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自江夏王萧潜交出兵权离开荆襄之地后,他便也辞去了官职,跟随江夏王爷来到建康做了一位散居王府的门客,日常里与王爷交流诗书,切磋些刀枪棍棒,而自己之前打过的那套枪法有许多招式都有这位刘世叔教导过的影子。此时再见到他,只觉得这位刘世叔身上少了几分风雅,却多了几分质朴。刘伯宣拭干眼泪,脸露喜色:“小王爷,看样子您的疯病是都好了?方才见那枪法如得王爷真传,便已猜到是您,只是多年不见想试试您的本事,说真的,那枪法还真是不赖,想必世子也是时常操练。”
萧宇睡得很沉,他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他回到了多年前那个寒冷的隆冬。
那是他母亲出殡的那一天,洋洋洒洒的纸钱如飞雪一般天际间飘散,他望着他母妃的棺椁被人抬进了陵寝的墓室。
那时年幼的他感觉整个天都要塌了,他拼命呼喊着母妃,却再也听不到母妃的任何回应。
他希望看到他的父王,在那个时候只有他父王才是他最坚强的臂膀,但父王却没有陪在他的身旁。
他伤心欲绝,茫然不知所措,却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阵刺耳的冷笑。
他怒上心头,猛然回头,却发现场景回到了王府之中。
他看到了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了王府门前,一位娇媚的少妇带着一个和他岁数相当的男孩儿在王府奴仆的簇拥下走进了王府大门。
只见少妇面如冰霜,举手投足间显示出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似乎视一切都为无物。
而男孩儿突然跑到了萧宇面前。
“你是谁?为什么在我家?”
“你家?这明明是我家,我是江夏王世子萧宇。”
“放肆!我才是江夏王世子!”男孩儿一把将萧宇推倒在地。
萧宇更是生气,他一咬牙,正待爬起来和男孩儿干架。
这时,他父王的声音传了过来:“宇儿,过来见过你的新母妃和弟弟!他们刚从荆襄回来。”
母妃?弟弟?
萧宇心头一惊。
他看着那个自称江夏王世子的男孩儿正一脸敌意地望着自己,而那位美貌的少妇冰冷的脸上却出现一抹冷笑。
“这就是琅琊王氏生的那个孩子?一看就是福薄之命,真是可怜!”
萧宇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然而这时眼前的场景又发生了改变,他出现在了一处富丽堂皇的大房间里。
他突然感到浑身酸痛,而一双好看的纤纤玉手正在帮他往身上涂抹着金疮药膏。
萧宇想看清眼前这个人,但她的影像在自己的眼前是那么的模糊不清。
她突然开口了,声音温婉中带着怜悯:
“宇弟,怎么又和他们打架了。”
“因为……因为他们说你坏话……”
“呵呵,说我什么了,能让你那么生气?”
“他们……他们……”
萧宇支支吾吾,那些难听的话语正噎在他的喉头无法吐出。
“唉……”
她的语气中似有凄婉。
萧宇鼓足了勇气:“他们说你美得不像是人,倒像个妖精,他们说你是狐狸精转世,早晚要祸乱宫墙。”
那个看不清容貌的少女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了一个淡淡的酒窝。
“让他们说去好了,我是大齐的郡主,若说要祸乱宫墙也不会是我们大齐的宫廷……如若我远嫁他国,为了我大齐,祸乱他国又算得了什么呢?”
听到这里,萧宇眼眶模糊了起来,他想去拉那双玉手,却发现什么也没抓到。
眼前的场景渐渐消散,他的灵魂又回到了当下他的躯体之中。
……
似梦似醒中,他的耳畔传来窗纸哗啦啦的响声,在呼啸的北风中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缓缓从破草床上坐了起来,身旁那个破炭炉里的炭火早已熄灭。
他无视着这里的寒冷,心绪都沉浸在这个梦里,他已经把自己当作当作这个世界的萧宇了,不禁咧嘴苦笑。
梦毕竟是梦,与真实有着差异。
母妃出殡的那一天,父王是一直陪在他的身边的,一直握着他幼小的手,甚至把他握得生疼。
那位在他母妃过世后,才从荆州被接回王府的侧妃刘氏对待任何人都是平淡如开水一般,对他虽谈不上热络,但也极为客气。
而那个小男孩儿叫做萧聪,生性腼腆内向,像个女孩子一样从不与自己争执,还经常屁颠屁颠地跟在他的后面,看着他上树掏鸟窝。
想到这里,萧宇不禁又是苦笑一声。
他们母子现在怎么样了?
或许在皇室大清洗中已经被萧玉衡给杀掉了吧!
至于梦境最后的那个女子是谁?
她那嘴角浅浅的酒窝和那只修长的纤纤玉手,在萧宇脑海中是那么的深刻。
萧宇似乎觉察出在他记忆深处有一片记忆缺失的区域,梦中的那位女子到底是谁?她虽美丽,但样貌却又为什么如同被水雾遮盖去了一般?为什么她如母亲般温柔却又似乎如同幻梦?
想到这里,萧宇抬眼看了看眼前的昏暗环境,只有几束银色的月光穿过破败的窗棱映照到了屋里。
“咕噜噜……咕噜噜……”
这时他的五脏庙开始不满地抗议了。
想来白天从台城回来以后还没吃过一点儿东西。
于是他准备去前院赵管事那里看看,说不定能弄到点儿什么吃食。
就当他站在窗前伸着懒腰的时候,突然听到外面的院落里传来了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阵轻微的“沙沙”声。
外面有人!萧宇突然警惕起来了,会是什么人呢?
于是他来到破窗前,向外望去。
只见月光下一个身形高大的黑影正背对着他的方向站着,那人身后的雪地上有一串扎实的脚印。
见这人站在原地东张西望,萧宇更是起疑。
到底是个什么人会出现在这里?
想起白日里在外面见到的那些明哨暗岗,萧宇立马打消了这是个贼的想法。
再说哪有贼会来触一个被严密关押的钦犯的霉头。
突然他又想起了那位生性多疑的皇帝萧玉衡来,想起了白日里陪着那个疯子的种种细节。
萧宇不禁心头一凛,不会是萧玉衡再三思量之后,还是决定杀自己灭口吧!
但一想,这又不对。
想杀他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依那位皇帝的性子早就让人大张旗鼓地把他拉到门外砍头去了。
猜测总归是猜测,眼前这人怎么感觉都像是来者不善的。
好在穿越前他服役过,多少还有些擒拿格斗的本事,再加上现在的这副结实得要命的身体,与他周旋不见得就落在下风。
大不了打不过翻墙就跑,总之那土墙又难不倒他。
以后再隐姓埋名,远离皇家这是非之地,以他一个现代人的思维能力,不愁找不到发家致富的方法。
萧宇正想到这里,突然他听到前院传来了赵管事轻微的咳嗽声。
只见那个黑影像触电一般地一扭头,他轻步向着前院的方向摸去。
这时,萧宇心里咯噔了一下:坏了,他肯定把住在赵管事当成他了。
想到这里他心中一沉,开门便溜了出去,轻步跟在了黑影的后面。
当萧宇来到前院的二进门后的时候,只见那个黑衣人突然又在院中站定了下来,他又开始四下打量着院内那几间漏风的破屋,似乎是在寻找声音的来源。
借着月光,萧宇注意到那黑影的背后背着一个长条状的东西,那分明是一口剑,这果然是个刺客!
萧宇一咬牙,都说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趁着自己未失先机,不如先干翻他。
这是门边上的一根又粗又长的烧火棍引起了萧宇的注意,这棍棒分量恰到好处,打闷棍是最好的物件。
这时,乌云遮月,借着这天时,他抄起家伙事儿向着黑衣人的背后摸去。
好在北风呼啸,多少遮蔽了萧宇的脚步声,当他靠近黑衣人时,对方似乎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身后有人。
萧宇顾不得多想,掐准时机,一闷棍就抡了出去。
闷棍呼啸而至,只听黑衣人冷哼一声,他并不回头只是敏捷地就地一滚,闷棍居然落了个空。
先机已失去,萧宇暗叫不好。
只见黑衣人就地翻滚起身,背后长剑出鞘,立于当地和萧宇对峙着。
此时萧宇感到有些费解,对方明明是个练家子,实力远在自己之上,却为什么不急于向自己亮杀招?
“你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萧宇问道,他举起烧火棍做进攻状。
“你又是什么人?”那黑衣人低声问道,他语调中同样带着困惑。
“我是什么人不用你管!”萧宇说着便举棍冲着黑衣人攻了过去。
萧宇这一棍舞出,一些关于少时枪术的记忆一下子涌入他的脑海,手中明明使棍,偏让他舞出了长枪的感觉。
黑衣人稍稍一愣,当长棍直戳向他心口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但手中长剑三两下就将枪术给化解了。
“枪法倒是俊,但少了些变通!”黑衣人借空说道。
萧宇见对方对自己并不下杀手,反而还对枪法做出点评,不禁更是吃惊,而他手中的长棍也渐渐失去了之前的凌厉,双方似乎变成了点到为止的比拼。
黑衣人见萧宇懈怠,他手中的长剑却凌厉起来,似乎想要逼出萧宇的本事。
但萧宇枪法顿时打乱起来,只听黑衣人厉声道:“这是什么招式!棍走游龙不是这样一挥就了事的,要是真的面对敌人,你的右手就没了!”
萧宇一愣,这黑衣人到底是谁!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对方手中长剑借力一挑,已经将萧宇手中的烧火棍挑了出去。
萧宇呆望着落在雪地里的长棍,黑衣人却呵呵一笑将长剑收回剑鞘。
而这时院落一旁的一间简陋的矮房里突然亮起了灯光,赵管事举着灯便开门走了出来。
“大半夜的,谁在外面啊?”
萧宇并不作答,他扭头望向了站在不远处的黑衣人,而黑衣人的脸庞也在灯光的映衬下清晰了起来。
“赵管事,身体可好!”黑衣人朗声道。
只见赵管事使劲搓了搓眼睛:“哎呀!刘长史,怎么……怎么会是你!”
黑衣人捋着长须笑了笑。
赵管事又把视线望向了萧宇:“小王爷,你也在这里,刚才……刚才……”
萧宇的大脑此时还在飞快地转动着。
这位刘长史……
萧宇忍不住又端详着眼前这位一副儒生模样的中年男人,只是这位美髯公的须发多了些许银丝。
他心中突然一亮,失声叫道:“刘世叔!”
说罢顺势便要去拜。
黑衣人赶忙搀住了他,自己退后三步,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这次轮到萧宇将他搀起。
惨白的月光下,风雅儒士已经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了。
萧宇心中也是泛起了一阵酸楚。
这位黑衣人正是当年常伴江夏王左右的幕僚行军长史刘伯宣。
当年自江夏王萧潜交出兵权离开荆襄之地后,他便也辞去了官职,跟随江夏王爷来到建康做了一位散居王府的门客,日常里与王爷交流诗书,切磋些刀枪棍棒,而自己之前打过的那套枪法有许多招式都有这位刘世叔教导过的影子。
此时再见到他,只觉得这位刘世叔身上少了几分风雅,却多了几分质朴。
刘伯宣拭干眼泪,脸露喜色:
“小王爷,看样子您的疯病是都好了?方才见那枪法如得王爷真传,便已猜到是您,只是多年不见想试试您的本事,说真的,那枪法还真是不赖,想必世子也是时常操练。”
“刘世叔,那还哪能算是枪术呢?我只是借着记忆胡乱打的,至于那疯病,现在真是一言难尽。”
刘伯宣看出萧宇似有难言之隐,便不再深究,转开话题道:“世子本就天资聪慧,假以时日,枪术定能大成,到时候袭取王爷衣钵,定能纵横疆场,无往不利,到时见王爷见了也一定会满心欢喜的。”
“我父王……唉……”
想到还呆在猪笼里的父王,萧宇脸上立马露出愁容。
“小王爷……”
“哦,刘世叔,您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萧宇转移话题问。
“说来话长了......”刘伯宣叹口气说道,“当年离开王府之时,根本就不曾想过后来王府竟会无端被抄,王爷蒙冤下狱不知所踪。我自益州一听得消息,就星夜兼程赶回京师,但一切都已晚矣……这三年之中,我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王爷和小王爷。虽然多方打探却只知道王爷被囚于深宫,而我也是最近才从几个外出办差的内官口里偷听到了小王爷您的下落。”
“都言树倒猢狲散,王府败落,亲朋故旧唯恐避之而不及,刘世叔高义,小侄代家父承谢二叔。”
萧宇说罢便要去拜。
“使不得,小王爷!”刘伯宣抬手就去搀萧宇,“在下生于草莽,当年蒙王爷知遇大恩,委以上宾,某虽不才,王爷遭遇不测,本当侍立左右,为王爷排忧解难,怎耐伯宣身处荒蛮,相隔千里,不能鞠躬尽瘁报王爷大恩于万一,王爷对在下恩同再造,又怎能受小王爷一个谢字呢?只是王爷……”
“刘世叔,我昨天见过我父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