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有话要带给你父亲吗?”“无。”阿川摇头,他抬头看向容昭:“谢谢姐姐。”“不必客气,我只是尽一些绵薄之力。”她看着眼前的男孩:“不知道等我回来之时,你还在不在此处。若是入了幽都,还请托梦告知我,要如何才能拜祭你。”阿川望着她笑起来,他想起那身天青色的衣袍,很是好看。面色似不如从前可怖,他答道:“好。”容昭回院子里换了身男子的衣物,给丽娘留了纸条,她如今已识得一些简单的字了。
丽娘没有追问。
两人倚着斜阳走回院子,一路上说说笑笑,倒也并不无趣。
拐了个弯儿,那座白墙黑瓦的院子出现在眼前。
丽娘本是有些害怕的,但见容昭住在此地许久并没有异常,这胆子也渐渐大了些。
门上的锁很新,容昭从荷包中掏出钥匙,院门打开,斜阳照在影壁上,树影摇晃。
绕过影壁,便能看见庭院中间的桂花树,阿川便靠着树干席地而坐,浆洗得发白的衣摆铺在青石板上。
但衣袍上却未落上一粒灰尘。
听到脚步声,他朝外望去,见到来人,脸上微微牵起笑意。
虽有些僵硬,但还是能看出他眼中的欣喜。
丽娘去厨房忙活了一阵儿,不一会儿便端出来几道小菜。
家常又美味,容昭就着饭用了不少,走了一天,腹中确实有些饿。
晚餐后,丽娘又在灶上烧了一锅热水,这才拎着灯笼离去。
容昭沐浴过后,依旧泡了一壶茶,坐在石桌前。
阿川飘然而至。
容昭看着他隐隐翕动着鼻子,抬手给他也倒了一杯,茶香氤氲。
少年的脸顿时生动,仿佛能闻到香味也是件令他愉悦的事情。
想起什么,容昭返回屋内,再出来时,手中捧着一套衣袍。
天青色的崭新料子,十分好看。
阿川神情一怔。
“你们鬼魂,要如何才能收到生者送的祭品?”容昭微微斜着脑袋,她沐浴完并没有束发,长长的发丝垂落在脸颊,英气之中又有着难以形容的明媚。
阿川拧眉想了会,最终叹了口气:“我也不知。”
容昭显然没想到他是这个回答:“你没收到过吗?”
“没有。”他答道。
“那你身上这身……”
“大约是我死的时候,穿的衣服吧。”
浆洗得发白的衣料,单薄又陈旧的鞋履。
容昭皱了眉:“这院子,并不是你的家。”
虽然这处院子不大,但处处透着新,能住在此处并花银两去修缮房屋的人家,虽不算顶顶富有,但也算富裕了。
又怎会容忍家里的小郎君穿得如此陈旧?
阿川摇头:“不是,但我已记不清我家住在何处,想来再过不久,我便会忘记一切。生魂被困、不入轮回,永远逃脱不得。”
容昭仔细看了下他身上穿的衣服,下摆处磨损明显,袖子上破了个口子都未曾缝补。
“你的娘亲呢?”她指了指那道口子:“破了的衣服,没有人帮你缝补吗?”
阿川的神情骤然一滞。
他无意识地喃喃道:“娘亲…我有娘亲,我的娘亲是谁?”
他不断地呢喃着,神情从恍然变得痛苦,仿佛有什么不该忘记的事情,却被他全然抛诸脑后。
“我的娘亲……”他感觉到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手用力握成拳也无法控制分毫!
脸上顿时浮现出死气!
青黑而又可怖。
容昭被他结结实实地骇了一跳!
她站起身,强忍着内心的恐惧走近他,蹲在他面前,认真地望着他:“阿川,阿川,别想了!”
阿川却置若罔闻,眼神空洞。
魂体在剧烈地颤抖。
“别想了,阿川!”容昭扬声道。
可却丝毫不起作用,风声顿时响起,桂花树叶簌簌而落,窗户上糊的纸被风刮破,裂成几瓣,可怜地挂在窗框上。
檐下的灯笼摇曳,烛火明灭。
仿若地狱!
容昭动弹不得,长发高高扬起,院子中尘埃扑面,她抬手用袖子掩住脸。
风越来越大,有树叶被裹挟着吹起,锋利得如同刀刃一般,瞬间割破了容昭裸露在外的手背。
白皙的皮肤瞬间裂开一道口子,殷红的血蜿蜒流下,滴入脚下的青石板。
有什么气息在空气中涌动。
似血腥、又似异香。
如同丝线一般,从阿川的鼻尖钻了进去!
他的眼睛渐渐恢复清明。
庭院中风声渐歇。
桂花树叶飘落在地面,檐下的灯笼不再摇曳,烛火安稳。
容昭的衣摆垂落,她微微松了口气。
抬眼时,却见阿川目光灼灼地望着她手背的伤口。
他的嘴唇嗫嚅了半晌,最后轻声道了句:“抱歉。”
容昭捡起被风刮落而碎了一地的茶具,摇头道:“无事,我方才是否说错了什么,你才会有如此剧烈的反应?”
阿川猛地闭了眼,无数的记忆碎片冲进他的脑海,沉重到他无法喘息。
他苍白了脸,却并不回答,只是往正房中走去,背影并不像原先那般挺拔,仿佛有什么,压垮了他的脊梁。
容昭虽不解,但也并没有追问,只是起身找来药箱,简单处理了手背上的口子。
窗户纸全都破了,明日还须得找个工匠来重新糊,院子也得重新打扫,容昭盘算着,受伤了的手放在膝盖上,脸上不见愠色。
阿川躺在榻上,他闭着眼,眼前却仿佛走马灯一般,他记起了许多的事情。
却也因此肝胆俱裂!
不记得难过是什么样的情绪,但此刻的心情,应该叫做难过。
日升月落,又是一天。
容昭起身时,阿川神色如常,他依旧坐在桂花树下,执着树枝不断地写着什么,写完有划掉,终没有成文。
见到她推门而出,他如同犯了错了孩子一般,起身垂首站着。
容昭哑然失笑。
她走近些,看着他脚下那一片未铺青石板的土地上,勾勾画画,一片潦草,轻声道:“会写字?”
阿川点头:“我父亲让我上过学、读过书,我原本也是要参加科举的。”
“那你这是写的什么?”
阿川微微一笑:“随手写的字,做鬼太无趣,凭此来打发时间。”
容昭点头,随后便打算去洗漱。
阿川在身后叫住她,声音很轻,又仿佛有着其他的情绪,他问道:“姐姐,你之前说的愿意帮我完成心愿的话,还算数吗?”
容昭回身望着他,眉眼弯弯:“当然算,你想起自己有未了的心愿了?”
“嗯。”阿川点头。
“那等我用过早膳,你便说与我听吧,只要不是谋财害命的坏事,我都愿意替你达成。”
阿川笑了起来,露出一口雪白的牙,似乎到此刻,他才明白该如何去笑。
他倚着桂花树坐着,看着容昭慢慢地用完饭食,又细细地漱了口,这才朝他走来。
属于人的气色,比他这种游离在世间的鬼魂要好上许多。
便是她走动起来时,风吹动的衣摆和发丝,都生机十足。
真是令人羡慕的生命力啊。
这些,都不是鬼魂应该肖想的,他扯起唇角。
日头尚早,阳光并不十分强烈。
容昭坐在石桌旁,望着桂花树荫下的阿川:“你有什么心愿未了?”
“也没有什么,请姐姐去南胡同巷丁家村,找一个叫丁向的人,那是我的父亲。”他突然哑了嗓子:“告诉他,他的儿子阿川不回去了,请他过好余生。”
容昭曾也帮着许多鬼魂了却心愿,以便他们及早入轮回,但没有一次有此刻心酸。
十六七岁的少年,死在了他的父亲永远找不到的地方。
她微红了眼。
阿川垂着首,指骨捏着那根桂花树枝,身体微微颤抖,似乎隐忍到了极致。
“你想起自己因何而死了?”容昭的心里也十分压抑。
“想起来了。”他并不抬头,阳光穿透他透明的身体。
容昭听见他说:“大约是意外。”
她点头:“那我今日便去一趟吧。”
“好。”阿川点头:“院子后面的树林里,在枯枝旁,有我掉落的一块玉佩,请姐姐一并交与我父亲。”
“好。”容昭深吸一口气,她站起身,寻到后院,果然见树林入口有一堆枯枝,枯枝旁挂着一枚成色平常的玉佩。
天青色的络子在风吹雨打后,已失了本色,下摆的流苏已凌乱不堪。
她随手拾起,走向前院。
阿川已经整理好了情绪,刚刚那个魂体颤抖的小郎君仿佛并不存在。
他看见了容昭手中执者的那枚玉佩,如果没记错的话,应是他父亲在他出生那年,在商人手中买的原料,亲手刻下的他的名。
川。
愿你历经山川,看遍世间繁华。
而不是如今这般,困在这方院子里,不得往生。
“是这枚吗?”
“是。”
“你还有话要带给你父亲吗?”
“无。”阿川摇头,他抬头看向容昭:“谢谢姐姐。”
“不必客气,我只是尽一些绵薄之力。”她看着眼前的男孩:“不知道等我回来之时,你还在不在此处。若是入了幽都,还请托梦告知我,要如何才能拜祭你。”
阿川望着她笑起来,他想起那身天青色的衣袍,很是好看。
面色似不如从前可怖,他答道:“好。”
容昭回院子里换了身男子的衣物,给丽娘留了纸条,她如今已识得一些简单的字了。
之后,便揣着那枚玉佩出了门。
阿川看着她绕过影壁,衣摆消失不见。
他又在桂花树下坐下来,垂首看了看袖口的破损,抬手抚过。
树枝倒在一旁,他耳边突然响起容昭曾问他的话:“下辈子,还想投胎做人吗?”
女子的眉眼很淡,在她心中仿佛也有一个答案,却不知与他的是否相同。
他扯了嘴角,拾起树枝,抬手在泥土上写下一句话,算作对这个问题的回答。
然后便静静地坐着,等待着自己的魂体逃脱这座囚笼。