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整个人颤抖着,闭目,抓着我腕子的手微微发紧,却未曾有半分痛哭哀嚎。他似乎是惯能忍疼的。当时借着幽微灯影,我瞧见他赤裸的上半身。除了那道刀伤,他身上遍布着触目惊心的伤痕。新的旧的,深浅不一,就这般横亘在他赤裸的皮肤上。恰在衣冠之下,旁人无法窥得半分。在我长久的怔楞后,他却是昏睡了过去。大夫姓赵,曾是个江湖人,与我爹有些旧交,后来便也做了随军的医官。这会瞧见我发呆,摸着长须轻轻叹了声:
贺郁之身子骨弱,替我挡下的那道刀伤于旁人来说虽不致命,却能要了他性命。
他差点早夭于十四岁那年。
受了那么重的伤,他不显露半分的疼,只在威胁我一番后,整个人倚在我身上再不动弹半分。
连呼吸都微弱到几不可闻。
我生怕他死了。
在大夫还未来的时候,我就蹲在床头,边喊着他名字,边扇他巴掌。
那时候听旁人说过,将死之人在阴阳边界,若有人能在阳世多唤他几次,便能将他在彼岸给拽回来。
我声声嚎啕,贺郁之到底舍得睁开眼。
没什么好气的瞧着我,半晌才虚虚抓着我的腕:“别哭了,还没死。”
我怕他再晕过去,便迫着他同我说话。
当时大夫已经来了,要剥他衣服处理伤口,我爹顾忌我是姑娘,想让我出去,我没肯离开。
我说:“总归这伤是为我受的,真被我瞧光了,他若介意,我以身相许也未为不可。”
换来的是贺郁之自喉咙里溢出的一声笑。
那伤其实看着就疼。
我眼睁睁瞧着大夫处理他的伤口,给他缝针,血水一盆盆往外端。
他整个人颤抖着,闭目,抓着我腕子的手微微发紧,却未曾有半分痛哭哀嚎。
他似乎是惯能忍疼的。
当时借着幽微灯影,我瞧见他赤裸的上半身。
除了那道刀伤,他身上遍布着触目惊心的伤痕。
新的旧的,深浅不一,就这般横亘在他赤裸的皮肤上。
恰在衣冠之下,旁人无法窥得半分。
在我长久的怔楞后,他却是昏睡了过去。
大夫姓赵,曾是个江湖人,与我爹有些旧交,后来便也做了随军的医官。这会瞧见我发呆,摸着长须轻轻叹了声:
“这孩子命苦啊。
“被人长期灌着北燕的乌虬,那毒药是北魏用来对付战俘的,甚是阴邪。
“好好的孩子就这般经脉尽毁,被折磨的病骨伶仃,还对此毒上了瘾。
“我行医数十年,也曾见过几个被乌虬所控制的,他们想摆脱此毒,戒不掉,亦挨不住疼,不是疼死,便是被这毒药活生生耗死。
“燕将军将他送我这来的时候,他因未曾继续用乌虬,已经发作数日,身上尽是他抓出的血痕,疼得嗓子都嘶吼哑了。
“我花了三月替他拔除体内的毒,他亦疼了整整三月,中途曾挨不住自戕过一回,一簪子生生扎在心口,幸亏因为疼得失了力扎偏半寸,不然神仙都救不回来。
“后来被你父亲斥责一通,似乎想明白了,也再未曾求过死,竟忍着常人难忍之痛活了下来,这才被你爹接回燕家。
“谁知道一劫刚过,又遭此祸,他身体本就弱,经不住这一刀,也不知能不能活。”
我以往只知道贺郁之身世凄惨,又怎知他受过这般的苦?
想着他的伤是为我受的,霎时悔意愧意尽数涌上心头,恼恨自己曾欺过他,亦早早将他对我做的诸般恶事抛向了九天云外。
不出意外,他当夜发了烧。
烧了整整三日,我亦在他身边守了他三日。
直至他彻底度过危险期。
第三日退了烧,人在昏迷中却是被梦魇住了。
喉咙里溢出几声呜咽,似哀鸣的幼兽。
他无意识地在梦里哭泣,开口唤着他的阿爹,他的阿娘,他的阿姐和兄长,他哭着说:“我太疼了,你们能不能带我走。”
任谁都遭不住美人示弱垂泪。
我从小榻起身凑近他。
没伺候过人,却也大概知道,贺郁之这般时该是要哄的。
我遂坐在他塌边,伸手轻轻拍他。
当他从梦魇里蓦地惊醒时,眼神还是近乎惶惑的。
我就这么对上他湿漉漉的眸子。
他看着我,那不可抑制的悲意还未来得及收敛,下意识地说:“我冷。”
我被美色所惑,瞧他一副梨花带雨,苍白病弱的模样,只觉得他甚招人疼。
他说一声冷,我鬼迷心窍,想都没想便爬上床,钻进被中,小心的将贺郁之抱在了怀里给他当人形暖炉。
真当美人在怀时,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混账事。
幸得贺郁之伤重初醒,心神浑噩,脑子还不甚清醒。
他未觉得不妥,还不动声色往我怀里缩了缩。
我已经将人抱了,也拉不下脸再将人松开。
这会他呼吸喷薄在我耳后,孱弱得很。
轻若落羽,撩拨得我耳边发痒。
谁都没有再说话,贺郁之长久的静默,而我抱着他亦试图装睡。
半晌,在我以为贺郁之复又睡熟后,怀里的人却蓦然开口:
“贺家护了南梁数十年,军功赫赫,从无愧家国。
“当年我父亲被指为叛臣时,本以为尚有口舌可争辨,尚能寻到证据自证清白。
“可冯越封死了贺家所有的退路,他用贺家百余人的性命逼迫交出渝州布防图,若不应,便杀一人。
“当真可笑,贺家一门除我以外尽忠烈,无人愿意将布防图交给冯越这个叛国弄臣。
“他们嘶着声用最难堪的言语咒骂着冯越,继而辱骂声又被长刀生生斩断,我亲眼看着他们被枭了首。
“那天下了很大的一场雪,地上的雪尽数被染成红色,我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在我眼前。
“唯我最无血性,也唯我最贪生怕死,亲历那场屠杀时,我躲在最后,躲在最角落。
“看他们死绝了,死尽了,我才有勇气亲口承认贺家叛国的事实,还带着冯越去暗室交出了渝州布防图。
“我后来总被这样的梦困住,梦里弥天大雪,满地的残躯浸没在雪里。
“头颅滚落,依旧不住的流着赤色的血,他们双眸未瞑,至死都在盯视我,好似在嘲弄我是个只求独活的小人。”
贺郁之声音很轻,他心上的那道伤经年都没有缓解之时,如今生死一遭,浑噩间到底需要一个理由宣泄。
“总要有人活下来去报仇,你做的没错,他们也不会怪你。”我的手无意识的攒紧他的衣袖,这会还不忘反驳。
贺郁之背负满门血仇,活着比死更难。
他选的是最难的一条路。
“现在想想,冯越当年权势虽盛,再如何弄权,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将圣意给越过去,他杀我贺家满门,背后定然还有旁的推手。
“燕如意,若是你两年画牢为囚,在手刃仇人以后,发现仇未报尽,前方还有一块永难撼动的顽石,你当如何?”他垂眸问我。
贺郁近乎审视地瞧着我,执着的同我要一个答案。
我知道贺郁之要做什么,之前他对我一番威胁犹还不够。
他还需我燕家这棵乘凉大树,自不能让我父亲知晓他半分心思。
因而他在今夜拖我下水,让我怜他惜他,继而替他守着他那秘而不宣的仇恨,守好他接下来所要行的悖逆之事。
当时年幼,哪怕我明知贺郁之已生了不臣之心,却也只觉那是在以玉击石。
到最后,大火焚身的是他,不得好死的依旧会是他。
我知我无权干涉,却不想贺郁之走上歧途。
我遂道:“若是我啊,定然好好去活,痛快去活,活过所有仇人,将他们尽数熬死。”
说来我非局中人,到底不能感同身受。
因而我这句话唤来得却是他一声嗤笑。
他笑我年幼,笑我天真,还笑我将一切想的太过轻易。
那笑到最后变了音,逐渐尖锐刺耳。
他看着我时眸色薄凉得很,在我耳边说的话更似利刃般尖锐,他说:
“往后,我遇神杀神,佛挡杀佛,哪怕真有皇权横亘,我活着一日,也必将皇权给翻过去。
“燕如意,我贺郁之此生非大仇得报不可解脱,不要妄图阻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