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青黛连连附和:“水生哥多聪明啊,以后还能学会用左手操作机器呢!瞧你哭的,像大鲶鱼似的。”孟丽萍咧着嘴,边哭边反唇相讥:“你才是大鲶鱼呢!”方青黛也不反驳,而是拍着她的手背,耐心抚慰:“好好好,只要你不伤心难过,我是什么鱼都行。”说着,方青黛模仿鲶鱼的样子,瞪起眼睛抿起嘴。孟丽萍忍不住破涕为笑,一拳打在她肩膀:“真难看!”“好啦好啦,这些事呢,之后我慢慢告诉你。当务之急啊,是去你家吃一碗阿公煮的云吞面。你是不知道,水生哥住院这段时间,每晚做梦都是吃面。”
“给了,”陆霄练扬眉一笑,“给了他个下马威,让他转告日本人,再有下次,我还炸。”
陆襄亭本还赞许地点点头,一听后面的话,就登时顾不得风度,恼羞成怒拍起了他那昂贵的皮沙发:
“混账啊!混账!真是随了你那当土匪的爹,又愣又彪,那汪啸林什么人,你顺着他话茬说,都保不齐他跟日本人告你的状。你倒好,明目张胆地得罪日本人,你是不要命了!”
陆霄练看着陆襄亭气急败坏又担惊受怕的样子,第一次觉得,他这二叔的确是老了。
遥想他十七岁那年,因为码头上的事和法国人的狗腿子起了冲突,陆襄亭二话不说,带着人和枪就杀了过来。那狗腿子没什么大本事,却牙尖嘴利得很,话说得别提多难听了。陆襄亭也不惯着,一拳挥过去,给那厮的牙打掉了一半。
末了法国人来当和事佬,那狗腿子一嘴的血,硬是连句整话也说不出来。
如今却是怎么了,一提起日本人,陆襄亭吓得像条炸毛的老猫。
但陆霄练没多少遗憾,反而当着陆襄亭的面笑了出来。
“二叔,”他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会连累你和陆家。”
其实他该笑。
陆襄亭老了,陆家的产业就落到他的手里,那一票兄弟和那些钱,码头与万贯家财,他想拿来保卫上海,就再没有人拦得住。
陆襄亭霍得起身,直气得浑身发抖:
“你说得容易,日本人若是真来找陆家的麻烦,你怎么解决?”
陆霄练不紧不慢在沙发上落了座,拿出打火机,一手护着火苗,点燃了他叼在唇间的香烟。他浅尝辄止,两指夹着烟惬意搭在扶手上,缓慢慵懒地吐出一片烟雾。
“我的确解决不了麻烦,”他阖眼仰靠着沙发背,波澜不惊,“那就解决制造麻烦的人。”
陆襄亭不由一愣:
“你想……杀汪啸林背后的日本人?”
陆霄练不置可否,只是平静地吸烟,直至那根香烟在他指间燃烧殆尽。陆襄亭也陪他缄默良久,玉生香瞧着这对无言的叔侄俩,悻悻缩着脖子,大气不敢出。
半晌,陆襄亭突然笑了笑,抬眼看向陆霄练:
“世道终究要年轻人来恢复清明,我这种胆小如鼠的老家伙,已经没什么用了。”
他伸手牵起玉生香的柔荑,语气里甚至带了些许哀求:
“霄练,二叔是你的家人,可以和你共进退,但是阿玉他们无辜,别让他们受牵连。”
陆霄练从陆襄亭脸上看出了决绝与悲壮,这使他明白,一头狮子即便被岁月磨平了心性上的棱角,也并不代表,他失去了锋利的爪牙。猛兽最后的狩猎,可以用同归于尽作为代价。
从东北到上海,死的人多,怕死的人少。
这一仗从一年前的九月十八开始打,似乎越来越多的人默认,光荣的牺牲,是最好的归宿。
陆襄亭并不例外。
但这一次,他的确太过悲观。
“不至于,”陆霄练淡然道,“我从来不做无准备的事。”
陆襄亭目露狐疑,陆霄练却摇了摇头,将食指竖在唇间,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入秋后,夜晚更早降临在上海滩。
柳水生身体底子好,恢复得不错,方青黛就重新操持起棉纱厂的生意。陆霄练虽炸了她的货,事后却也派徐叔来交涉,免了她那八条小金鱼的债务。
方青黛因此能就近调来一批原料赶工,赶在工期内交付,腾出更多的时间陪伴柳水生。只是因为赶工期,账中羞涩,柳水生不得已提前一个礼拜出院。
这夜,方青黛办好了手续,却远远就瞧见柳水生的病房前站在一名美貌少女。这少女身着鲜艳精致的时髦洋装,踩着一双崭新的白皮鞋,一头乌黑的秀发梳着新潮的欧式宫廷卷发,衬得她白皙的脸蛋如粉雕玉琢,在惨白暗淡的走廊中,犹如一朵盛开的娇花。
“阿萍!”
方青黛笑着朝她挥手。
那女孩名唤孟丽萍,与方青黛是十年同窗、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
孟丽萍的父母都在老家,她和祖父在上海经营着一家云吞铺,味道不错,远近邻里都愿意照顾生意,因此营收颇丰,一家人的日子向来富足。即便如今时局不好,云吞铺子的生意大不如前,孟丽萍也常觉知足,安于平稳。
她心性开朗乐观,性子直率,与方青黛大不一样;模样也生得明艳大气,走到何处都是光彩照人,与方青黛站在一起时,都不免压方青黛一头。
“青黛,你可真不够意思!”瞧见方青黛过来,孟丽萍佯怒跺着脚,老大不乐意骂道,“水生出了这么大的事,你竟然都不和我说!”
方青黛忙紧赶几步迎过去,拉起她的手,赔笑道:
“怕你担心嘛,想着等水生哥好些了再告诉你。”
“我还能不知道你,”孟丽萍自然不是真生气,她马上反握住方青黛的手,笑逐颜开,“你是怕给我添麻烦。但是下次不许这样了,我不怕麻烦,就怕你不来找我。”
方青黛点点头,无奈道:
“好好好,下回呀,我肯定一个电话打过去,全世界先通知你。”
“我在病房就听见外面好热闹,果然是阿萍来了。”
柳水生已然换好了衣服,用左手拎着行李从病房走出来。他苍白的脸上不见愁容,见着孟丽萍,还多了几分笑模样:
“阿萍,好久不见。”
孟丽萍从上到下地打量柳水生,看到他右侧的衣袖空空荡荡,被打成结在身侧晃动,就忍不住鼻子一酸。
“这陆家真没人性!”孟丽萍痛骂着,“仗势欺人,肯定不得善终!”
“阿萍,”方青黛正色劝道,“别这样咒人家,这里面另有隐情,暂时不能与你说。”
“怎么了嘛,有什么不敢说的,你家水生今年才二十五岁,没了一只右手,他……”
孟丽萍越说越激动,竟就在医院哭了起来,引得医护病患纷纷侧目。
方青黛和柳水生相视一眼,柳水生也开口好声哄道:
“没了右手还有左手,我这几天训练左手,都能写字了。男子汉大丈夫,心是顶天立地的,少一只手算什么。”
方青黛连连附和:
“水生哥多聪明啊,以后还能学会用左手操作机器呢!瞧你哭的,像大鲶鱼似的。”
孟丽萍咧着嘴,边哭边反唇相讥:
“你才是大鲶鱼呢!”
方青黛也不反驳,而是拍着她的手背,耐心抚慰:
“好好好,只要你不伤心难过,我是什么鱼都行。”
说着,方青黛模仿鲶鱼的样子,瞪起眼睛抿起嘴。孟丽萍忍不住破涕为笑,一拳打在她肩膀:
“真难看!”
“好啦好啦,这些事呢,之后我慢慢告诉你。当务之急啊,是去你家吃一碗阿公煮的云吞面。你是不知道,水生哥住院这段时间,每晚做梦都是吃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