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皇子这一支既然没有死绝,未尝没有可能。我告诉她:虽已穷途,鄂南却还留着青山。定安大将军已死,但鄂南的十万大军还在,其中未必没有感怀旧主的人。这也是轩帝处处忌惮之因。峗那次没有过多的交集,我是给他们一丝希望,也是为顾氏留一条退路。我与父亲想法不同,傅琮确实样样都好,却不是当帝王的料。三年,足以让那个蛮荒偏僻的县改头换面,也足以让卧龙飞天。只是我没想到的是,偷偷进京找我谈判的会是一个女子——苏折桑。
我还没出生,道路就已经铺好,一步步按长辈们的要求,习文练武,功课不敢有半分怠慢。峗
母亲常常看着我的伤口哀哭,她心疼我,但是也只能擦擦眼泪。
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可是洛阳顾氏,帝王驾崩皇朝湮灭,也一直屹立不倒。根深蒂固,枝繁叶茂的家族不知是我坚不可摧的铠甲还是牢笼。
我是未来家主,品行事关家族存亡。所以别的孩子还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年纪,我已经沉稳的像个大人,其中吃的苦头,自无法一一言明。
我就按照他们期待、规训的那样长成了下一代家主的模样。
十八岁时,我下场参加了科举,中了殿试二甲的传胪,成绩中规中矩。低调行事稳重前进,是父亲一直强调的。我似乎也练就了心如止水,只是慢慢才发现那好像是一滩死水。
在父亲的安排下,我被派去一个荒蛮偏僻的地方做县令——他说要打磨我的处事情能力。赴任的半途上,遇见了被驱逐的七皇子傅戎和他的妻子苏折桑。
她看起来很消瘦,干瘪瘪的,不像闺秀更像难民,和她名动京城的姐姐除了顶着一样的姓外,丝毫看不出有什么联系。峗
她的右脚受伤了,一瘸一拐的进来,在高高的柜台前摸索了良久,才掏出一点点碎银,要大夫去客栈,她找大夫却是为了傅戎的病。她觑着大夫的脸色,说话的声音颤颤巍巍,怯生生的似乎害怕被人赶出去。
她让我想起一只猫,它叫颜如玉。
我在书院后的墙角发现的,它的右脚受伤,它瑟缩着小心翼翼地盯着我,我靠近半分它便要跑,它怕我——尽管我并无恶意。我强行把它捉过来,为它疗伤,给它吃食。时间久了,它非但不怕我还越发张狂,在我看书时曼妙的躺在摊开的书本上,所以我给它取名颜如玉——书中自有颜如玉。它不开心的时候还会咬我的衣袍。死寂、肃穆的书房开始鲜活起来,好像生命也不总是孤独的。
可是我最终亲手掐死了它,它梗着脖子在我手中挣扎的每分每秒,都格外的清晰漫长像一把小刀在大脑中慢慢的划拉,直到咽气它玛瑙般晶莹剔透的眼瞳巴巴的望着我,不知道是出于难过还是怨恨,我想我也被自己掐死了,不然为何无法呼吸?
我大病了一场,昏沉间,向来柔弱不敢多言的母亲也尖声和父亲争吵。
“衡儿自小刻苦听话,他不能去外面和其他孩子玩,养只猫解解闷算是什么大错?这你也要逼他!你分明是要把他逼死!”
“他这是玩物丧智。他今日养猫,明日呢?是不是还要和街上那些纨绔去遛鸟啊!”峗
“你们顾家的这些我不懂!倘若你把衡儿逼死了,我也跟着他一起去!我们娘俩死了,看谁来继承你的香火!”
“行,你们都是我逼死的!死了我便再娶再生,想进我顾家门的大有人在!”
最后只剩下母亲哀恸的哭泣,我用力睁开眼,我想我错了,我应该听父亲的话摒弃一切杂念,一开始就不应该救颜如玉,这样后院会一直有一只猫,它瘸脚但是活着。
后来,诸事一板一眼,皆按父亲所言,父亲很满意。
母亲却偷偷给我塞了一只猫,和颜如玉长的几乎一眼,但是它不怕我很高傲。我没有要,我怎么能把颜如玉杀死,又找一只来替代呢?我永远记得那双让我窒息的眼睛。
不知为何,向来身体健康的人,每年这个时候都要病一场。我每次都会主动看大夫,问他是为什么,大夫说是心病,心如磐石的人怎么会有心病呢?我想是颜如玉来看我了,但是它生气了。大夫开的药,我拿回去一概不吃,这是颜如玉对我的惩戒,我怎么会避开呢,痛一分反而安心一分。
良久,我抽回思绪,大夫已经抓好药了,他叮嘱道“公子还是放宽心,万事过去了就随它去吧。”峗
我笑笑,没有回答。
大夫转过身,有些不耐烦,“都说了我一屋子的病人没有空去出诊!”
她有些脱皮的唇嗫嚅,明明是害怕的,却还是杵在那儿固执的像头牛,“那你什么时候有空,我,我在这等你——”
彼时正值盛夏,医馆后院一颗枣树,蝉鸣阵阵,同我遇见颜如玉那个午后一般。
明明一脚踏出去了,我还是折了回去,将一锭银子放在柜台。
她小跑着跟上来,说谢谢。眼睛谦卑的不敢看我。
早在半个月前我收到了消息,七皇子夫妇在洛峰山不幸遭遇山匪抢劫,尸骨无存。峗
她的清瘦的脸上,脖颈上还有伤痕,拖着的右腿。显然,是死里逃生出来的。
突然响起父亲的感概:太子样样都好,可惜性子过于和善。
西戎近来虽相安无事,只怕终究是狼子野心。
我让长随把身上的银票都给了她,她诚惶诚恐,并不敢收。显然她不知道我的身份,但是我也没有打算告诉她。
七皇子这一支既然没有死绝,未尝没有可能。
我告诉她:虽已穷途,鄂南却还留着青山。
定安大将军已死,但鄂南的十万大军还在,其中未必没有感怀旧主的人。这也是轩帝处处忌惮之因。峗
那次没有过多的交集,我是给他们一丝希望,也是为顾氏留一条退路。
我与父亲想法不同,傅琮确实样样都好,却不是当帝王的料。
三年,足以让那个蛮荒偏僻的县改头换面,也足以让卧龙飞天。
只是我没想到的是,偷偷进京找我谈判的会是一个女子——苏折桑。
她显然没有认出了我,仰头冲我笑,明媚到万物复苏,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落落大方的向我行了一礼,代表了傅戎的诚意。
去年冬,轩帝隐疾爆发驾崩了,太子登基的成为景帝。峗
同年,十万定安军连同鄂南郡三省郡守一起叛变,气势汹汹连取十座城池,失踪了三年的七皇子再次露面。
郢合的江山出现了裂痕。
苏折桑表明了来意:要我帮助傅戎东山再起。
傅戎在短短三年里可以做到这个地步,除去定安将军留下的势力外,他本身也是出了名的谨慎狠厉。这样脱胎换骨的七皇子,远比斯斯文文的太子更适合做一国之君。
我没有答应,而是问她:“我为何要帮你?”
父亲是太子太傅,景帝登基后便封他为阁老兼任丞相之职,景帝对顾家可谓是全心全意信任。父亲也是忠心耿耿。
站在百姓的角度来说,景帝会是个庸庸碌碌的皇帝,但站在顾家的利益上来说,只要不出格,顾家只会越来越繁盛。峗
所以,我完全可以不冒这个险。
她早有准备,丝毫不慌乱,笑盈盈的说,“无用的帝王最容易产生奸臣,没有永远的安稳,不思进则只能退。”
我不置可否,只有变化才是永恒,有朝一日傅戎也会变,顾家的处境未必会比现在更好。
“景帝遇事温吞保守,过于死板,只怕顾尚书的想法再过几十年也无法施展。”她眼睛亮亮的,和三年前判若两人,“王爷说,若想真正富民,必要开海市,修运河。”
为官者,都有为民请愿tຊ的想法,除去顾氏一族的权衡,我也有自己的想法。
那就是修运河,开海市,打破士农工商的压制,鼓励百姓行商。另外也打破是田就种稻谷的传统,推行因地制宜,当地种什么丰收便只种什么。
我和父亲提过这个想法,还没说完父亲就打断了,他和景帝都是求稳保守的,他们拒绝推翻几百年累积下来的传统。峗
“王爷见江南洪涝,百姓亟需赈救,官府却依旧迂腐固执。十分心疼,若能赐福百姓他愿意去走前人未走之路。”她很是诚恳,“王爷有造福万民的心,也愿意拿十足的诚意求贤能之士。”
其实她说全对,这些年来我一直藏拙,大多数人逢迎我,是因为我的家族,我的策略他们也是点头,但是掩饰不住笑意。
“你觉得我的策略当真可行?”
“顾尚书何必谦虚,王爷常说你是天生的相材,只是未逢明主。”
她说话时,一双杏眸总是那样诚恳的盯着你,语气温和叫你忍不住去信任。
我不由拿她三年前的模样对比,她身上早已没有小姑娘的怯懦和狼狈,取而代之的是雨过天晴,万里晴空。
“王妃入京可回过苏家?”我随意找了个话题,窗外湖光粼粼,莫名有了闲聊的欲望。峗
“没有。”她很坦承,而后又补充道,“他们早将我从族谱除名,说苏府没有做逆贼的女儿。”
我没有从她脸上找到愤懑或者是难过,她很平静的说,“我向来亲缘浅薄,他日我若是败了他们也不用难做,我若是胜了便求王爷留他们一命,送他们回故土安享晚年吧。也算是报答了他们的养育之恩。”
没有自怨自艾,坦然接受,很是洒脱通透。
“不觉得遗憾吗?”受父母恩却少了那么点缘分,不觉得难过和委屈吗?
她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年少也有诸多不平,现在有一人敬重我爱护我,他填满了那些沟壑,便不在觉得遗憾,我心安处是故乡。”
我听说过,七王爷对她很好,年少夫妻,患难与共,一瞬间我竟然有些羡慕。
官场沉浮,如履薄冰,若某日,我头顶的乌纱帽掉了,可也会有这样一个女子不离不弃的跟身旁?峗
心动大概就是从那个假设开始的,趁着合作的往来,我忍不住偷偷留意她的消息。
她喜欢跟着小兵游览山考察地势,她马术学了没几年但是骑起来很是飒爽,为了方便她穿着男装,华彩风流丝毫不输男子,营中的小兵对她很是敬佩。
当听到每次七皇子归营她都会提前半个时辰在外面等候盼望时,我独坐在书房中,生出了一丝落寞。
关于她的消息我没有让人刻意去搜集,不止那里听的,七零八落听过就记得,片段积攒的多了也能连起一二。
回想起来,心中虽有波澜,我却并没太在意。直到听闻她被俘,长随惊叫,“公子怎么了?脸色白的吓人!”
我立马给傅戎写了信,等送出半日才想起来,我叫的是顾家的人,信上还盖了我的私章。
二十年来,第一次行事如此漏洞百出。我问母亲,“为什么会为了一个人方寸大乱?”母亲说;“关心则乱。”峗
可是我为什么会关心呢?大概是我和她是一条船上的人,我和她结盟,她若是出事如何实现推新政。我不敢多思,胡乱的给自己找了一个理由。
傅戎赶回来,景帝以苏折桑要挟傅戎退兵,傅戎犹豫了。苏折桑却大喊,“王爷不必管我,进兵攻城,机不可失!”
我也在城墙之上,站在父亲身后,傅戎拧着眉头陷入了两难之地,身后数万大军与一个女子,这个天平本身就是倾斜的。傅戎只差这一城,胜利就在眼前,怎么可能退步?
我看着那个视死如归的背影,她被捆着,也只有细细的一条,瘦的厉害,内心不敢接受她就这要赴死,在苦尽甘来的前一刻。
在僵持的时间里,我背着父亲进宫找了景帝。郢合早就回天乏术,众人虽不承认,却心知肚明。
我弄醒了重伤昏迷的景帝,把他带到城门口,他说:“开城门——”
父亲死死的盯着我,一箭射过来。峗
我背着父,扶持傅戎上位。
城门大开时,父亲没有降,而是带着那些愚忠的臣子,挡在了景帝身前,苍老的声音大喊:“清扫逆贼,誓死不降!”
那个固执的身躯终究没拦住汹涌而入的千军万马,他和郢合一起湮灭,死在大晋王朝的马蹄下。
父亲很早就告诉我:“皇城脚下尸骨累累,一将功成万骨枯。”
他最终也成为了其中一具,洛阳顾氏祠堂中又多位碧血丹心的阁老。
父亲那箭偏了,射穿了手臂没有射穿心脏。
我知道,他不怨我扶持傅戎,我和他政见不同。峗
但是他恨我劝景帝投降,一代君主可以死却不能受此侮辱。
大约在很久之前,我问父亲说,“若是我与父亲政见不同,父亲会生气吗?”
父亲说,“为臣者,效忠君主为民请愿没有对错之分。七王爷确实比景帝更有魄力。但誓死效忠景帝,这是我的夙愿。”
“若他日风云变,只要你保护好洛阳顾氏,对的起先祖的托付,我不会怪你的。只是你也不要劝我回头,我也有我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