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程少颐淡淡答。程少凡的瞳孔逐渐起了异色:“程少颐,你他妈的是不是疯了?”程少颐抬头,冷声反问他:“这么多年,你见我疯过吗?”程少颐狂妄的笑声格外刺耳:“废话,不就是现在!”直到此刻,程少颐才意识到,程少凡是对的,他在发疯。在得知童岸怀孕后,他没有知会任何人,立刻买了最近的航班赶过来,甚至在落地时,他整个人都是恍惚的。他没有想好接来下的对策,但心中的那个念头却很明确,那就是他要她生下这个孩子。
流动的时间永远不会为世人的贪嗔痴怨怒所羁绊,c'est la vie。
这天傍晚,唐婉打开门,手中拎着的除了外卖,还有另一样东西。
她放下餐盒,回头命令躺在床上的童岸:“起来,跟我去卫生间!”
童岸正望着天花板发呆,听见她的声音,呆滞地转过头,瞥见唐婉手中的条形纸盒,原本就很苍白的脸倏地更加惨白,尖声拒绝:“我不要!”
唐婉走过去,抓起她纤细得几乎随时都会断裂的手腕,厉色道:“给我起来!如果你不起来,我今天就让你露宿街头!”
“求求你,糖糖……”童岸颤声恳求。
唐婉咬牙,告诫自己绝不能心软:“不可能!童岸,你知道我是说一不二的人。”
“我不要!求求你,我真的不要……”
她哀求的语气令她心痛,一霎间,她恍然:“你已经知道了吧?!”
童岸咬着干涩到几乎起皮的嘴唇,不说话。
“你给我起来!”唐婉猛地掀开盖在她身上的棉被,“你继续装死,对你、对你肚子里的孩子都没有任何好处!”
“糖糖,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逼我……”童岸的眼泪涌了出来。
看着眼前形销骨立的童岸,唐婉终于不忍地松开了拽住她的手。
她蹲下身去,摸了摸她潮湿的脸颊:“乖,那你跟我说,你想怎么办?”
童岸乱糟糟的头发四散开,只有被遮住的那双眼睛还保留着一点儿零星的生气:“当然是……打掉。”
唐婉愣住了。
和程少颐在机场分别后,童岸没有回波尔多。
她那个样子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怎么回得去?唐婉只好翻出她的手机,寻找陆子昂的号码。
这个节骨眼上,她不敢直接告诉陆子昂真相,只好扯了个谎,说她们在开车来巴黎的路上出了车祸,需要请一段时间的假。
“什么情况?我这就过去!”陆子昂当即道。
唐婉吓了一跳,连忙拒绝:“只是轻微骨折,你那么忙,就不用亲自赶过来了。等伤养好了,我会送她回酒庄的。”
没想到陆子昂根本不理会她:“把地址给我,不然我就找人去查了。”
“喂?你刚说什么,我没听清?……信号好差,喂……”
说着唐婉迅速挂断电话,关机了。
“傻妞,看来我的公寓暂时不能住了,等陆子昂查完一遍医院,我们再回去吧。”
见副驾驶座上的人没有任何反应,她蹙眉,捏了一把她的脸:“听清我刚说的话了吗?最近你谁的电话都不准接,老老实实待在我身边。”
童岸依然一动不动。
唐婉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上车系好安全带,警告她:“直到我找到今晚落脚的地方为止,你最好一直都这么安静。”
再三考虑后,唐婉联系了一个学妹帮忙。
富二代的学妹来巴黎念书,家人为了方便给她买了一套小公寓。最近学妹谈了恋爱,大部分时间都住在男朋友那里,借住两天问题不大。
刚好学妹曾欠过唐婉一个人情,听罢唐婉的请求,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婉婉学姐你多住一阵也可以的啦,反正我最近也不怎么回来,么么哒!”
约好地方,把钥匙拿给唐婉,学妹便回男朋友家了。
夜已经深了,望着学妹公寓床上那个躺着不说话也不动,只会呼吸的活死人,唐婉按捺了一整天的怒火终于窜了上来。
“童岸,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跟死了有什么分别?我告诉你,如果你真想去死,我绝不会拦着你,不过死之前,记得把我今天为你换班、找房子欠的人情兑成钱还给我。我最讨厌别人欠我东西!”
床上的童岸总算动了一下。
良久,唐婉听见她干涩的声音:“谢谢你,糖糖。”
一句“谢谢”让唐婉的心骤然软得一塌糊涂,她走过去,轻轻抱住她:“答应我,千万别做傻事。”
“嗯。”
“大声点,我听不清。”
“……我答应你。”
“嗯……违背约定的人会下地狱的。”唐婉颤抖地说。
“所以,糖糖……我不会的。”
就这样,唐婉陪着童岸在学妹的公寓暂时住下了。
她不能常常请假,只好硬着头皮去医院,每天回来观察童岸,发现她除了嗜睡、没有胃口、总是目光呆滞外,其他还算正常。
她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失恋过,不确定失恋的副作用是不是这些,也没有太当一回事。
直到前天夜里,半梦半醒之间,她发现童岸爬起来冲进厕所呕吐,才陡然意识到情况不妙。
失恋的人会吐吗?
可能吧。
但至少在她的常识中,怀孕的人更可能会想吐。
她辗转了两天,回想起童岸近日的种种表现,终于下定决心买了验孕棒回来。
可她没想到,童岸竟然主动承认了——她怀孕了。
房间里静悄悄的,气氛令人窒息。
她低头,替童岸捋开挡在眼前的碎发:“什么时候发现的?”
“来这里的第二天……我突然意识到,我的例假没来。”
程少颐失联的那两个月里,她情绪低落,食欲不振,连带睡眠都出了问题,再加上酒庄工作人员换血后适应新团队分走了不少精力,她根本无暇思考自己的身体究竟在发生何种变化。
程少颐回来后,她就更没工夫去想了。
直到他离开,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对劲。
“那王八羔子不避孕的?”
童岸木然地摇头:“他不是那种人。”
“所以?”
“失败了,也许我就是传说中被命运选中的人。”
“傻妞,这不是可以开玩笑的事……”
“我没有开玩笑,糖糖,我仔细回忆过了,大概是他来酒庄的那次,我们都喝了酒,不够谨慎,所以才变成了这样。”
“那你真的想好了?”
“你说什么?”
“打掉这个孩子……”
“嗯。”童岸抬起头,眼中却是一片空茫,“我找不到任何理由,支撑我生下这个孩子。”
唐婉当晚便打电话为童岸寻找合适的医生。
挂断电话,唐婉回过头,严肃道:“傻妞,我再跟你确认一次,是要打掉孩子对吧?”
“是。”
“那好,我会尽快确认手术时间,毕竟从你怀孕到现在,已经有两个多月了,我担心超过了12周,医生会拒绝手术。”
法国和国内情况不同,堕胎手术只有孕期不超过12周才能合法进行。
唐婉不希望她受苦。
童岸再次郑重点头。
唐婉长叹了口气:“虽然这么说不太合适,但我认为,你的决定是对的。”
对现在自顾不暇的童岸来说,把孩子生下来,才是真正的不负责任。
“你先休息吧,”唐婉瞥了眼手机上程少凡的未接电话,“我还有事要出去一趟。”
“好。”
“乖乖睡觉,睡不着,也得逼自己睡。”
“嗯。对了,糖糖……我现在这样突然失踪,酒庄应该已经把我开除了吧?”
唐婉愣了一下,脸上慢慢浮起了一丝欣慰的笑:“恭喜你,终于记起了工作,看来你正在好在好转。先睡吧,我出门了。”
程少凡的车居然候在楼下,唐婉把被风吹乱的头发撩至耳后,声音淡淡的:“你怎么找过来了?”
“有事。”
“什么事?”
“楼上是童岸?”
“是又怎样?”
“唐婉!”程少凡狠吸了一口烟,眼神灼灼地看向她,“一直以来我是对你太好了吧?我看你已经搞不清楚自己算什么东西了!”
唐婉冷笑:“我很清楚自己不算什么东西,但就算是我,也有想守护的人。”
“她对你有那么好?”
“她很傻的,对谁都好。但她却是第一个什么都不图,还对我好的人。”
程少凡沉默了片刻,熄灭烟,命令她:“上车!”
“去哪里?”
“陪我。”
“做什么?”
“灭火!”
他现在火大得要死,但他了解唐婉,如果他硬冲上楼,她怕是不止像上次那样,挠他几下就算了。
“我待会儿要回来。”
“随意。”
“程少凡,你有没有想过,”唐婉迟疑着,最后摇头,“……算了。”
程少凡深深看了她一眼:“我不想听的话,你还是不说为好。”
银灰色的车驶出街区,不远处,塞纳河在月亮的照耀下,浮光点点。
唐婉醒过来的时候,第一反应是自己大意了。
没想到酒店的床这么好睡,她原本只想趁程少凡洗澡的时候眯一会儿,等他出来再让他送自己回去,却不想一睡睡了这么久。
她伸手去摸自己的手机,发现不在原来的位置……不在原来的位置?
她蓦地清醒过来,按亮了床边的台灯:“程少凡!”
窗边着一身睡袍程少凡慢悠悠转过头来,似笑非笑:“醒了?”
“我的手机呢?!”
他指了指茶几:“自己过来拿。”
“你翻了我的手机?!”
“不然呢?”他抱着一双手,好整以暇地打量她,“看你这个精神劲儿,恨不得把我吃了似的,怕不是怀孕十周左右的人。”
“程少凡!!!”唐婉掀开被子跳下床,一双眼烧得血红。
“唐婉,老子再说一遍,麻烦你搞清楚自己的立场,到底谁才是养着你的主人!没有我,你能来法国?!”
如当头棒喝,唐婉呆住了。
再开口,分贝不觉降低了几分:“电话……你打了?”
“嗯。”
“程少凡!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她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拿掉这个孩子,也正在逐渐好起来!”
“唐婉,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在意别人的死活了?我最近忍不住在想,过去的你有这么善良吗?”程少凡嘲讽地笑了,伸手在她脸上狠狠捏了一下,“你变了。我不喜欢现在的你,所以你赶紧滚吧,趁我的心情还没有糟糕透顶。”
这一夜,童岸做了梦。
梦中她仍跪坐在酒庄的草地上,声嘶力歇地呼唤着那个远去的背影。
但奇异的是,那个画面是消音的。
她听不见自己喊出的每个音节,心中愈发恐慌,不禁伸手勒住自己的喉咙,想确定它真的没事……然后她惊醒了过来。
窗外的天际开始微微泛白,又是新的一天了。
流动的时间永远不会为世人的贪嗔痴怨怒所羁绊,c'est la vie(这就是生活)。
一阵冷风掀起窗帘的白纱,她呆坐了很久,垂在身侧的手意外触到了什么,偏过头,才发现唐婉睡在自己旁边。
她大概睡糊涂了,竟然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的。
睡梦中的唐婉眉头紧锁,看上去疲惫极了。
童岸猛地意识到,这些天,她让唐婉跟着自己受累了。她本来工作就很辛苦,还得频繁地为自己操心……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啊,童岸哀哀地想,不论自己想不想站起来,她都不应该再为一个不爱她的人,让身边爱她的人伤心难过。
唐婉醒过来时,简直被眼前的画面惊呆了。
童岸守着一桌子丰盛的早餐,眨巴着眼望着她:“糖糖,快去洗漱,吃东西啦!”
尽管她的笑容还很勉强,但至少会笑了。
她松了口气,瘫在那:“你想通了?”
“一部分吧。”
“剩下的呢?”
“再想想。”
“怎么突然给我做这么多好吃的?”
“因为你对我很好啊,你是世界上除了我家人外,对我最好的人!”童岸扑过去,紧抱着她,眼角有点儿濡湿,“所以你也不要再为我伤心了,要打起精神来哦!”
唐婉一愣,终于笑了:“好好好,先让开,你挡着我起床了!”
唐婉去上班后,童岸打开了关机了一个多星期的手机。
和这个世界彻底切割开的这段时间里,她完全沉湎在自己悲伤的小世界中,但现在她意识到了,这不是长久之计,她不能永远逃避下去。
该面对的,迟早要面对。
她深呼吸,打开电话簿,翻出陆子昂的号码,拨通。
那头几乎是一瞬间接起,陆子昂焦急的声音刺痛了她的耳膜:“童岸,你没事吧?这段日子你到底去了哪里?!”
“对不起……”
“你先回答我,现在你人到底在哪里!”
“巴黎。”童岸吸了吸鼻子,瓮声道,“抱歉,我无故旷工了这么久,理应被开除。”
陆子昂沉默了一会儿:“你不想做了?”
“不是,但我做错了事,应该付出代价。而且,我实在想不出现在这么糟糕的自己对酒庄能有什么用处……”
“有没有用,不是你说了算,该由我来判断。”
“我……”
“不论如何,先回来吧。明天下午我正好有空,可以来巴黎接你。把你现在的地址给我。”
“不可以,我不能这么麻烦你的。”
“童岸,希望你记住,就算你真的想要辞职,但在你正式辞职之前,你都还是我的员工。我有权知道我员工的下落,确认她平安。”
一霎间,有湿热的液体涌出童岸的眼眶。
她迅速擦掉:“可就算我回去了,再过几天,也还得离开一阵子。”
她必须尽快接受手术。
“放心,我会按照规章,扣掉你的薪酬。”
童岸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谢谢,真的谢谢你……”
她是不幸的,因为自始至终程少颐都不爱她。
但她又何其幸运,她遇见的每个人,都以真心待她。
挂断电话,童岸决定去洗把脸,振作精神。
还记得上一次认真照镜子,是程少颐为她涂了口红,她既新奇又羞涩,忍不住想细细端详自己的模样。
但此刻,当她再次站在镜前,直视镜中的自己,她被狠狠吓了一跳。
那个双眼无神,皮肤黯淡的人是她吗?
她垂首,拧开水龙头,接了一捧冷水,泼在脸上,在心中默默告诫自己,不能再继续这样了。
再这样下去,程少颐也不会爱她。
她闭上眼,又想起了昨夜做过的那个梦。
都说梦与现实是相反的,但她明白,属于她的梦和现实,却是惊人的一致。
程少颐不爱她,不论在梦中,还是在现实世界。
唐婉夜里回来,看见桌上童岸为自己准备的宵夜,走过去,一把勾住她的肩:“傻妞,下午你出门了?”
“嗯,我去附近的超市买了菜。”
唐婉环视四周:“你还整理了房间?”
“呃……不过我发现房主的花死了好几盆,我给扔掉了。”
“别在意,回头给她买新的就好。”
童岸怯怯地望着她,突然不说话了。
唐婉放下筷子:“有话直说,你藏着心事,我反而觉得怪怪的。”
“陆庄主说,明天下午来接我回酒庄。”
“陆子昂?”短暂的惊讶后,唐婉笑了,“他倒是有心啊。”
“糖糖……”
“有话快说,烦不死你。”
“我想了一个晚上,还是觉得实在没脸回去。”
唐婉轻哼了一声:“有时人脸皮太薄,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我看陆子昂既然要接你走,你就先过去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刚好我最近很忙,不能保证照顾得好你,是他的话,我放心的。”
“但是……”
“别但是了,如果你觉得对谁感到亏欠,就十倍百倍地努力工作去偿还对方,比说这些废话有意义得多。”
“我明白了。”童岸露出感激的笑容,“谢谢你,糖糖。一直以来,是我太傻了。”
“哦?”唐婉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你才知道自己傻?”
童岸瘪瘪嘴,垂下眼,不说话了。
唐婉无奈,想了想,又道:“对了,医生那边我已经联系好了,既然陆子昂明天要来接你,我们就约周末吧,争取尽快手术。”
“……好。”
第二天一早,唐婉去医院了。
因为近来反复做梦,童岸的睡眠始终很浅,唐婉走了没多久,她也跟着醒了。
坐起来,茫然四顾,有一瞬间,童岸不确定自己身在哪里。
是波尔多?还是巴黎?是和程少颐拥有过的那个家?还是酒庄的宿舍?
她觉得头疼欲裂。
忽然间,门铃响了。
童岸以为是唐婉折回来了,起身去开门,头也没抬:“糖糖,你是把什么东西忘了吗?”
门外的人没有回应。
她这才意识到不对劲,惶恐地抬起脸,便看见站在门外的程少颐。
哈!难道她又在做梦了?
童岸失笑,呆站在那里,短时间内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她似乎在思考。
过了好一会儿,她忽然抬起手,伸向他。
程少颐以为她要推开自己,没想到童岸的手在他眼前虚晃了一下,转而捏住了他的脸颊。
她的手指明明细细白白的,这一下力气却很大,他被她掐得生疼,硬是屏住那口气,才没有皱眉头。
见他面无表情,童岸竟然露出了笑容,像松了口气,又像是自嘲,喃喃自语:“果然是做梦,都没有反应的……”
她慢慢垂下头,眼中渐渐蒙了一层薄雾:“为什么就算到了现在,我还非得梦见你不可呢?我讨厌这个梦,我要醒过来!”
她说着狠狠掐了一下的大腿。
被掐过的地方迅速泛红,程少颐知道,这一下比刚才掐自己那下还要用力数倍。他本能地想抓住她的手,不希望她继续自虐,但当他接触到她的一瞬间,童岸的眼神突然变了,她终于意识到,眼前的这个人是活生生的程少颐,不是梦!
清醒过来的童岸第一反应是推开他。
她拼命抵住他的胸膛,程少颐却岿然未动。
她这才发现迟了,程少颐趁她发昏的间隙,用手指牢牢扣住了门板,现在他整个人跻身于门与框的缝隙之间,她无论如何都推不出去他。
意识到这点,童岸停住了动作。
她喘着气,一双兔子眼死死瞪着程少颐,颤声道:“程少颐,你到底想怎么样?”
程少颐低头看着她,话语简洁,却不容置喙:“跟我走。”
“……你说什么?”她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跟我走。”
确定是这三个字没错,童岸愣了一秒,旋即放声大笑:“你不是回北京了吗?你不是不要我了吗?凭什么你想走就走,你要来,我就必须跟你走?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她从前对他总是极尽温柔,这样的重话还是第一次说。
她自己也吓了一跳,怔怔望着他,眼神空洞。
程少颐面色依然沉静:“跟我走,拜托你……”
没想到他的语调会软下来,她浑身一抖,紧接着听见下半句:“把孩子生下来。”
仿佛晴天霹雳。
她的嘴唇嗫嚅着,老半天发不出声音。
是谁说的?糖糖?不可能的,她不会……
那到底是谁?……程少颐,他是不是疯了?!
童岸呆站在那里,程少颐趁势把她打横抱了起来。
她陡然回神,疯狂地挣扎:“放开我!程少颐,你放开我!”
他一双手勒住她的腰,把她扛在肩头,不予回应。
“程少颐,听见没有,我让你放开我!”她已是哭腔了。
程少颐沉默了一阵,才慢吞吞地吐出一句话:“别挣了,没用的。”
童岸当然不会听,一时挣扎得更用力了,甚至低下头,在他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
他痛得胸口一抽,那双手却还是纹丝不动:“童岸,你听好了,今天哪怕你把我这只手折断了,我也不会放手。”
他语气明明不重,字句却烙得她心脏生疼。
她慢慢不动了。
程少颐不是会开玩笑的人,他的每句话,都是认真的。
说分手是认真的。
说从未爱她是认真的。
就连现在威胁她,也是认真的。
她终于平静了下来,静默地伏在他的肩上吸了几口气。
不知是谁的心跳,听上去那样沉重,她舔了舔嘴唇,疲惫地开口:“程少颐,你也听好了,不论今天你把我带去哪里,我都不会生下这个孩子的……绝不会。”
凛冽的秋色将巴黎市郊的这栋别墅衬得格外冷清。
程少颐停好车,替她解开了安全带,询问道:“需要我抱你进去吗?”
她微微抬起脸,一双眼冷漠地扫过他的脸,拒绝:“不用了,我没有这么娇弱。”
他没说话,替她开了门。
童岸下了车。
眼前的这栋房子是程少凡找的,程少颐之前也没来过。摸索着开了灯,黑白色调的房间里才终于有了一丝暖意。
程少颐看了看表,上午十点,他有没有吃早饭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得吃东西。
“你先上楼休息吧,我做饭。”
童岸没有动。
“怎么了?”
“你打算一直把我关在这里?”
程少颐微微蹙眉:“不,我只是想和你谈谈,这里比较方便而已。那里毕竟是别人的公寓。”
童岸不说话了。
“上楼吧,”他再次强调,“饭做好了,我叫你。”
“你想和我谈什么?”她忍不住问。明明刚才她已经把态度表示得那样明确了,她不明白他还能说什么。
程少颐终于把脸转向她,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看不出喜怒:“上去休息。”
童岸斟酌了片刻,确定逃跑没戏,这才转身上楼。
刚走了没几步,身后的那个人又开口了:“你不必想着逃跑,我没想把你怎样。但如果你非要跑,我就会一次次的把你抓回来……不信我们试试看。”
童岸顿了顿,继续往上走,没有回头。
是程少颐的敲门声把她吵醒的,童岸睁开眼,才发现自己居然睡着了。
这也能睡着?
她转了转眼珠,垂首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平坦的小腹,心中五味陈杂。
门没锁,程少颐敲了几声见没有回应便推门进来了。
两人面面相觑,她不说话,他也没有多余的话:“吃饭吧。”
刚熬好的红枣粥还冒着热气,她看得有些出神,他顿了顿,竟然问:“需不需要要我喂你?”
她一个哆嗦,整个人往后一缩,再度进入极端防备状态:“不用了。”
她不是病人,只是一个孕妇,一个打定主意要割舍自己孩子的狠心孕妇。
她不允许任何人动摇自己,包括她自己。
程少颐拉了把椅子在她面前坐定,看她一口一口喝完粥,放下碗,这才缓缓开口:“童岸,我不会娶你。”
童岸无动于衷。
似乎料到她会是这种反应,程少颐并没有停止:“但孩子你必须生下来,等孩子出生以后,你想要回国,或是留在这里,我都可以满足。”
童岸仍然一动不动,程少颐也就耐着性子与她对峙。
依稀过了很久,童岸懒洋洋地抬起头,漠然地看着他:“程先生,你到底凭什么?”
“凭我愿意。”
童岸扑哧一声笑了:“可我不愿意。”
一霎间,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四目相对间,程少颐忽然想起程少凡把密码和地址抄给他时的场景。
当时程少凡衔着半支烟,意味深长地笑:“你可搞清楚了啊,我不是在帮你。”
他的如意算盘很简单,他帮程少颐一把,最好的结果当然是坐等他与方家闹翻。实在不行,他也没什么坏处。
“我知道。”程少颐淡淡答。
程少凡的瞳孔逐渐起了异色:“程少颐,你他妈的是不是疯了?”
程少颐抬头,冷声反问他:“这么多年,你见我疯过吗?”
程少颐狂妄的笑声格外刺耳:“废话,不就是现在!”
直到此刻,程少颐才意识到,程少凡是对的,他在发疯。
在得知童岸怀孕后,他没有知会任何人,立刻买了最近的航班赶过来,甚至在落地时,他整个人都是恍惚的。他没有想好接来下的对策,但心中的那个念头却很明确,那就是他要她生下这个孩子。
也许他这一生都不能娶她,所以他才更要把和她的孩子留在身边。
这个孩子和童岸笑起来会很像吧,毕竟是她的孩子。日后每当看见这个孩子的笑,他就可以安慰自己,她并没有真正走出自己的生命,只是换了个方式陪伴自己。
他明白,这不过是一种自私的念头作祟,又或者,单纯就是嫉妒。
嫉妒旁人有机会与挚爱偕老,而他却没有,所以才固执地想留下什么。
但他真能留下吗?
他明白童岸的固执,她能固执地爱自己五年,便能决绝地放弃他们的孩子,不留一点念想给他。
这才是他爱的那个她。
他们就那样安静地枯坐了一个上午。
童岸意外地发现,这样的沉默原来并不难以忍受。
当一切虚伪的幸福假面撕裂后,真实的她与真实的程少颐面对面,沉默才是彼此最好的选择。
很快,午饭时间到了,程少颐下楼做饭,再端上来,她安静地吃完。
晚饭时间亦是如此。
她吃着他做的饭,心中慢慢浮现起一些陈年旧问,比如他这样的少爷为什么会做饭?想了想,又觉得自己有这样的疑问实在不合时宜。
他和她,现在是从未爱过的关系,无爱,便无需生疑。
晚风渐起,窗外的风景渐渐被夜染成墨色,椅子上的程少颐几乎坐成了一尊雕塑。
童岸的视线掠过他的脸、他的肩线、他微微佝偻的身躯……感觉心脏像被人掰开,硬塞了一颗柠檬,充满酸涩和清苦。
忽然间,门铃响了。
不间断的铃声将她拉回现实,她抬起下巴,硬梆梆道:“来人了。”
“嗯。”程少颐答应了一声,没有动。
她眼中起了疑色,又不想问他为什么不去开门。
果然,不出一会儿,门铃声止住了。
来人自行按了密码锁,“嘀”一声,门开了。
脚步声慢慢近了,程少颐回过头,看见了唐婉的脸。
他面色如常:“你怎么来了?”没提程少凡。
唐婉也配合地没提:“嗯,我请了假。”
程少颐立刻意会,程少凡不知道她现在的举动。
最吃惊的当属童岸,她僵在那里,刚才还算镇定的面容刷一下变得惨白:“糖糖,真的是你……?”
她没想到,最支持自己的唐婉,竟然会背着她,把这一切告诉程少颐。
唐婉来之前就想到会面临这样的局面,清了清喉咙,镇定道:“对不起,傻妞。造成这个局面,的确是我的原因,但我发誓,我不是故意的。我答应你,一会儿一定跟你把这件事解释清楚。”说着她扬扬下巴,示意程少颐,“你出来一下,我有些话要和你谈。”
童岸彻底傻住了。
她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何一夕之间,她曾经最亲密的两个人,一个抛弃了自己,一个背叛了自己。甚至,还有别的事瞒着自己。
“糖糖……”她的眼泪顿时涌出来。
唐婉见她哭了,整个人当即呆住了,赶紧折回去抱紧她:“傻妞,我记得你说过,我们是好朋友吧?”
童岸怔怔地点头。
“那么,在听到我的解释之前,什么都别乱想。拜托你,相信我一次,好吗?”
“……好。”
唐婉皱紧的眉头总算舒展,一霎间百感交集,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谢谢你肯相信我,我的傻妞。”
关上门,唐婉的神情立刻冷淡下来:“程大少爷,你是认真的?想她生下这个孩子?”
程少颐瞥了她一眼:“嗯”。
唐婉眼中闪过了一星寒光:“那你是打算娶这个傻姑娘吗?”
程少颐不说话了。
唐婉冷哼了一声,和她猜的一样。
这个男人和程少凡一样,身体中流淌着程家人冷酷的血液。
她甚至不屑指责他自私。
沉默了片刻,程少颐忽然开口:“唐婉,你认识少凡多久了?”
唐婉微微一愣,笑了:“不久,也就是八九年吧。”
“你是故意接近童岸?”
“程大少爷,”唐婉淡淡剜了他一眼,“你是不是八点档看多脑子坏掉了?只是巧合而已。”
程少凡的确将她送来了心仪的学校,但没有人会预见,她会在那里遇见童岸。也没有人事先知道,童岸会遇见程少颐。
命运偶尔就是这么爱开促狭的玩笑。
“那你认识童岸后,究竟背着她,为少凡做过些什么?”
唐婉沉吟了片刻,说:“事实上,我没有义务告诉你这些,不过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我告诉你与否都不重要了。我只跟程少帆说你在巴黎有一个女人,至于你爸那里,他是怎么添油加醋去告状的,我真不知道。”
“除此之外?”
“什么都没有。”
“那你今天来这里?”
“他不知道,是我私自拿走了地址和密码。我只是想来请求你,放过她。她可能太笨了什么都不知道,但我却很清楚,你究竟生在什么样的家庭。”
程少颐沉默着,像在掂量她话的真假。
唐婉读出他的想法,沉声道:“程大少爷,我没有任何理由骗你,我只是为我的朋友而来。程少凡那天偷看我的手机联系你,并非出自我本意。我过去也曾无数次劝她离开你,都是真心。”
也许是那句“真心”挑动了程少颐的神经,他鲜有的刻薄起来:“既然你口口声声不想她受伤害,为什么还把她的存在告诉少凡?”
唐婉定定地望着他,目光清寒:“程大少爷,你可是一毛钱没给我,我既然拿了程少凡的钱,为他做些事,也是理所当然。只是,我也没有想到,她会这么爱你……我更没有想到,我会这么不忍心伤害她。”
如程少凡所说,过去的唐婉,可没有这么善良。她信奉等价交换原则,所以起初很干脆的把童岸的所有信息交给了程少凡。
然而人毕竟是有感情的生物,程少颐既然能在漫长的相处中爱上童岸,她又何尝不是在漫长的相处中,将童岸当作了此生唯一的挚友。
唐婉静默了片刻,抬起头,再次对上程少颐的眼神:“所以,程少颐,我恳求你,放过她吧。我明白,你和我一样,是因为在她身边,才明白了幸福。但我们都清楚,能带给她幸福的人,不会是你。”
程少颐的身体微微一震,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嘴唇渐渐紧抿成一条线。
唐婉的话撼动了他,他明白,她说得对。
正因为对,才感觉如此不堪。
楼下隐约传来开门的响动,应该是程少凡来了。
程少颐恍若未闻,唐婉见状,径自下了楼。
走到一半,她回过头:“对了,帮我告诉童岸,让她等我一会儿,我跟程少凡谈完,就上去跟她解释。”
见唐婉果然在这里,程少凡脸上似结了一层厚厚的玄冰。
他走过去,挑起唐婉的下巴,质问道:“你胆子还真大呵?”
唐婉扯了扯嘴角,挑衅地笑了:“你偷我一次,我偷你一次,扯平了。”
“唐婉,你是不是忘了谁是你的主子?”
“我没忘,所以从今天开始,我们的交易结束了。”
“你说什么?”
“这些年,我拿走你多少,又还回去多少,你清算好,找个时间告诉我吧。我愿意以任何方式偿还,除了伤害童岸。”
“唐婉,你再跟我说一次!”
“我说,你清算好我还欠你的,我统统还给你。”
程少凡怒极反笑:“怕是你还不起。”
唐婉愣了愣,也傲然抬起头,迎上他灼人的目光:“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吊灯的灯光映得她的瞳孔如黑曜石般透亮,程少凡倒吸了一口气,依稀想起很多年前,他也对她说过这句话。
不幸的王子仍是王子,落魄的灰姑娘却不再是公主。他居高临下地对狼狈的她说:“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但你要做我的人。”
直到很多年后的如今,唐婉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做他的人,不代表做他的爱人。
两人剑拔弩张之际,门铃再次响了。
程少凡憋了一肚子火气,恨声道:“他妈的,唐婉,你说,这地方你还跟谁讲了?!”
但唐婉看上去比他还要吃惊。
意识到门外的不速之客并非他们所识,程少凡重新警觉起来,谨慎地打开门,看见一位年轻女子和一位西装保镖。
“是我找来的人。”程少颐自楼上匆匆下来,“我现在要立刻回国,请他们来帮我照顾童岸。”
唐婉愕然:“你说什么?”
“我要回国,三小时后的飞机。”
“你到底想怎样?!”
“在我回来之前,保证童岸不离开这里一步。”
“我替她安排了周末的手术!”
“我说过了,我要这个孩子。”
丢下这句话,程少颐疾步走向门外的车。
发动引擎,他放下车窗,以眼神示意程少凡:“帮我盯着她俩,你之前开出的条件,我答应了。”
“程少颐!”唐婉气急败坏地追出去,却被他的车甩了老远。
她不甘心地回过头,望着半倚着门框的程少凡,目光灼灼:“程少凡,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协议?”
程少凡充耳不闻,良久,偏着头,对她不屑地笑了:“唐婉,你已经不是我的人了,不配知道我的事。”
北京。
下午三点,午后的阳光慵懒地洒进程老先生的卧房。
闹钟响了,他伸手按掉,起身,准备去书房做事。
程少颐失踪的第四天,他不得不从退休状态中抽身。
拉开门,定睛一看,门前竟跪着个人。
程少颐抬起下巴,坚定地与父亲对视:“爸,请允许我娶她。”
程父定定地望着他的眼睛,眸光阴沉:“……你再说一次?”
“我说,请允许我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