二十八了,爷爷买回了春联和爆竹,还有一些青菜和肉。现在不去买,马上就要闭集了。农村的规矩,集市从初一开始停开,一直到初六。如果不提前准备好足够多的饭菜,过年期间可就会比较尴尬了。
院子里有一块新挖的土,那是爷爷挖出来的小地窖,下面已经埋好了萝卜和藕。房子的墙角立着一排的大白菜,在冬日的暖阳里缩成了一个袖珍的样子,一个个像是等待检阅的士兵一样,威风凛凛。
二十九,父亲和母亲终于回来了。
爷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满足的笑容,家人的团聚向来是他最为期盼的事情,这一次,总算是人齐了。贴春联,包饺子,放鞭炮,欢乐持续了一整个春节。
初三,父亲在吃罢晚饭后,忽然对我说,初六就要走了。
“这么早?”我有些吃惊。往年都是过了元宵节才回去城里的,今年为何突然这么早了。
父亲说道:“城里的生意也不好干了,拾荒的人越来越多,收荒的人也越来越多。铁一个劲地掉钱,钱越来越难挣了。早点回去,还能多赚一些。”
我低下头,不忍心告诉父亲我已经辞职了的事情。前两年我还是个公务员的时候,我就劝过父亲,年纪大了,就在家里呆着好了,照顾照顾爷爷。可是父亲不肯,我还没有在城里买房,还没有买车,还没有结婚,这都需要钱,需要很多钱。他听人说,城里的房子一套要上百万,那得赚多少年才买得起房子?
父亲的两鬓愈发地斑白了,白发也已经爬满了半个头颅,父亲索性就戴上了一个黑色的老头帽,愈发显得年老了。同样显老的还有母亲,脸上的皮肤耷拉了下来,满头的黑发已经被白发占据了,一双手已经被岁月抽走了所有的湿润,变得干枯起来。
父亲看我不说话,问道:“工作怎么样,还顺心吧?自己在城里上班,别出头,什么事忍一下就好了。咱没权没势的,能平安过一辈子就行了。”
我忽而有些鼻子发酸,抬头看着夜空,长舒一口气,憋回了眼泪。
“爸,我辞职了。”我终于是说了出来。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父亲并没有如我意想中的一样,马上跳起来,质疑我的决定。他听完我说的话,只是呆呆的看了我好久,问道:“受委屈了?”
我闭上眼睛,咬紧了牙关,说道:“恩,上班上的累。”
父亲不说话,双手抱紧在了胸前,说道:“城里的日子一点也不好过。你是个大学生,道理懂得比我多。但是不去城里,留在农村是没有出路的。”
我当然知道这个,我咬着嘴唇,靠在墙角,百无聊赖的踢着腿,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父亲说道:“我第一回去城里的时候,是给人掏下水道。穿着一身的胶皮衣裳,在下水道里扫垃圾,水又脏又臭,还有老鼠到处爬,每天干完活,都吃不下饭,看到饭就恶心。那时候就知道了,城里的日子一点也不好过。”
我抬头看着父亲,想不到父亲竟也有过这样的经历。
“你知道吗,有一回我们打扫完下水道,从窨井里爬出来,浑身都是臭的。走在大街上,被一个交警给拦住了,不让我们走大街,让我们走小路。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我们身上太脏,走在大街上影响市容。我跟你叔,还有其他几个人,就只能去走小路,饶了好远才到住的地方。回家我洗了好几遍澡,身上还是有味道,一走到大街上,就感觉自己又要影响市容了。提心吊胆,干了两个月,实在受不了,就带你叔回家了。”父亲说到这里的时候,停顿了一下,仿佛思绪飘向了遥远的从前,需要长时间的抓捕才串联的起来这段不堪的往事。
“结果回到农村,连掏下水道的活都没有。我挑着担子,溜街串巷去卖东西,什么钱也赚不到。我去给人打家具,手艺又没学过,没人找我干。折腾来折腾去,什么也没干成,钱也挣不到。那时候我就知道了,城里日子不好过,可是农村更不好过。”父亲缓缓说道,声音里竟充满了温和。
我低下头,说道:“爸,你辛苦了。”
父亲一笑,说道:“我把你培养成了一个大学生,还是一个公务员,你知道我有多开心吗?我跟你妈在外头,晚上回到家累了,一听别人说你儿子是公务员好厉害啊,心里就乐开花了,累就感觉不到了。你是公务员,你妈都舍得买肉吃了。原先,我们俩就只买猪皮吃,猪皮便宜。”
我默然不语,心里竟泛起了涌动的痛苦。
“你不能给你妈说,她要知道了,会受不了的。她听人夸你是公务员,夜里睡觉都能笑醒。你别告诉她。我知道就行了。也别告诉你爷爷,他年纪大了,别给说了。”父亲扭头看着我,眼神里竟没有一丝的责怪。
我低着头,眼睛里开始酸痛。
“那过完年有什么打算?”父亲问道。
我想了想,说道:“我可能去做律师。”
父亲笑了一下,说道:“恩,律师好啊,从法官出来做律师,正好。做律师,人都说赚钱多。你好好干就行了,不要有什么顾虑。公务员能养活人,做律师也能养活人,天下三百六十行,哪个都能出状元。”
“人都说律师一开始赚不到钱的,没有个三五年,赚不到钱的。”我有些悲观地说道。
父亲笑一笑,说道:“怕什么呢?大胆去干,你想做律师就去做律师,好好做就行了。问心无愧,就行。咱农村人没什么好怕的,能做好就做好,实在做不好也不要紧,咱回来种地也照样活一辈子!你有文化,就是种地也能种好!”
我鼻子一酸,问道:“爸,你不怪我?”
父亲笑道:“你是我儿子,哪有父亲怪自己的儿子的?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你在城里受了委屈,都是当爹的没用,没有能力,要不然也不至于你自己一个人,受了委屈都没人说。”
我终于是憋不住了,眼泪混合着鼻涕,从脸上直落到土地里,浑身都在颤抖,头颅深深地埋在了臂弯里。
父亲拿起大手,在我的后脑勺上抚摸着,说道:“别委屈,儿子!好好干!”
我两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朝着父亲磕了一个响头,“爸,儿子不孝......”默默攥紧了我那再不幼稚的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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