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京策低声唤。窗外雨声潺潺,洒在瓦片,滴答滴答。俞悦禧抬头看着他,忽而耳根一烫。她疑心脸上起了潮红,连忙接过茶杯,一口饮尽,浇灭了乱窜的热气。席京策恭顺地接过她ʝ喝完了的茶杯,指腹擦过杯沿残余的水痕。放下茶杯,他再次行礼。“若没别的事,贞固先下去了。五姑娘长长“噫”了声,正打算出言挽留。俞悦禧抢在她前头,绷着声线说:“外头雨大,哥儿走路小心些。男人冲她笑一下,点点头,出了房门。范五姑
席京策正了正乌黑的发冠,拿起一把桐油纸伞,要去给母亲请安。
他出门,屋外正下雨。一丝一缕,钩成渔网,急急抛下来。席京策撑开雨伞,往月洞门去。抬头,见门上有一块牌匾,刻“古春”二字。
石砌的门旁栽一棵榉树,浓阴蔽空,路过,雨霎时小了。席京策迈过圆洞,左侧是四面嵌满玻璃窗的入画轩,他上台阶,再沿着廊道向前走一段路,便到了。
门后守着一个蓝裙丫鬟。
“公子快进来。”见他来,丫鬟急匆匆启门。“大娘子正招呼五姑娘呢,您稍等,容我去通报一声。”
“劳烦。”席京策收伞,雨珠落在门槛外的石板。
少顷,丫鬟折回来,替他打起帘子。
进屋,席京策见两个女人正对坐着闲谈。
他先同左边的女子行礼,毕恭毕敬地唤她一声“母亲”。
俞悦禧听了,微微颔首。
二十五岁的女人,一张圆中带尖的鹅蛋脸,像是正月十二的月亮。她端坐,含着下巴,眼眸却不安分地抬起,狐狸眼,末尾上挑。梳的是三绺头,系一根红绳,耳垂挂着一对玉葫芦,随着抬眸,来回晃……
席京策呼吸一紧。
他侧身,又朝右边年近四十的妇人行礼,叫她“姑妈”。
妇人簪金钗,套金项圈,手腕一对金镯子。一见他,她便捏住少年的胳膊,亲热道:“哥儿快坐,都是一家人,客气什么。”
俞悦禧死死盯着搭在男人长袍上的那只手,不由提高声调:“今天来得真早,用过饭了没?”
“回母亲话,吃过了,”席京策眯起眼,不动声色地脱开姑妈的手,走到俞悦禧身旁坐下。
两人隔一方窄窄的竹编茶几。
“母亲刚才跟姑妈在聊什么?叫我也听听。”他噙着一抹笑,目光落在俞悦禧的脖颈。
男人眼下有一粒黑痣,缀在鼻尖和眼尾连线的中端,活像一滴漆黑的雨水,要往人心头坠。
俞悦禧垂眸,躲开他的视线。
“没什么。”她道。“讲你姑父呢。”
“哦?”他看向对面的妇人。“姑父又怎么了?”
范五姑冷笑一声,抬高眉毛:“说出来也不怕哥儿笑话。那个死鬼自从过完年,便没了踪影。起初我还以为他是去江都催账了呢,转念一想,这败家玩意儿什么时候上进过。后来,我又猜他是去杭州找那帮狐朋狗友厮混,想着等他败光了手头的银子,自然就回来了。可这都三月了,还没个音信……他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
“姑妈放宽心。”席京策宽慰道。“姑父生性放浪不羁,兴许是出门远游,忘了给家里寄信。”
“没死在哪个狐狸精的床上,我就心满意足了。”范五姑嘀咕完,眼珠子一滑,落到侄子身上,又笑盈盈地同他说。“对了,贞固,你什么时候进京考试?不是说,中了举人就可以当官了嘛。”
席京策答:“等明年,明年二月。”
“阿弥陀佛。兄长在天有灵,定会保佑你得个状元回来,不辱没咱们范家的名声。”范五姑掌心合拢,虔诚地拜了拜。“你姑父就没这福分了,考了三年又三年,还是个破秀才。想当年,你爹升上吏部左侍郎,家里不晓得有多热闹。那几年,来向我提亲的青年才俊,能从这里一直排到门口!说来说去,还得怪你的大奶奶,看花了眼,给姑姑我挑了个没出息的……”
女人一诉苦就没个完。
俞悦禧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忍不住拨弄起手腕上的檀香珠串。
忽得,一双手从身旁悄悄握过来,在宽袖的遮掩下,捏住她的手腕,来回揉捏……青年人的手,消瘦而干净,指尖侧边有常年握笔留下来的茧,和他父亲一样。而她呢?俞悦禧定神一瞧,十个指头,整整齐齐摆在佛头青的春衫上,白则白矣,毫不鲜活,像十根放久了的茭白。
俞悦禧顿时一惊。不过四年,自己怎老得这样快?想他父亲在世时,还夸赞过她的一双葱白小手,时常捏在掌心把玩。手指与丈夫腕骨上的檀香佛珠缠在一块儿,羊脂玉白的小蛇般挂在他这棵老树身上,爬着、蹭着。
现在……现在……
对面冷不丁传来几声咳嗽,手挪开。
俞悦禧后背一麻,瞪大了眼,看向掩面咳嗽的五姑。
“怎么?可是受寒了?贞固,去,叫玉箫把徽州的枇杷膏拿来。”她反过来,将手心搭在他的肩头,拍了拍,又朝前一推,脸朝向范五姑,好似有一副热心肠。“早春风寒,五姑娘要小心身子。”
“哎呀,怎么好意思麻烦哥儿。”
“不麻烦。快去,快去。”俞悦禧不理,猛地一推,慌忙撵走了席京策。
见他的身影消失在帘子后,俞悦禧的心安稳不少。
她转回来,对面前的妇人说:“五姑娘,你要不去找个神婆算算?兴许能查出妹夫的下落……我晓得有个神婆,还蛮灵光的,过几日,我把她叫到府上,给你算一卦。”
“可不敢。”范五姑连连摆手。“这时候请神婆,我怕惹鬼呢。”
“怎的?”
五姑娘听闻,压低嗓音:“大娘子没听说?外城河里捞上来一个死人。”
俞悦禧摇头。
“难怪。”妇人挤着眼睛,窃窃道。“我听说,那死人可壮了,估摸有个两百多斤。渔夫捞上来的时候,他从头到脚,什么也没穿,更没有伤痕,只瞪着一双眼睛,眼珠子凸出来,是死不瞑目啊!大伙儿都说是怨鬼作祟,也不晓得是谁不长眼,冲撞了神仙。”
俞悦禧蹙眉:“行了行了,快打住,也不怕晦气。”
“我就是随口一提,娘子可别怪罪。”五姑笑眯眯的。“你晓得,我做人向来心直口快。阿兄从前还数落过我,说我将来要吃亏呢。”
提了太多次亡夫,俞悦禧险些挂不住笑。
她勉强恭维:“五姑娘为人爽朗,是好事情。”
“哎呀呀,少抬举我。我瞧这一大家子女人,还是您最福厚,”五姑娘的声音一时变得有些许尖锐,“兄长在世时,把你捧在手心里疼,走了还不忘给你的肚子里留下乾儿,叫你老了有个依靠。贞固呢,脾气好,不争不抢,又很孝顺。如今成了举人,将来再中个状元,大娘子,你的福气在后头呢。”
俞悦禧手暗暗握拳,攥在腹前。
她眯起眼,真成了个妇人模样,颔首笑道:“的确,哥儿他最孝顺了。”
说罢,便听见帘后有脚步声。
男人拿着枇杷膏回来,递给妇人。他身后的丫鬟捧着一个大木盘,盛着干果和糕点,一碟碟摆上俞悦禧身旁的小桌,接着从中匀出一部分,端给范五姑。
做完,席京策抬手,示意丫鬟离开,自己又拎起青瓷茶壶,斟满一杯茶水,走到俞悦禧跟前,后背完全挡住姑妈。
分明是消瘦的男人,可真逼到眼前,又出奇的高挑。
“母亲请用茶。”说着,他微微俯身,宽大的袖子落在她的膝头,手从云杉绿的袖口钻出来,蛇出洞似的,正吐着鲜红的信子。
俞悦禧发慌,心想:他听到自己说他孝顺了?
见她不言,茶杯又近几寸。他似笑非笑地瞧着她,眼眸仿佛夜里的池塘,在没有月亮的时候,便成了这栋宅院里最大的黑窟窿,不知深浅,只听暗流涌动。
“母亲。”席京策低声唤。
窗外雨声潺潺,洒在瓦片,滴答滴答。
俞悦禧抬头看着他,忽而耳根一烫。她疑心脸上起了潮红,连忙接过茶杯,一口饮尽,浇灭了乱窜的热气。
席京策恭顺地接过她ʝ喝完了的茶杯,指腹擦过杯沿残余的水痕。
放下茶杯,他再次行礼。“若没别的事,贞固先下去了。”
五姑娘长长“噫”了声,正打算出言挽留。
俞悦禧抢在她前头,绷着声线说:“外头雨大,哥儿走路小心些。”
男人冲她笑一下,点点头,出了房门。
范五姑狐疑地瞧她一眼。
俞悦禧拿起一块松糕,送到唇边,不紧不慢地解释:“哥儿年纪大了,还是要避嫌的。”
“确实,哥儿也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范五姑听了,也点头。“唉,说起来,哥儿的婚事可有着落了?要不我去托人问问?”
“不急,等考过了会试再说。”
“对对对,瞧我这脑子。”范五姑连连拍手。“等考过了会试,多的是好姻缘。若能与在朝的京官结亲,对哥儿将来的仕途也有帮助。兄长早说过,哥儿天资聪颖,是入阁的材料。”
俞悦禧垂着眼眸,狠狠咬碎松糕,没做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