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尧说:“认识。我已经说过了。”何慧辰把瞿昊的通话记录单递到她面前。那些可疑的号码都被何慧辰用红笔标注。潇尧扫了一眼那些号码,不解地问:“给我看这个做什么?这不是我的号码。”何慧辰反问:“不是吗?”潇尧笑道:“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你可以去查。并不是我的。我说过,我跟瞿昊,仅仅是一夜情缘,之后就没关系了。”何慧辰说:“可是瞿昊的父亲都知道你。”潇尧的垂下眼睑,端起桌上的咖啡,浅浅喝了一口。何慧辰默不作声地看着她,暗暗分析着她这微妙的反应。
何慧辰没想到,事情转了一圈,又转回原点。潇尧再次成为头号嫌疑人。
再看瞿昊生前的通话和社交记录,与潇尧之间不见任何互动。但是,在瞿昊的通话记录表里,显示着好些陌生来电。何慧辰很快看出其中一些陌生号码是网络电话。而瞿昊与那些网络电话通话的时间段,与瞿屹鸣所陈述的,基本也能对上。比如,在 10 月 25 号晚上十一点多,瞿昊就跟一个网络电话通话了半小时。
何慧辰打听过潇尧的工作。潇尧现在任职于一家业内著名的商业调查公司,从事商业调查工作。以潇尧的工作属性来看,她必定精通于各类通信手段。但是,如果她与瞿昊真的是恋人关系,恋人之间还需要使用独特的通信手段,就像深怕被外人察觉似的,这倒是很奇特。
但一想到做这种事的是潇尧,何慧辰又觉得可以理解。
何慧辰把她从瞿屹鸣那里打听到的结果告诉陈璟和,陈璟和揉着鼻子,自言自语了一句:“奇怪了。我们头次登门走访时,他怎么不说啊?”
何慧辰回忆瞿屹鸣第一次的表现,猜测道:“可能他当时并没意识到瞿昊的女朋友与其死亡之间有什么联系,只当是警察的例行提问,再兼他本身悲伤过度,没有心力说太多的话,所以也就简单作答了。”
陈璟和对潇尧这个人兴趣十足,凑到何慧辰身边问:“何姐,你曾经跟她是同学?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啊。看上去神神秘秘的。”
何慧辰想,当然神秘了,那么多人的死都跟她脱不开干系。
17 年前,那个农村保姆的死,一直是何慧辰心头一团未解之谜。
何慧辰是大学毕业之后,某一次回老家过年,听县城那个退休的清洁工说起当年那次诡异经历的。
清洁工在某天凌晨四点多时,遇到那个满身是血的小姑娘。小姑娘披头散发,穿着县初中的校服,校服的上衣外套后背破开一个大口子。小姑娘从一座野山的小路窜下来,顺着乱草横生的泥石马路往远处跑去。那条泥石马路,是清洁工每天上班的必经之路。清洁工隔着浓厚的晨雾,隐约看到小姑娘的外套和摆动的双手上都沾满血迹。清洁工试着喊了一嗓子,他以为是谁家孩子跟父母闹了矛盾,离家出走跑到山上,又受了伤。但小姑娘明显没有停下来的意图,反而越跑越快,犹如受伤受惊的小鹿。只眨眼功夫,她就完全消失在清洁工的视野里。
清洁工那天上班被车撞了一下,腿受伤住院,伤好后直接被儿子接去外省带孙子。就这样,他与当年县城轰动一时的山野凶杀案擦肩而过,等他听说那个被暴尸荒野的农村保姆时,已是四五年之后。他打听了凶杀案的大致经过,又掐指算了一下那小姑娘出现的时间,就觉得不对劲。
何慧辰问清洁工,后来有没有去报过案,清洁工说去过,县里的警察后来也找了几个嫌疑人,但一来当时没有监控,时间又过去四五年,他证词的真实性和具体性都是大问题,只能酌情参考,二来那些嫌疑人在案发当时就被调查过了,都缺乏足够的定罪证据。所以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何慧辰清楚地记得,潇尧的校服外套在那段时间破了。那次学校开运动会,潇尧去参加项目,把校服外套放在自己的凳子上。等项目结束,回到座位区时,她的校服外套就不知道被谁剪了个大口子。潇尧在周围众人沉默的凝视中,只盯了那大口子两秒,就若无其事地将外套披上。接下去一周,她都穿着那件破口的外套,对同学的指指点点和老师的质问全都置若罔闻。
何慧辰在当天下班后,再次约见了潇尧。
她们仍旧选在上次那家咖啡厅见面,连座位也与上次一样。
何慧辰主动点了咖啡和甜点,问潇尧:“最近在忙什么。”
潇尧淡淡一笑,说:“忙着请刑事律师。怕临时找来不及。”
何慧辰想,她还是这样,笑容随时暗含嘲讽,话语永远充满隐形的攻击性。
何慧辰不打算跟她绕弯子,直接说道:“潇尧,你能不能再好好回忆一下,从 11 月 17-20 号这段时间内,你究竟做过些什么事,人又在哪里。”
潇尧问:“你又找到什么证据,证明我是杀人犯了?”
她无所谓的态度,让何慧辰有点恼火了。
潇尧却笑了,语气甚至有点轻佻:“哦,对,我忘了,你们不需要什么证据。我曾经是个受害者——这就是全部证据。对吗?”
何慧辰愣了一下,才听明白潇尧的话。
潇尧托着腮,看向窗外,懒洋洋地说:“何警官,其实我有时候真搞不懂,这个世界的底层逻辑。分明我是个受害者,可‘受害’,却成了我全部作恶的动机。每个人都会想,看,她受了那么多伤害,肯定有理由做坏事。如果我是个幸福的人,你们想定我的罪,起码要找到足够的证据,证明我有相应动机。但我是个受害者,一切就变得简单得多。受害,本身就是动机。”
她转向何慧辰,脸上再次漫开那层嘲讽的笑:“就像你的食物被人偷了,之后只要有人偷食物,所有人都会认定,你,就是小偷。因为只有你是饥饿的。”
她双手一摊,仿佛有点无辜:“看,‘受害’在此完成了闭环。”
何慧辰的思绪变得混乱。在见潇尧之前,她原本已做了充足的准备,打算快刀斩乱麻,在对方还没筑起足够的心理防线时,把证据扔出去,观察对方的反应。但是,很不幸,她成了被观察的那一个。她略显僵硬的表情,混乱的心事,无一不落在潇尧敏锐的观察之中。
潇尧的母亲去世之后不久,班级发生过一次偷窃事件,班主任让大家主动提供证据。很快,所有人三三两两组合成团,一边自我辩解,一边为团友辩解。所有人都在说——“不是我,我当时在哪里那里,谁谁谁可以给我做证明。我可以为谁谁谁做证明,他当时在哪里那里。”
而潇尧,成了一个例外。没有人与她组团,也没有人为她证明。
偷窃事件最终不了了之。那天何慧辰回家,对父母说到此事,她妈妈回忆片刻,问,潇尧,是不是那个她妈妈车祸去世,她爸爸不在管她的同学?
何慧辰说,是的,她跟着一个保姆生活,那个保姆可凶呢,老打她。
听了她的话,她的父母对望一眼,那一眼中仿佛包含无数信息。最终,潇尧的爸爸低声说,是这样啊,那就算了,大家要理解她。她可能真的缺了什么东西。
她爸爸甚至还提醒她,不要再跟别人说这件事,也不要欺负同学。
所有人都用一种风轻云淡的态度,将罪恶的十字架压在潇尧背上。不需要任何证据,就如潇尧所言,受害,本身就是动机。他们将潇尧压在罪恶之下,顺便彰显自己对罪恶报以宽容的高尚品德。
何慧辰从长长的回忆中拉回思绪,有点无力地问:“潇尧,你跟瞿昊,究竟是什么关系。”
潇尧说:“认识。我已经说过了。”
何慧辰把瞿昊的通话记录单递到她面前。那些可疑的号码都被何慧辰用红笔标注。潇尧扫了一眼那些号码,不解地问:“给我看这个做什么?这不是我的号码。”
何慧辰反问:“不是吗?”
潇尧笑道:“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你可以去查。并不是我的。我说过,我跟瞿昊,仅仅是一夜情缘,之后就没关系了。”
何慧辰说:“可是瞿昊的父亲都知道你。”
潇尧的垂下眼睑,端起桌上的咖啡,浅浅喝了一口。何慧辰默不作声地看着她,暗暗分析着她这微妙的反应。
潇尧随即呲笑一声,说:“何警官,你大可不必套我的话。这不可能。我从没见过他的父亲。”
何慧辰说:“瞿昊的父亲说,听瞿昊在电话里叫你尧尧。”
潇尧再也忍不住,发出清脆的笑声:“何警官,你在想什么呢?天下叫瑶瑶、姚姚、遥遥的女人何其多。谁知道瞿昊又交往了哪个。哦,对了,”她明亮的眼睛直盯何慧辰:“何警官,你觉得以我跟瞿昊的关系,我会随便告诉她我的姓名吗?你在外面风流一夜时,会告知自己的个人信息?”
何慧辰被她问得浑身不自在,心里又开始游动一丝丝怒意。她压低声音说:“你上次说,他将姓名告知给你了!”
潇尧无所顾忌地点头:“对,他告诉我他叫‘瞿昊’。众所周知,男人精虫上脑时毫无智商可言,当然,更没道德。”
何慧辰用更加果断的语气问:“你还没回答我之前的问题。那段时间你除了宅家,还做过什么。总不至于四五天都没出过门吧?倒垃圾,出门透口气,总得出一两次门。”
潇尧叹了口气:“真没有。垃圾每天早上放门口,保洁阿姨会收走。要不你去问问保洁阿姨吧。”
何慧辰不再说话。至此,她好像真的没有能够从潇尧身上获得的信息了。
潇尧一口喝下咖啡。何慧辰从见过有人那么快速地灌咖啡,比醉汉灌酒还猛烈。潇尧不轻不重地将咖啡杯放到桌上,简短地说:“我要走了。再见,何慧辰。”
她一边拿椅背上的外套,又说:“下次如果想传讯我,可以直接传我去你们的审讯室,我的刑事律师会在外面等我。如果不想,只是普通聚个餐,那么,大可不必这样......怎么说呢,像福柯说的,权力话语。”
她对何慧辰笑笑:“你觉得我们之间不该有平等对话。就像曾经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