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氏沉思良久,道:“那是四年前,大概六月十一日的深夜,我们都已经睡下了,就听闻我们驯养的几只狗,突然都大声叫了起来。荣德就披衣走出去看,在外面呆了好一会儿之后,才重新进来。进来后,我就觉得他面色凝重。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是刘文来了。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心想刘文是谁?后来想起来了,因为七年前,刘仁昌带人搜寻我们走失的幼虎时,他的家丁刘文就一直陪在他身边了,所以我们夫妇都认识他。但当时已是嘉熙元年了,距离幼虎走失的端平元年,已经过了三年了,刘知县都已调走了,所以不知刘知县突然派刘文前来,找荣德有什么事?
贺氏一开始口风很严,一口咬定贺荣德是上山捕猴时失踪的,说捕猴的那座山峡谷多,坑洞多,估计是不慎滑落在某个坑中洞中了……
萧景听了贺氏的这一番说辞,也不作辩驳,只是把手伸进怀里,拿出一张折叠过的竹纸,慢慢在贺氏眼前摊开,惊得贺氏杏眼圆睁,一脸的惶惑恐惧。
因为她所看到的,是一份认尸通告,而认尸通告上所画的,正是她的丈夫贺荣德。
原来贺荣德早已死去,而她这个做妻子的,竟然还不知道。
“我只听他说,是刘知县有事找他,”贺氏哭着道,“具体什么事,他却不肯说,而且也让我对外保密,说不要跟任何人提起是刘知县找他去的,只说他上山捕猴子去了就行。
他走之前,就是这样跟我交代的,我也都照办了,可他却一去不回。这几年我反复在想,他一去不回的原因,以为自己早就想通了,没想到他却已经死了。”
萧景问:“你说你想通了他一去不回的原因,请问那是什么原因?”
贺氏道:“我原本以为荣德之所以一去不回,那当然是为了自由啊。你知道的,荣德他当年不慎走失了一只幼虎,结果被刘知县判罚十五年内不准离开漳浦县,我以为他一去不返,就是为了逃避这一处罚。哪承想到他早已死在异乡了。”
萧景对于贺氏那么多年过去,仍不知其夫已死一事,倍感诧异。他觉得就算贺氏本人不曾听说过其夫的死讯,但贺荣德的认尸通告,曾经在惠州公开贴过,难道贺氏的亲友之中,也无一人见闻此事?
对于萧景的困惑,贺氏也向他解释了,而萧景也就恍然大悟了。
原来贺氏夫妇,根本不是本地人,他们的故乡在两浙东路的越州,来福建路漳浦县,是因马戏班子总是要各地巡演的,而七年前,他们从北往南,就一直巡演到了漳浦县,并改造了漳浦县南溪乡上岗村一座废弃的古庙,作为“荣德祥”在漳浦县的落脚点。
然而倒霉的是,“荣德祥”没来漳浦县多久,就发生了幼虎走失一事。虽然知县刘仁昌带人四处搜寻,但幼虎始终未能寻获,因此贺荣德便被刘仁昌判了十五年不能擅出漳浦县的惩罚。
因为这一判罚,贺氏夫妇便只能在上岗村的古庙里住下来,而“荣德祥”则全员北返,回两浙东路去了。
所以说,贺氏夫妇对于本地来说,可谓是完完全全的外来户,加上住在偏僻的古庙里,与当地人接触不多,因此,虽然住了好几年,却也没认识几个人,交上几个朋友。
“你们住在这里,做什么营生呢?”萧景问。
贺氏道:“说到营生,我们还是干老本行。荣德被判不准擅自离开漳浦县后,荣德就将马戏班子传给了儿子,而荣德与我平时就在这古庙驯养动物过活。我们驯猴子,驯狗,驯鸟,驯蛇……驯服的动物多了,就写信给儿子,让他来取,他则给我们带银子来。我们在这里,生活上还是很优越的。就是孤陋寡闻,音讯闭塞,所以荣德死了多年,我也不知道。”
贺氏说着说着,就伤心地抽泣起来,一面哭,一面又问萧景道:“你们想必是知道荣德的死因的,你告诉我,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于是萧景便将贺荣德之死的前因后果,都与贺氏说了,贺氏起初不敢相信,满脸的愕然,后来想多了,想久了,也便想通了,不禁叹息道:
“没想到刘仁昌这么坏,七年前,他带头帮我们找老虎时,我们都觉得他是好官啊。”
萧景道:“七年前的事就别提了,但我想知道四年前的六月,刘仁昌是怎么把贺荣德带走的?”
贺氏沉思良久,道:“那是四年前,大概六月十一日的深夜,我们都已经睡下了,就听闻我们驯养的几只狗,突然都大声叫了起来。荣德就披衣走出去看,在外面呆了好一会儿之后,才重新进来。
进来后,我就觉得他面色凝重。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是刘文来了。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心想刘文是谁?后来想起来了,因为七年前,刘仁昌带人搜寻我们走失的幼虎时,他的家丁刘文就一直陪在他身边了,所以我们夫妇都认识他。
但当时已是嘉熙元年了,距离幼虎走失的端平元年,已经过了三年了,刘知县都已调走了,所以不知刘知县突然派刘文前来,找荣德有什么事?
但不管我怎么问,荣德都不说,只说是好事,不是坏事。一边说,一边穿好衣服,连夜出去了。走之前,反复叮嘱我,说与任何人都不准提起,刘知县来找他的事,对外只说是他为捕猴子,进了山。
我当然听从他的意思了,对外也是这么说的。虽然他一去不回之后,我总想说出实情,至少跟儿子说出实情,但说出来又怕对荣德造成不利,想来想去,最终还是把这事埋在了心底,每年清明还装模作样地去山上招魂,作给村里人看。害的这座山都没人去了,深怕像我家荣德一样,掉在什么地方失踪了。
对此,我心里真是五味杂陈,一是觉得好笑,心想荣德其实活得好好的,看把他们吓的,连山都不敢进了。二是我又担心荣德哪天突然回来了,这可怎么向百姓解释?
但现在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了,因为荣德早就已经被害死了。”
萧景道:“没错,所以我这次来,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想请你与我同去,作为人证,以助案件的审理。”
贺氏道:“去哪里?是去提刑司吗?”
萧景道:“不是去提刑司,是去宋大人所在的归善县,也就是你丈夫被害的地方。宋大人应该会在那里,审结此案。”
贺氏道:“不过何知县说过的,当年刘仁昌的判决有效,说荣德失踪了,我还是得住在这里,不得擅自离开,除非得知老虎已死的消息……哦,对了,听你说,老虎好像确实已经死了是吧,那我可以走。”
萧景道:“不用担心,现在你是人证,宋提刑特意来请,何知县不会阻拦的。”
“好,那你稍等片刻,我先收拾一下,然后再随你们同去。”
就在萧景与冯天麟带着贺氏,匆匆返回之际,宋慈则带着其余手下,重回了十里河村。
因为宋慈说过,待老松岭的虎患平定之后,会再来找张凝眉与阿石的,而这次来找的目的,就是要带阿石前往涂原的故乡,也就是海丰县的榴坪村。
至于前往榴坪村的目的,早已经说过了,就是要以阿石的血,结合涂原的骨,来做一场“滴骨验亲”。
再次见到宋慈,张凝眉并不感到意外,据她的意思,是早已在等候宋慈的到来了。而宋慈则为张凝眉与阿石安排了专门的马车。
一路骑马的骑马,坐车的坐车,早上出发,当天晚上戌时左右,到了海丰县衙。海tຊ丰县知县蒋尚用,安排了宋慈一行的食宿。
次日一早,又在蒋知县的带领下,找到了涂原的坟墓,此时阳光明媚,处处都是光明温暖的气象,因此,当涂原的尸骨被衙役们从坟墓中移出来时,张凝眉也并不觉得有多少可怕。
只是阿石年纪还小,他的眼睛是被蒙起来的,并不知道自己处于何地,将要做什么。
坟墓旁边,摆放着两个铜盆,为了去除尸气与尸毒,宋慈命人在铜盆里,燃烧着一些皂角与苍术。
等到药草的烟雾散尽之后,宋慈才亲自牵着阿石的手,来到了尸骨边上,并让他微微蹲下,如此一来,当阿石将手伸直时,就离涂原的尸骨不远了。
宋慈一面与阿石随意聊着天,一面便从身上掏出银针,火烤之后,突然刺入阿石手中,阿石的手指一下子便流下血来,滴在涂原的尸骨之上……
众人都围了过来,睁大了眼睛看,而那血滴却始终浮在骨头之上,圆滚滚的,一粒一粒,饱满如初,无法渗透进骨殖之中……
宋慈明白了,众人明白了,张凝眉也明白了。
她明白了那么多年,她只敢在心中暗想,而不敢说出的怀疑是对的,也明白了宋慈的推理是对的,阿石果然不是叫花子涂原所生,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刘仁昌和那个“风流通判”俞孟坚了。
当时她自己是在酒醉之中,加上屋内一片漆黑,歹徒的脸一丝都没看清,只是双手曾经摸到他的后背,依稀记得歹徒的背上,长满了一粒一粒的脓疮……
“凝眉,孩子在哭,你安慰他一下。”宋慈的喊话打断了张凝眉的回忆。
她赶紧回道:“是,宋大人。阿石,阿妈在这儿……”说着,她赶紧牵了孩子的手,去安慰他。
宋慈又让周辕在孩子的手上,抹了些消毒血血的药膏,便决定将坟墓收拾好,打道回府了……
宋慈回衙不久,萧景,冯天麟带着贺氏也赶到了。宋慈将滴骨验亲之事跟萧,冯二人说了,萧,冯二人也将漳浦县的见闻,事无巨细,都向宋慈汇报了。
宋慈认为四年前的这桩旧案,已是理路清晰,且人证物证俱全,是到了收网的时候了。
然难处在于,涉案的刘仁昌,俞孟坚都已调离广南东路,如此一来,宋慈便不可直接前去抓人,而当先作好两地司法之间的斡旋了。
“此案之突破口在于刘仁昌,”宋慈与众人道,“而刘仁昌时任荆湖南路永州零陵县知县,因此我等当先去荆湖南路提刑司衙门,提请对方襄助。
萧景,天麟远行刚回,一路辛苦,不宜再动,你们照顾贺氏,留在归善县衙,其他诸位,这便随宋某同去荆湖南路,捉拿刘仁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