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扶着手提袋,就只能紧靠着自行车走,和宋润洋一人在车的一侧,很久没有这样两个人一起走,她确实不知道该说什么。宋润洋带她走的是那个更近的公交车站,而不是他常走的、和他骑车回家顺路的方向。赵一栗心里一阵紧张,这是不是说明,他很早就知道她从前是绕远路想要制造和他放学偶遇的机会?太蠢了赵一栗,真的太蠢了,心里被这件事填满,让她短暂地从对中考的那一层紧张中解脱了出来,但就更是一句话都不想说了。“赵一栗。”她听宋润洋又喊她的名字,她抬起头看他,那个时候宋润洋已经比她高了好多。
三个月的时间,对于初tຊ三的好多学生来说,就像做了一场梦。还在愣怔着抬头,就发现人生的第一场大考就像远处的巨人一样,终于从云后的隐隐绰绰中走了出来、露出真容,并以不容抗拒地力度拍了拍他们当时尚且稚嫩的肩膀,带给他们的人生一次力度不小的震颤。
为了准备考场,学生们需要把塞满了课桌的各种试卷、课辅和笔记全部整理好运回家去。晚自习放学后,学校的门口都会初三家长的车堵塞得满满当当、水泄不通,带着大包小包甚至行李箱的初三学生从教学楼里走出来,仿佛一场逃难。
而对于初一和初二的学生来说,中考的意义在于,他们凭空多了两天假期,所以他们几乎是欢天喜地地目送着初三离开。
初二的学生也许会想想明年就会轮到自己,而初一的学生尚且感受不到任何升学的压力,他们只是单纯的感到一丝羡慕——初三毕业的那个暑假,又是没有任何作业的暑假。
赵一栗很早就开始规划起搬桌上的那些学习资料回家。
朱明宇是肯定指望不上的,第一他根本不可能为了帮她抱点儿东西在学校等到那么晚,第二他已经为赵一栗向他妈妈“告密”两次非常生气,更不会来帮她做苦力。
她也不想让父亲开车来接她。
随着她的左腿完全康复,父亲显然把之前那条有几分温情的“我们不在乎你上什么学校、上不上理科实验班”的短信完全忘到了脑后去。
赵一栗的父亲开始不断向赵一栗强调,她绝对不能因为提前签了高中部理科实验班的协议就对中考掉以轻心。并翻来覆去地对她说,如果最后中考失误、她连高中部的分数线都没有上,那她会丢多大的脸、成为了多么大的笑柄。
所以,赵一栗那颗本来挺平静的心,因为父亲的各种话语不停地萦绕在耳侧,临近中考反而越来越不安。
她的紧张又反应在频繁的模拟考结果上,虽然不至于下滑得很夸张,但这种起伏又引来了父亲言辞更严厉的教育,他把这些波动都归结于赵一栗“心已经放松了,从心底里没有把中考当回事”。
“我觉得,上次那场家长会你因为出差没有参加真是太不应该了。”那个时候赵一栗已经不会什么话都不说、只是站在原地默默尝试忍回眼泪,她开始了反抗。
她开始和父亲一样大声地喊叫:“那些怎么关怀考生心态的教育,你怎么偏偏就错过了呢?我告诉你,我现在心里所有的紧张和不安都是你带来的,爸,如果你真的不希望我成为笑话,就不要每天都在我耳边不停地念叨那些意思基本差不多的东西了!”
所以,临近中考,她家里的气氛紧绷绷的。在那个时候的她看来,此时向父亲求助帮忙运学习材料,那无疑是一种示弱,会受到“我还以为你的翅膀已经彻底硬了、完全不需要我了”之类的嘲讽。
打车太贵了,那个时候的赵一栗零花钱不多,自觉之前复健和做矫正手术花了家里很多钱,她也就从来没有向母亲提过要涨零花钱,初三毕业之后朋友们肯定要约着出去玩一玩的,她要为那些事情打算。
所以,在最后一次停课复习的时候,赵一栗就开始像蚂蚁搬家一样,把自己的各种资料拆成不同的重要等级,林婉婉因为借她的笔记,还帮她分担了一些。每天带回家一点儿,但计划没有做得特别到位,到最后一天清教室的时候,剩下的数学和物理的东西还有好些。
赵一栗试着拎了拎已经被塞得快要爆炸的两个手提袋,很重,她感觉拎着都走不出几步。
那只能打车了,赵一栗感到一阵丧气,这种功亏一篑的感觉——这不意味着她之前每天费劲巴拉的计划来计划去、搬来搬去都白费了吗,最后还是要花打车的钱!
但没有办法,谁让她没有算好呢,赵一栗怏怏不乐地艰难拖着手提袋往教学楼的电梯走。
今天的电梯对所有清理教室的初三学生开放,但因为只有一个,大家都挤在电梯门口等着用。她的东西比其他人都少、校门口也没有家长在等,便自觉站到一旁等更有需要的同学先下去。
电梯又一次慢悠悠到了顶楼,外面的天都快黑了,才轮到赵一栗拽着手提袋的带子往电梯里拖,身后响起一个声音:“赵一栗,你带着这么两个袋子怎么回家啊?”
“我打车。”她把两个看起来就很危险的袋子小心地靠在电梯墙壁上,然后看双手空空的宋润洋已经摁了一楼的电梯。
他早就把所有东西都放回家了——应该说,他的东西本来就比大部分学生都少,最后一次停课复习的时候,他基本都没有再看中考相关的东西——那他在看什么,提前看高中的课本?或者还有什么竞赛?赵一栗好奇,但是没有试图去打探。
电梯里不止他们两个人,还有零零散散几个外班学生,而且都是男生,赵一栗不想和宋润洋多说话,她就站在她的袋子旁边,沉默地等待电梯到一楼。
“你自己那么拖,天黑透了都拖不到校门口去。”电梯门一开,赵一栗就看到自己的两个沉甸甸的手提袋被宋润洋给拿走了,“走吧,我给你送到门口去。”
她光是把两个袋子从教室一路拖到所在楼层的电梯口都出了一身汗,看着宋润洋一手抓一个走出风来,只好背着书包在后面小跑跟着:“那个带子我怕断了——”
宋润洋停下来,把两个手提袋的带子打了个结,改成一手抱起一个。手提袋重量虽然不变,但抱着袋子总没有直接拎着方便,他走路的速度也慢下来,赵一栗不用专门追了。
“谢谢,谢谢。”到了校门口,他才转身回去取自行车,赵一栗不断客气地和他道谢,然后站在路边开始伸长脖子找出租车。
那个时候是没有打车软件的,也就没有网约车这样的东西,学校被居民区环绕,门口本来就是一条小路,现在小路被家长的车塞得满满当当,稍微有点儿眼色的出租车司机都不会跑到这里来堵车玩。
于是,赵一栗准备拖着自己的袋子去小路和大路的交界路口。人行道被各种小型储物箱和和她手上类似的手提袋给摆满,她没有力气把袋子拎起来,就只能如同玩推箱子一样和眼前各种障碍物搏斗,没搏斗多久,宋润洋带着他的自行车出来,又去拿她的袋子。
“我给你运出去。”路上这个情况,他也没办法直接骑上自行车走,当时他已经又换了一辆车,前后都没有装框的位置。
赵一栗很快想到了好办法,她把自己的两个袋子竖在自行车的横杠上,这样她只需要把袋子扶着保持平衡,不用费什么力,袋子的重量几乎全都是自行车去承受的。
“谢谢谢谢。”到了路口,她又对宋润洋说道,“我打车就好了。”
“难。”宋润洋简明扼要地给出了结论,“今天旁边有个大型活动,虽然范围不到这里,但交通临时管制一直影响到了高中部那边,你没发现这条路上的车都比平时少很多吗?”
赵一栗完全没有听说过附近有什么活动,但宋润洋说的是事实,路上的车肉眼可见地少。这让她转身看向他们刚刚走出来的、被刹车灯照得一片红的小路,难道还要再走到另外一边吗?
“我送你到公交车站,”宋润洋说了一个交通管制的范围,赵一栗愣愣地听着,她其实对这附近的街道名称完全不熟悉,“过了这个范围,你再打车就好打了。”
没关系,她可以坐到家附近的车站再下来打车,这样一个起步价就能到,她心里想。
“谢谢谢谢。”她又说道。
“赵一栗,现在就只有这一句话和我说了吗?”她听宋润洋顿了一下,用和从前一样的语气笑着问她。
“麻烦你了。”她又吐出四个字来,明明没有那个意思,但听起来仿佛一种抬杠。
她要扶着手提袋,就只能紧靠着自行车走,和宋润洋一人在车的一侧,很久没有这样两个人一起走,她确实不知道该说什么。
宋润洋带她走的是那个更近的公交车站,而不是他常走的、和他骑车回家顺路的方向。赵一栗心里一阵紧张,这是不是说明,他很早就知道她从前是绕远路想要制造和他放学偶遇的机会?
太蠢了赵一栗,真的太蠢了,心里被这件事填满,让她短暂地从对中考的那一层紧张中解脱了出来,但就更是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赵一栗。”她听宋润洋又喊她的名字,她抬起头看他,那个时候宋润洋已经比她高了好多。
“三年过得真快,”宋润洋用一种闲谈的口吻说道,“刚刚我回头看一眼教学楼,意识tຊ到马上要离开了,还有种挺奇怪的感觉。”
“仿佛和小学的三年完全不是一个概念。”赵一栗点点头附和道,“我听说高中三年过得更快,低头抬头,就到高三了。”
他们基本确定以后会在一个高中,无论在不在同一个理科实验班,一个楼层,总还有再见的机会,那再三年以后呢?他们又会去什么地方?是不是往后多年,就再也没有这样说话的机会了?
赵一栗压抑着心里涌动的那丝对未来的忧伤和迷惘,很快又对自己说道,别想那么多,先把中考好好考完吧,可别真成了一个签了协议却最后没有上分数线的笑话。
“赵一栗,高中还想和我一个班吗?”
她愣住了,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而宋润洋也配合她停下了脚步,他看她的目光太坦然,而她也早就开始学会不再去计较他某些话语里可能令人误会的意味。
她沉默了一秒,撒谎道:“我没想过,我听说两个实验班是不分好坏的,也就是把所有人平均随机分配到两个班,百分之五十的概率,随机到什么就是什么吧。”
她其实想过太多次,甚至还抛过硬币,然后她学习到了一个道理:其实对于抛硬币的人来说,最重要的并不是那一刻老天给了他什么答案,而是在硬币还在空中做抛物线运动、还没有落地时,那一刻,她会知道自己的心到底在祈祷硬币出现什么结果。
巧合地,这个被她自行领悟的哲学,出现在了一个大热的电视剧某季结尾和开头。那个电视剧红极一时,最终又因为互联网的进一步的发达,让人们发现它那些令人捧腹大笑、津津乐道的先锋剧情,大部分都是对国外同题材电视剧的“本土化照搬”。
有人为之不耻,认为曾经喜欢过、观看过它都是自己的一种黑历史,有人无所谓,觉得不管如何,那电视剧承载了自己的一部分青春。
而对赵一栗来说,她没有什么机会看那个电视剧,它的尺度超过了能和父母一起观看的地步,一看到它的名字,家里就会自动给她换台。
“那现在想想?”她没有想到宋润洋对这个问题的答案还挺执着,这让她感到困惑。
她移开目光,去看宋润洋身后的街道上的灯,街灯把她的视野照出了一块青色的痕,在她重新看向宋润洋的脸时,那块痕迹恰好覆盖在了他的眼睛上。
“这很重要吗?反正最后都是随机的。”她有些无助地问道,在他面前,她甚至学不会用稍微俏皮一点儿的口吻说“保密”。
“赵一栗,只要是人做的事情,就没有真正随机这一说。”宋润洋用一种令她有些陌生的语气认真说道,“所以我想知道,你想不想再和我做三年同班同学?”
赵一栗大一的时候回忆这里时,都没有意识到宋润洋这句话在暗示什么。
整个学生时代,她都觉得学校是一个十分神圣又威严的地方,它用分数这个标尺标记着每一个学生,区分他们的资质——虽然无情,但是公平。
后来,她才反应过来,哪怕是初中,班主任也不会因为林婉婉和她关系好就总让她们做同桌。班上谁坐第一排、谁总是被叫起来回答问题……很多事,都根本不是她想象的那么简单。
她只是很幸运的,当年读初中的时候,她是班里最优秀的学生之一,所以家里什么额外的事情都不需要为她去做,她就会得到这个学校尽力为这些宝贵的尖子生所准备的一切。
那时候她只是单纯地陷在觉得这个答案过于危险、会直白地透露出自己的心意的恐慌中,又低下头沉默了好久,轻声说道:“我觉得现在没必要考虑这些,就是……万一中考我考砸了……”
“没有这种万一,我们一起考了三年试了,这种事我还是有信心直接下定论的。”宋润洋就像随手拂落纱窗上的一层尘灰拂走了这些天萦绕在赵一栗心头的担忧,“别胡思乱想的。”
“那我还没想过……高中什么的。”赵一栗试图继续向前走,她加快了脚步,想着,等拖延到了公交站台,她就可以不回答这个问题了,“我觉得都可以,不是同班也是隔壁,没有什么差别。”
等脚踩上了公交车站,她舒了一口气,赶紧把两个手提袋从宋润洋的自行车上拎下来,袋子沉重得让她手腕发酸,最后还是宋润洋把车随便停在了街沿上,和她一起把手提袋放到了公交车站台上。
这是一条大路,站台面朝机动车道,背靠自行车,两侧是宽阔的绿化带,这让它仿佛车流中央的一个小小孤岛。
她听宋润洋站在她身边不远处,又问道:“那就是,你觉得两种结果对你来说都可以,也就是没有特别的偏好,是吗?”
赵一栗呼出了一口气,她此前三年,从来没有见过宋润洋在数学和物理之外的试卷上如此执着地追问一个确定的结果。他的语气没有咄咄逼人的成分,从开头到现在,都像是随意的、因为同行一路无言所以才去找一个两个人都能说说的话题。
但她偏偏就有种被逼到了悬崖边、山风已经在背后呼啸的感觉。
“对,就是这样。”为了彻底结束这个话题,她逼迫自己露出了一个十分灿烂的笑容,下结论道,“不管是同班同学,还是只是隔壁班的同学,大家都还是在一个学校、往后都是校友呀。”
我还想和你一个班。
不止是我知道这是我喜欢你的第三年,而且大概率,还会有喜欢你的第四年、第五年和第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